如何优雅地弄死自己,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今夜无月,只有漫天星辰,碎银似的,洒遍夜幕。乌璃郡城遭逢大劫,被飞夜叉一把火焚毁了四成左右,放眼望去,废墟残骸,触目惊心,但日子总得过下去,只是短短几天,城里便渐渐恢复了过往的几分喧嚣。
此刻,元恕蹲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下方是热闹繁华的大街,临近开春,气温回暖,街上人流如织,商贩快活的吆喝声一波三折,小曲儿似的动听。
“卖炊饼,滚烫滚烫的炊饼,吃一口暖到心窝子嘞~”
元恕盯着饼贩子锅里的饼,加了肉馅的饼,眼泪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
没错。
她饿了!
很饿很饿很饿很饿很饿!!!
胃里简直像有一把烈火在燃烧,烧得前胸贴后背,两眼冒绿光,可她试过了,她是鬼,吃不了人间食物,唯一填饱肚子的就是实现愿望得到愿力……后者就很麻烦,不止于此,她看林琅也莫名觉得他应该味道不错。
最恐怖的是,她发现自己还死不了,撞墙、上吊、自刎、溺水……她一一尝试,都没死成,顶多是眼前一黑,睡过去。
确切来说,她是没办法彻底死掉,死不掉就不能回家,再不回家,阿姐就要嫁给那个打渔的小子,还名其名曰“给她冲喜”。
光是想想,元恕就觉得一口老血涌上胸腔,咽又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憋屈啊!!!
“到底怎样才能能彻底杀死我呢?”元恕抱着脑袋,把头发抓成鸡窝,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说佩服颠婆婆,早早地就把她的退路给堵死了,等回去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去颠婆婆坟头骂街,不骂得她坟头炸裂,都对不起她这些天受的惊吓!
“雷劫火池。”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幽幽地响起。
元恕浑身一抖,“啊”地一声尖叫着蹦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
那声音语气平淡道:“我在这里,你左边。”
元恕咔嚓扭头,终于在左手十步之外,看到一抹飘飘欲仙的……背影?!
“你谁呀?不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吗?”元恕浑身紧绷,语气不善。
那人答道:“我们都不是人。”
元恕:“……”
“告辞。”
脚底抹油,赶紧开溜。
结果风一吹,那道背影就幽灵似的,出现在了她面前的十步之外,黑发及腰,衣袍飞舞,还不是人。
鬼啊啊啊啊!!!!!
元恕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背影不慌不忙道:“我是大皇天的岁神,你可以叫我太岁。”
“哦,原来是岁神。”元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岁神想来就是大皇天“斗御火,岁财雷”六部中岁部的神仙。
元恕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什么事?”
太岁不疾不徐地答:“我找你没事。”
元恕:“……”
她努力心平气和地道:“你找我没事,那你出现在我面前干什么?还有,能不能转过来对着我说话,你以为你的背影很潇洒吗?”
太岁道:“抱歉,我不能转过来。”
元恕问:“为什么?”
太岁道:“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元恕一头雾水,左看右看也没发现周围有什么可怕的。
太岁道:“我害怕人。”
元恕:“……”
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神仙居然有怕人的,道:“我又不是人。”
太岁道:“你长得像人。”
“……”
好像被骂了,但又找不到证据,元恕要被怄死了,大皇天难道就没有个正常一点的神仙吗?
“好了。”元恕深呼吸,言归正传,“敢问这位太岁,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太岁道:“我找你没事。”
元恕嘴角一抽:“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太岁道:“是御丞要我来带你上天问话。”
“御丞是谁啊?”元恕一头雾水,又记得霹雳之前提到过这名字,很厉害吗?
太岁道:“御丞是御部主神,可比人间宰相,跟我走吧。”
元恕倏地转过身去,跟他背对背,冷冷一哼:“不要。”
太岁道:“你这样我很为难。”
元恕没心没肺地“哦”了一声,道:“我又不为难。”
太岁陷入沉默,就在元恕以为他要直接动武的时候,他开口道:“你不是想死吗?大皇天有一口雷劫火池,违反天律的神仙都会被丢进去,它的威力不比幽冥界的阴诡地狱差,应该能够彻底杀死你。”
“还不赶紧带路!”
