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门鬼(6)
    尹锦素急促地喘了数下,露出道如释重负的苦笑。

    可良久之后,清泪再次顺着此前干涸的痕迹下淌,鼻翼不断翕阖:“道长说笑了。”

    骆美宁嗫嚅着,半晌吐不出句话来。

    趁着无人开口的间隙,尹锦素又呆愣愣哭了会儿,双目游离,无甚神采。

    与方才面见昭王时的谨慎相异:厢房内分明四面通透,帘门卷起,却裹着稠腻、似炽热似寒凉的怨气。

    骆美宁虽不再拘谨,却颇觉窒息,“女郎,你...”

    “王府可有鬼怪作孽?”

    尹锦素哑着喉,截了她的话尾,接连摆首,自问自答:“既道长不觉有鬼怪作祟,便是我已入魔怔。”

    可怜见儿的。

    骆美宁斟酌许久,才又道,“昭王,他性格何种多变?”

    “他对我,时亲近、时疏远。”

    ‘亲近’二字恍若刺入臼齿的刺,令骆美宁腮帮子发酸——未与尹锦素相谈前的怜惜一时更甚。

    末了,又恨这小姑娘多情。

    见多了这书中世界的女孩将未及笄便许人家视作寻常——此间脱力与荒谬感比目能视鬼怪所附的生存危机更似蚕食人心的野兽。

    骆美宁咧开个难看的笑,“令尊何时病故?”

    “父亲?”尹锦素拭净颊边泪,“约莫垂髫之际病故,他在京为质,受制于人。有幸,我于祖父身畔长大,记事后…同他…拢共见过三面罢。”

    “昭王呢?他如何?”

    尹锦素伸手撕掉唇上干裂的皮,血珠即刻冒出,双目放空,似在回忆。

    “若说多变,平日待人倒大差不差、无甚区别,可私下待我…”她顿了顿,“说来可笑,这般想起来,待我亲近些的那个,才更似假的。”

    骆美宁将帕子摁在她溢血的唇上,“女郎正忧虑惊恐,此时极易遭风寒邪祟入体,保重自怜才是真。”

    “叔父他,可知道长你来?”问罢,尹锦素自嘲一笑,又自问自答,“瞧我这话...逾时,道长如何同我叔父复命?”

    “女郎放心,本道有言在先,三官在上,道心为誓,自不会妄言半分。”

    “瞧我。”尹锦素叹道。

    她接过骆美宁摁于她唇上的干帕子,三两下揩干唇瓣血珠,“说出来,梦倒是醒了一半,恐怕是祖父走后,哀思过重、成日病魇。才会如此这般。”

    尹锦素将帕子沾了沾卧榻头前面盆里的水,敷着唇,“道长认为叔父可有瞧出端倪?”

    骆美宁吁出口浊气。

    此前一面,只知昭王恣意武断,骆美宁本有些暗劝尹锦素逃婚的私念,奈何一问,这事偏偏与她所猜的,大相径庭。

    这权贵的家中秘辛听上去虽波折颇多,可也多不通理之处。

    昭王有何底细?

    双生?假扮?

    只是,任她多般猜忌,猜中又如何?就凭她,能揭露什么?不异于蜉蝣撼树。

    少顷,她拍拍尹锦素的薄背,轻声道:“女郎可想听听本道此前所历诸事?”

    “所历诸事?”

    骆美宁舔舔干涩的唇。

    她心知大多道门大多‘刻板术法’主要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

    ‘刻板术法’囊括道士的一言一行,恰当的‘谎言’是必备技艺。

    于是,半真半假地叙述:“本道...亦生于显赫的官宦世家,且双亲于盛京皆曾留有佳名。”

    尹锦素稍稍颔首,该是正在聆听她所说。

    “可惜,因一些琐事,双亲离心、争吵不断,逾年愈烈,遂合离。不月,父亲再娶,不年,母亲郁郁而终。”

    尹锦素忽地抬起下巴,盯着她看。

    骆美宁不惧,神色坦然:“彼时与我而言,宅院深似囚笼,我便偷跑离了家......”

    “偷跑离家,便当了道姑?”

    骆美宁轻笑,“偷跑离家,被江湖中人当做逃难的小男孩,捡入一派宗门。”

    尹锦素哑然,她微张着唇,拢着眉头,也不知是艳羡怜惜,还是嫌弃不解,“你还会武?”

    “资质不佳,虽跟了个好师傅,可拳脚施展间总不得要领,多受同门嘲讽...幸而...”

    “嗯?”