元恕变脸比翻书还快,火急火燎地起飞,结果没飞多高,连九幽长生大帝庙都没越过,她就开始往下掉。
太岁念了个咒语,一阵风平地卷起,将元恕托了起来。
一神一鬼直上云霄,然而,只要元恕一回头,看到的必然是一个仙姿飘逸的背影,期间她也数次尝试从别的方位看他,但从无论上下左右那个方位看过去,都是背影!!!
敢问阁下到底有什么大病???
不过,这太岁心肠挺好的,还在路上安慰她:“你不用担心,此事因潘越而起,后果自然也还是应该由他来承受,御丞素来公正,不会为难你的,可你要小心斗魁。”
元恕纳闷道:“斗魁又是谁呀?我为什么要小心她?”
太岁道:“斗魁是斗部主神,大皇天第一战神,潘越是他一手提拔起来争夺财部主位的神仙,乌璃郡一事令潘越名声受累,无缘财部主位。我听霹雳说,你在这件事里功劳不小,斗魁估计不会让你好过。”
元恕听了这话,心想要杀要刮她都无所谓,她巴不得那个斗魁马上冲出来弄死她。
不过,大皇天这个众神群居之所,看来并非是什么祥和太平的世外净土,争权夺是玩的一套一套的,斗部和御部也很不对付,其实这点早就能看出来,霹雳虽是北斗征伐司麾下神将,但此次捉拿送子新娘其实是奉了御部主神御丞的命令。
后边文武财神联袂来到乌璃郡,估计也是打着“息事宁人”的算盘,想着把这事偷偷解决掉,风声不传回大皇天,就不会影响潘越登位。说真的,要不是那位御丞多派了一个霹雳前来,乌璃郡之事恐怕真就要埋在历史的阴影之下,永不见天日了。
最后,南北二神在关键时刻赶到抓走飞夜叉和潘越,想来也是先下手为强,主打一个我先把自己人收拾了,那你也不好意思多加苛责。
元恕顿时心生无限感慨,怎么都当神仙了,还要勾心斗角啊?
“等会儿。”元恕猛地想起,“那霹雳岂不是惨了。”
太岁道:“嗯,斗魁很讨厌雷部。”
“为什么?”元恕觉得自己快变成十万个为什么了。
太岁道:“这牵扯到六千年前的一桩恩怨,一时间说不清楚。”
元恕震惊了,活得久就是好啊,记个仇都能记六千年,顿了顿,她问:“你知道得还挺多的,那我问你,霹雳好像很看不惯潘越,你知道为什么吗?”
太岁想了想,道:“霹雳觉得潘越勾引她妹妹轰隆。”
元恕:“…………”
就潘越那副丑不拉几的怂样儿,有那么大的魅力吗?还是说公主仙子们的品味格外独特,就好他那口?!
恐怕这也是那位御丞特意派遣霹雳来乌璃郡的原因,要是换成其他神仙,也许会忌惮斗魁之威偷奸耍滑,但霹雳跟潘越本来就有仇,霹雳肯定会逮着机会使劲落井下石。
元恕心想,这个御丞也不简单。
旋即,她又想起霹雳刺那只眼睛时说的话,那句撕心裂肺的“给我妹妹偿命”。
她又问:“轰隆是被九幽长生大帝杀了吗?”
太岁沉吟了一下,道:“不,霹雳亲手杀了他妹妹。”
元恕:“…………”
贵圈真乱,告辞!
按理说,以她的好奇心肯定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不知为何元恕并不想追问下去。
天地相隔千千万万里,不知过了多久,一神一鬼终于抵达了传说中的大皇天,经过巍峨高耸的南天门后,触目所及,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一座座宫殿,琉璃造就;一排排楼阁,宝玉妆成。往前几步,又有几座白玉长桥,桥上云雾缭绕,白鹤飞舞;桥下流水潺潺,锦鲤回游。
“哇!!!”元恕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只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跟做梦一样,这里也的确是只有在梦境中才能见到的景色。
直至那天心宝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殿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十六阶丹陛上那一张华美至极的宝座,高高在上却无人就坐,不知道坐上去是什么感觉。再看底下,雄赳赳神将列位,施施然仙卿拱手,一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意。
元恕激动得满面红光,心道:“不枉我走这一遭呀!”
她跟着太岁,兴致勃勃地走进了天心宝殿,跨入殿门的刹那,元恕感觉身上仿佛被一股震撼的气息扫过,好像凭空扣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太岁见她皱着眉似乎有些不适,解释道:“天心宝殿被布下了压制法力的结界,你适应一下就好。”
元恕闷闷地点了点头,此时殿内正在议事,进去后压根儿没谁搭理她,正好霹雳也在,吊在队伍最边缘,依旧一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样子,还抱着酒葫芦打瞌睡,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有熟人在就是好。
元恕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感觉安心了不少,一转念又想起此君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又默默地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再一回头,那位怕人的太岁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而霹雳打了一个哈欠,注意到元恕后退半步的行为,默默靠近了些许,还犯贱地用手扇风。
酒臭味迎面而来。
元恕:“……”
拳头顿时就硬了!
她左看右看,又实在闲得发霉,便没话找话,盯着高台上的宝座,好奇道:“喂喂喂,那椅子坐起来什么感觉啊?”
霹雳道:“估计不太好。”
元恕道:“你坐过?”
霹雳骄傲地抬起头:“我老大坐过,隔天就给它劈了,换了张软榻。”
元恕由衷竖起大拇指,正想问霹雳他老大是谁,天帝的宝座都敢劈,一晃眼,看见飞夜叉被押过来跪在大殿正中,身上绑着金灿灿的捆仙绳,这绳子连神仙都能捆住,更别说一个才区区三百年道行的恶鬼。
但即便已经沦为俘虏,这位幽冥界十大阴帅之一的飞夜叉也依旧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根本不拿正眼瞧四周或仙风道骨或威严肃穆的神仙们。
有神将厉声呵问,声若闷雷:“飞夜叉,本神最后问你一次,是谁在幕后指使你的?”
飞夜叉以毫不逊色的大嗓门回了一句“滚”。
众神震怒轮番上阵质问,试图用音量和唾沫打败飞夜叉,飞夜叉以一敌众,谁来都是一个“滚”字,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吼道:“指使我的是阎君,你们有本事找他去呀!”
此言一出,天心宝殿内霎时寂静,每个神仙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或明显或不明显的难看神色。
霹雳嗤笑道:“这么久不肯透露幕后主使,现在一开口就说是阎狗,明显的栽赃嫁祸,你觉得我们会信吗?”
众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表情迅速从难看恢复到镇定,复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我觉得霹雳说得有道理,从始至终阎君也没去过乌璃郡。”
“再说了,阎君要真想灭掉一郡,动动手指就行了,何必搞血祭这么复杂的事?”
“实在审不出来就等南宿星君回来再说,她最擅长这些事了,不过怎么回事?今天御丞召集诸神,斗部的神仙一个都没来。”
“一直都这样啊,斗部都快独立出去了。”
……
……
元恕听了半天,纳闷道:“乌璃郡的事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怎么还在审什么幕后主使?”
霹雳刚准备回答,孤独轻鸿不晓得从那里冒了出来,摇着纨扇,郎声笑道:“我说过的,飞夜叉就是个实心的木头,压根儿没那份本事设计出如此复杂的局面,必定还有一位军师坐镇幕后,出谋划策,而且……”
霹雳打断道:“而且飞夜傻最后召唤的那只眼睛的主人非同小可。”
元恕疑道:“武财神不是说那只眼睛是九幽长生大帝的吗?”
独孤轻鸿摇头:“我一开始是这么以为,毕竟五千年了,谁也没见过长生帝的模样,但我回来后听这些老神仙一说,才明白此事关系重大……”
霹雳往嘴里丢了块零嘴,不知是什么东西,咔吧咔吧嚼得挺香,又把话柄抢回来道:“是不是九幽长生大帝不知道,反正我这个活了六千年的老神仙都不知道该如何召唤出那东西,飞夜傻才死了多少年?他凭什么知道?所以,这幕后必定还有更深的隐情。”
闻言,元恕初至大皇天异常兴奋的心情,渐渐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眼睛的主人比九幽长生大帝还可怕……那个御丞还非要派人带她上天……她只想回家啊!!!
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元恕慌不择口地转移话题,干巴巴地道:“哈哈哈,话说回来,我这次还在白石郎的鬼蜮里遇到了一个步步生花的家伙,感觉他也挺厉害的。”
此话一出,大殿内吵吵闹闹几乎要到打起来的地步了,像突然像被集体施展了定身术一样,齐刷刷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元恕被盯得头皮发麻,半晌,一个金光闪闪的神仙率先开口,不确定地问道:“你刚才说你遇见了谁?”
霹雳没好气道:“还能是谁?”
独孤轻鸿举着纨扇拍了拍脑门,凄惨一笑:“步步生花,不会是祂吧?祂真去了乌璃郡?!呵呵呵,这事整得越来越复杂了,各位,容我先去喝两杯,再不喝,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元恕顿觉大事不妙,之前霹雳听到这事也一副玩完儿的表情,她故意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那花还挺好看的。”
听她这话,众仙家纷纷露出惊奇甚至无语的神情,随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你居然不知道他是谁?”
“没被他揍过?”
“你们看她脸上,好像是罪神印。”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祂也去了乌璃郡!飞夜叉行事若真是祂指使的,那、那——”
“完了,真的完了,三界覆灭近在眼前,玄皇呢?快请玄皇!”
……
诸神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惶恐,恰在此时,一位仙卿越众而出,温声道:“玄皇闭关已久,今日朝会便由吾来主持,其余诸事先放一放,霹雳真君在凡间时,遇到了一位身带罪神印的同僚。”
那仙卿的三千青丝绾做道髻,横插一支笔簪,手捧象牙笏板,娉婷而立,声音不疾不徐,态度雍容大方,轻而易举便压住了刚才还混乱一片的众神。
世人常以温润如玉来形容端方雅正的君子,元恕觉得眼下这位女仙足以担得起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原来大皇天还是有正常神仙的。
元恕莫名欣慰,小声问道:“这谁呀?”
霹雳答:“玉清玄微宣化扶文启运妙济真君。”
“啥???”元恕歪了歪头,脑子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孤独轻鸿道:“御部主神,我们都称她为御丞,她就相当于大皇天的丞相,玄皇闭关后,大皇天就属她最大……明面上。”
元恕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这位就是御丞。”
御丞天生一副令人心生亲近的姣好面容,温温和和地看了一眼元恕,继续道:“吾今请了自天庭开辟以来,记载了众神仙籍的神仙箓,在诸位的见证之下,还你一个清白。”
仿佛当头一个晴天霹雳,把元恕给劈得晕头转向,道:“不是……我怎么就需要人还清白了?”
见状,霹雳头疼道:“你还真是忘得彻底,六千年前大皇天乱得很,把很多罪不至此的神仙打上罪神印,再划一方禁地,关进去幽禁。看你的情况,不仅关禁闭了,应该还受了不轻的刑罚,伤到神魂,所以失忆。”
元恕无话可说:“……”
她摸了摸脸,前几天她照了镜子,右脸上确实有一块漆黑的字印,可这怎么还把她的身份给圆起来了?而且圆得这么天衣无缝,颠婆婆打定心思不让她回家了是吧?
简直不要太过分。
就在元恕气得磨牙时,御丞甩手结印,祭出一道金光,随即半空中出现一捆金卷,像人伸懒腰一样缓缓展开,发出烦躁的声音:“干嘛呀?睡得正香呢,突然就把我喊醒,现在的年轻神仙一点儿都不尊老!”
“!!!”元恕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说话了,居然说话了!!!
御丞拱了拱手,道:“恭请箓仙鉴来者身份。”
“烦死了!”那箓仙怏怏不乐,飘到元恕面前,镜子似的卷面倒映出她的面容,还点评起来,“瞧你小鼻子小眼,长得这么寒碜,六千年前估摸着也没多大本事,撑死了就是个伺候主子的小仙。”
元恕:“!!!”
“不会说话就闭嘴。”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差点没忍住一巴掌糊过去。
箓仙辈分奇高,鲜少有人敢这么跟它说话,顿时怒道:“你以为你谁啊?敢这么跟我说话,知不知道就是天帝玄皇见了我也要客客气气的?”
元恕针锋相对地回道:“我又不是天帝玄皇凭什么见了你还要客客气气?”
见此情形,围观众神暗自心惊,心想不愧是脸上带印的,诚如箓仙所言,天帝见了它都得客客气气,更何况他们六部诸神,经常被骂得狗血淋头,这位倒好,直接跟箓仙吵起来了,佩服。
一再被顶,那箓仙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闭嘴。”元恕冷冷一嗤,懒得理它,通过光可鉴人的卷面,再一次仔细欣赏自己的脸,琼鼻秀眉鹅蛋脸,琥珀色的眸子又圆又长,眼尾微微上扬,同她本来的容貌一模一样,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右脸有一大块掌心大小的漆黑墨字,是个古体的“罪”字,形状甚是丑陋。
众目睽睽之下,卷轴上闪过一张又一张的脸试图和元恕的面容契合,那些脸都是自大皇天开辟以来修成正果的神仙,自飞升后便被记录在册。
“不是这个。”
“这个也不是!”
“这个!这个!都不是???”
箓仙嘀嘀咕咕,诸神目不转睛,元恕原本并不如何紧张,但被周围环境影响,下意识屏住呼吸,然而,一张张脸晃过去,愣是没有那张脸为元恕停留下来。
众神中响起一阵议论,御丞左手拿着玉笏往右手掌心轻轻一拍,霎时鸦雀无声,她对元恕笑了笑,安抚道:“别慌,还有。”
说着,她抬袖一拂,金卷上又出现了一张张脸孔,只是旁边标注了个“已故”。
元恕:“……”
片刻后,走马观花中竟然真有张一脸停顿下来,贴在元恕倒映出的面容上。
见状,不少神仙目露骇然,纷纷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元恕也觉得不可能,因为停下来的那张脸分明是个男人,脸庞轮廓流畅,棱角分明,俊美华贵之中,又带着几分逼人的傲气,一看就身居高位,积威深重。
元恕想了想,道:“你是不是坏了?”
“不可能!”磅礴金卷浑然一震,爆发出斩钉截铁的否认,“巍巍皇天,诸神众仙,皆在我箓。”
元恕道:“那为什么找不到我?难道我不是神,是鬼?”
箓仙肯定道:“不!你是神。”
“那为什么你找不到我?”
“巍巍皇天,诸神众仙,皆在我箓。”箓仙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却开始又些不对劲,“巍巍皇天,诸神众仙,皆在我箓——”
“巍巍皇天,诸神众仙,皆在我箓——”
明明只有一道声音,却恢宏得仿佛百川汇流滔滔而下,冲刷着金碧辉煌、肃穆威严的天心宝殿。殿外白鹤惊飞四起,凤凰盘旋翱翔,白羽金翅,重重叠叠,呼啸而过,遮蔽了蔚蓝的苍穹。
“巍巍皇天,诸神众仙,皆在我箓——”
声声如浪如涛,震动云霄,殿内高耸巨大的蟠龙柱似乎也在微微摇撼。
“巍巍皇天,诸神众仙,皆在我箓——”
箓仙如痴如醉,好似已浑然忘记一切,金卷光芒大盛,一道道神仙的虚影脱离出来,幽魂亡灵一般在半空中盘旋飞舞,跟着齐刷刷地唱喏,声音如巨浪般层叠掀起。
“怎么回事?”
“神仙箓真坏了?”
诸神没见过此等情形,茫然四顾,又转头质问元恕,可是她做了什么手脚?
元恕:“……”
这不关她的事呀!是它自己坏的!
御丞眉头一皱,再皱,眉间的川字纹都能夹死苍蝇了,旋即,一道流光掠过,竟是御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把捞过金卷团成一坨,将其抛上半空,再一抡玉笏,只听“啪”的一声,金卷远远地飞了出去,砸进殿外渺茫的云絮之中。
元恕:“!!!”
她是不是在做梦?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仙卿能做出来的举动???
元恕神情呆愣,直接幻灭,而其余神仙则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霹雳都还有空挖鼻屎,假惺惺地叹息道:“这可是自大皇天开辟以来便存在的宝贝呀。”
元恕:“……”
而御丞已经整理好衣襟,恢复成刚开始人淡如菊知书达理的姿态,对元恕道:“虽然神仙箓出了点问题,但没关系,吾先帮你把罪神印去掉。”
语毕,她又拿出一枚大印,往元恕脸上盖去,结果……没有结果。
元恕脸上的印记根本去不掉。
御丞低头看着手里的大印,仿佛下一瞬也要让它那步神仙箓的后尘……神仙箓出问题也就罢了毕竟是从大皇天开辟以来就存在的老物件儿,但罪神玺也出问题,是不是就有点太赶巧了?其余神仙开始窃窃私语猜测元恕的身份,说她脸上的罪神印压根儿就是伪造的,指不定是幽冥界派来的奸细云云。
御丞捧着朝笏,心平气和道:“这些都无妨,你先在六部中选一部入职,其余事以后再说。”
元恕惊讶万分,这怎么就扯到入职了?她是来找死的!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双手叉腰,悍不畏死道:“你们还没告诉我,那个步步生花的人究竟是谁。”
大殿内又是一片死了似的寂静,半晌,还是御丞率先开口,斟酌道:“你可知自大皇天成立以来已有万载,这万年间三界出现了六大凶煞。”
元恕一脸懵然。
御丞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吾忘记你记忆受损了。”
元恕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但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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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凶煞”二字,她就已经知道这六个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鸟。
御丞向诸神微微颔首,说了句“你们继续”,便带着元恕来到偏殿,请她在琼树下的一张白玉小桌旁入座,还给她倒了杯香气氤氲的仙茶。
元恕喝了一口,好消息,她能喝,坏消息,没味道,明明闻着挺香的,喝到嘴里就白滋白味,味同嚼蜡,不喝也罢。
御丞道:“小元仙子,万年六凶煞之事,吾只给你讲一遍,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见她说得格外郑重,元恕也严肃地点点头。
御丞道:“说是万年六凶,但其实这六位凶煞基本都是在六千年前后出现的,六千年前是开天辟地以来最混乱,最可怕的年代,不仅人间生灵涂炭,大皇天也历经波折,后世都称其为‘大灾纪年’。”
“彼时大皇天诸神死伤惨重,就像霹雳,你别看他如今这幅邋遢颓废的样子,六千年前他可是大皇天炙手可热的神将,说一句一神之下,万神之上,都不为过。”
元恕认真地想象了一下霹雳正经的模样,但恕她直言,脑子里真是一片空白。
御丞道:“而邪主、阴天子、长生帝、阎琊王、罗刹魅、血荒侯……这六位或多或少都与大灾纪年有关,每一位都是祸乱三界的恐怖存在。”
“但也不必过分忧心,阴天子被邪主所杀,罗刹魅一百年前也被……一位神将推入雷劫火池,灰飞烟灭,不提也罢。”
“而血荒侯被封印在大荒落里,与吾等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不去招惹它,也没什么大碍。”
停顿了一下,御丞沉下语气道:“重点是邪主,长生帝和阎琊王,这三位也许能直接毁天灭地。”
听到这里,元恕的心也不由地往上一提。
御丞道:“你还记得吗?这世上本没有幽冥界,六千年前人鬼混居,入夜后,人是不能出门的,因为夜晚是鬼的天下,是那只眼睛的主人以无边鬼力,开辟了容纳万鬼的幽冥界——祂就是邪主。”
元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这位邪主开辟幽冥界,容纳在人间游荡的恶鬼幽魂,岂不是好事一桩?
御丞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道:“邪主开辟冥土可不是为了造福人间,目前有两种说法,一是邪主想以冥土为媒介,吞噬天道,成为三界唯一的主宰;二则说冥土不灭,邪主终有一天会重新降临。”
元恕悚然一惊,想起乌璃郡城那场险些完成的血祭,深刻反思道:“是我见识浅薄了。”
“非也,你被封印太久记忆有缺,这会严重影响你的判断。”御丞摇了摇头,接着道:“吾过去也这两种说法只是谬论,毕竟邪主六千年前便陨落于南海,但此次飞夜叉召唤出那只眼睛,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了。而且,撑天献地的女希大神神游太虚前,曾留下预言,说万年后天地会有一场大劫,是为‘万劫’,如今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啊这……啊这……”元恕听得心里直打鼓,暗骂颠婆婆写的什么破书,好好谈情说爱不行吗?非得整什么大劫不大劫的。
御丞抿了口茶水,润润嗓子,继续道:“再说长生帝,长生帝常年隐居在冥土深处的逢春城里,偶尔在人间现灵也是虚影,白纱覆身,不见真容,也从没听说过或见过祂和谁动过手、斗过法……但能将阎琊王收入麾下,其实力可想而知……而且长生帝和阎琊王,这一对君臣甚是奇怪。”
元恕惴惴地追问:“哪里奇怪了?”
御丞皱起眉头,似是十分纠结,道:“不提也罢。”
“……”元恕好奇得挠心挠肺,她姿势都摆好了,结果就这?!
“总之,阎琊王五千年如一日地效忠于长生帝,当然最近这几百年,长生帝与阎君都避世不出,便有传言说阎君谋逆,暗害长生帝,夺权篡位,自己也身受重伤。”御丞笑了笑,“霹雳他们私底下总是骂,阎君是长生帝脚边除了幽冥犬以外的另一条恶犬,人间何处有灾,阎君就会奉长生帝的旨意出现救苦救难,脚下步步生花,别的不说,此情此景,的确动人。”
“不过,阎君足下开出的花,名为‘弑魂花’,冥界皆是死地腐土,开出的花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人不见血,弑魂夺性命。”
“!!!”元恕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听御丞的意思,就是说她在白石郎鬼蜮里遇到的不是九幽长生大帝,而是阎琊王!
还好还好……不对,还好个屁!土匪里面的大当家和二把手有区别吗?都是土匪!!!
她的袖子里,还放着祂送的一朵花,本来丢了的,后来想想又捡了回来。
真是要了老命了!
元恕沉默半晌,问道:“祂叫什么名字呢?”
御丞摇头:“不知道。”
元恕:“???”
在万丈红尘之中,人们闲来无事便只好三两成群地聚在一起,话家常也好,侃大山也罢,反正天神仙家的传说自古都是凡人口中最常见的谈资。
神鬼同源,皆由人造。
无论是神是鬼,都得先是人,都得先从他娘肚子里爬出来,这便有了根底,有了根底便能查到对方的身份,可这位阎君仿佛无父无母,是个天生地养的厉鬼。
于是,便有人传祂非人非神非鬼,实则是煞气化形,本性残忍嗜杀;也有人传祂曾是天潢贵胄,一朝夕遇难,沦落为鬼;更有甚者传阎君其实是个被爱人抛弃了的可怜虫,魂魄因执念不散,入了幽冥界……总之,众说纷纭,没个准话。
而祂第一次进入世人的视野,就给众生留下了无法言喻的恐怖阴影——恶鬼吞日月,阎魔驭黑天。
那是五千年年前,阎君单枪匹马打上大皇天,六部诸神,英雄辈出,却无一是祂的对手,眼睁睁看着祂长驱直入,眼睁睁看着祂把雷部第一任主神钉死在南天门之上,最后还是天帝出手,将其逼退。
可以说雷部从六千年前的大皇天第一部,沦落至如今凄惨的地步,阎君功不可没。
祂第二次进入世人的视野,也是在五千年前,祂找上了当时占据幽冥界最大地盘的恶鬼,一招杀之,一战成名,在冥土起了一座比仙宫金阙更繁华,比世外净土更祥和的逢春城。
说到这里时,御丞沉默一下,没有说逢春城里有一件存在了五千年的怪事——但凡提到“春”,世人总会下意识想到长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逢春城里也确实种满了琪花瑶草,可惜五千年来,从未开过。
三界之间隐隐流传着一句话——逢春城四季逢春,终不知天为谁春。
而祂第三次进入世人的视野,则是祂开始疯狂地为九幽长生大帝开观建庙,在此之前,从来没有那个鬼敢在人间公开立庙的,关键是去九幽长生大帝庙许愿是真的很灵!
只要有凡人群聚之地,就会有一座九幽长生大帝的庙宇,并且绝大部分庙宇都位于各种位置极佳的风水宝地。
这些地方原本都是有主之地,老早就有神仙或者修士相中,可惜遇到出了名蛮不讲理的阎君,但说祂蛮不讲理吧,祂还会先发一封信函并奉上厚礼,问你愿不愿意让位,你愿意还好,大家和和气气就把事儿给办了,若是不愿意,直接把你连神带庙踹进某条臭水沟里,爬都爬不起来。
最壮观的时候,凡间的一处泥塘里密密麻麻地栽满了神仙,那地方后来还成为了文人墨客争相造访的风景名胜之地,美其名曰“沾点仙气”。
你骂祂可恶至极,生性凶残吧!祂又奉大帝旨意把麾下的恶鬼遍出一支军队,专门清理那些赖在人间不走的魂魄,名为勾魂使者,分由十大阴帅管制。
御丞很不想承认,但这数千年来,幸而有阎君节制众鬼,免去诸多祸乱,
可这不摆明了跟皇天众神抢活儿干吗?!
对此,六部神仙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任由妖鬼蒙骗世人,于是,斗部数次出兵征讨幽冥界,可打来打去却压根儿就不是人家的对手。
也不是没有爱好和平的神仙想平息刀兵,跟那个阎君好好聊一聊的,但奈何连人家的面都见不上。
鬼,堕恶越深,形容越是狰狞丑陋——
所以恶鬼们绝大多数都极其擅长化形易容之术,阎君更是其中翘楚,别看大皇天诸神跟祂打得火热,其实压根儿没见过祂的真容,甚至祂究竟是男是女也不清楚。这阎君出现时,偶尔是俊美少年,偶尔是妙龄女郎,偶尔是清贵公子,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祂现身时,足下缓缓绽放的弑魂妖花。
鉴于此獠阴晴不定,手段狠辣,六部诸神对其十分忌惮,祂开心的时候来揍你一顿,不开心的时候也来揍你一顿;看你顺眼揍一顿,看你不顺眼也要揍你一顿!
关键是你还不能抱怨,不能骂街,尤其不能骂祂的主子九幽长生大帝,一旦骂了,那又是一顿毒打加颜面扫地。
迄今为止,因为辱骂九幽长生大帝,而被阎君暴打后吊在凡人城楼上被围观的神仙比比皆是,譬如,霹雳、北辰、火神、二十八星宿等等等等等,不计其数。
一句话,这阎君纯粹就是个疯子!九幽长生大帝座下的疯狗!
不能惹就对了。
御丞叹了口气,喝茶都喝出了借酒消愁的沧桑,道:“还有消息说阎君的堕恶正不断加深,已经快要变成业魈了,说句实话,像祂这般道行的厉鬼,一旦堕恶为业魈,酿成的大祸不会逊色于六千年前的邪主。再加上倘若此次飞夜叉在乌璃郡召唤邪主之眼真是阎君指使,而阎君出手若是再得长生帝授意……万年以来最可怕的三尊恶鬼联手,三界真是危矣,莫非这就是女希大神预言中的‘万劫’?”
元恕:“……”
她已经晕了,这神神鬼鬼的关系太复杂了。
御丞目露担忧,上下打量了她一圈,道:“你遇到了阎君,祂……没把你怎么样吧?”
元恕:“……”
没怎么样,就抱了一下。
一想起那无边黑暗里过分亲近的拥抱,元恕就浑身不得劲儿,肩膀、大腿、腰……好像都还记得是如何被那双修长宽大的手圈住、禁锢。
元恕轻轻摇头甩掉杂念,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是阎君的同伙。”
“???”御丞长眉微蹙,“你说什么?”
元恕直接拿出那朵绯红的妖花,怼到御丞面前,道:“你看,我有证据!这就是弑魂花,阎君把它交给我,让我潜伏在大皇天为祂打探消息。”
御丞:“…………”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珠落玉盘般清亮悦耳的笑声响起。
元恕瞠目结舌,她居然在笑??!!!看不起谁呢?
她急了:“你笑什么?我是细作,你还不赶紧把我丢进雷劫火池处死我!”
御丞也自觉有些失态,抬袖掩面,道:“不是所有的花都叫弑魂花,你能平安无事地拿着它,便足以证明这绝不是弑魂花。好了,小元仙子,吾能理解你听闻如今情形后,惊慌失措的心情,但也不必太过担心,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有玄皇在,大皇天塌不下来的。”
元恕在心里疯狂嘶吼:你不理解!!!
她“啪”地一拍桌子,豁然起身,咄咄逼人道:“我真的是阎君派来的细作!你信我,我是细作!我真的是细作!!!”
她瞪圆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御丞,就差给她跪下了。
御丞笑道:“元恕,元者,气之始也,恕者,仁之施也。倒是个极好的名字,想来六千年前你也是个极好的神仙,何不直接入吾御部?”
元恕:“……”
啊啊啊啊啊她真的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