    “幸而同门师兄待我颇好,一如亲母,又有别于亲母。”

    骆美宁双目微亮,似有星屑洒入,“他身手颇妙,是宗门魁首…平日耐心教我习武、为人,我无以为报,便将女儿身之实偷偷诉与他听…每日天未亮便起,为他采晨时甘露、恰绽野花。”

    尹锦素眨眼,晃了晃她的胳膊,“然后呢?”

    “他仍待我颇好,甚至帮我多般掩饰身份——女郎觉得师兄可是…心悦于我?”

    “自然。”

    骆美宁隐去浅笑,她捂脸抽噎两声,“我也这般想,只可惜,师傅病故那年、正当我以为他会同我一生相依之时,宗门来了个新人,大方明艳的女郎。”

    尹锦素不答,她恍惚猜到什么,有些郁郁寡欢。

    “那女子天纵之资,耀目非凡...我深感危机,便赶早拉着师兄诉了衷肠,可他说,他待我如亲妹。”

    尹锦素攥紧了拳头,啐了声:“就知道。”

    “更可恨的是,那女子挑不出错处,平日待我颇好,从不调笑于我、甚至趁我来癸水时为我熬姜汤暖身,这让我如何怪罪她?”

    “此后,你便做了道姑?”

    骆美宁摇头,“此后,我出宗门,四处游历,扮男装、当货郎,甚至做过些偷鸡摸狗的事......饥一顿饱一顿,逃过难、摸过谷,最后发现,人世多般,本就苦乐杂陈——随后选了个最适合自己的行当,便是道姑。”

    她端详着小姑娘的神情,见她分明满脸都是笃信无疑,又道,“虽在习武一事上无甚天赋,可相面卜卦、法事驱鬼、唱念做打,如此诸般不仅能学会,更得本道之心的是,本道乐在其中。”

    “想通后,师兄什么的,不过是本道类似习武的一次尝试,无缘无份,便也罢了。”骆美宁笑,“再者,他本耀目,心悦过此种人,也不是什么丑事。”

    秋风卷入,菊香袭来。

    尹素锦一双唇清浅地翕翕合合,她默了片晌,忽道:“叔父他,给我定下的哪户人家?”

    “昭王有言:芝兰玉树,是个君子,定配得上女郎。”

    “甚好。”尹锦素下了卧榻,穿好鞋,碎步走到梳妆台前的漆器小盒边,“此前,有些话无人可说,还望道长保密。”

    骆美宁却又拉住她道,“本道父母本也家室相合,却未落得善终。夫妻之间,还需性情和合,才能相互成全,夫家如何,还望女郎三思而行。”

    尹锦素定定瞧她,“自然如此。”

    “昭王算是通情达理,女郎若通达了,再与他论,总会挑到好人家。”骆美宁拱手,“至于与女郎之间,本道自是谨守诺言,不会泄露半分。”

    骆美宁又拱手,她往包袱里掏了掏,翻找片刻,摸出团油纸包。

    “这是?”

    油纸包被短匕裁开,露出其中闷黄的粉末。

    骆美宁拧开厢房内饕餮状香炉的脑袋,将粉末与尹锦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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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用的香丸团在一块儿,又引火点燃。

    “安神之物,还望女郎早日摆脱梦魇。”

    尹锦素颔首,摸出张大钱递予她,“道长请收受。”

    骆美宁推拒,“颇多。”

    “多了?”尹锦素皱眉,“道长可是看不起锦素?还是可怜锦素?”

    见她不再沉溺伤感之事,骆美宁才宽心,又连连摆手,“并非不受,而是只可收合宜之数。”

    于是,接过大钱,又找了许多散碎银两给她。

    尹锦素觉得有趣,非挑了支玉簪予她,“此乃谢礼。”

    骆美宁不再推拒,只答,“多谢。”

    辞去前又道,“女郎可知华阳客栈在何处?”

    “华阳客栈?不曾听过。”

    贵女无需落脚客栈,不知亦不怪,骆美宁辞去,“随口一问,万望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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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尹锦素所猜一般,及出笺园,未走两步,便有人来迎。

    小厮领她截近道转至昭王书房,此刻亦无侍卫阻拦,檀木门被人自外替她推开:其内有铺墨山水屏风掩映,未有半点声响。

    骆美宁跨步入内,檀木门瞬时阖合,遂有声道:“进。”

    自侧边越过屏风,见昭王端坐桌后。

    墙上挂有两幅工笔画像,左男右女,落笔分明细致,远眺却万分朦胧。

    忽觉携于胸口的鬼神鉴热了起来,她不着痕迹地施礼,往胸口一抚——这‘宝贝镜子’又逐渐转凉。

    “不必多礼,坐。”昭王扣了扣桌面。

    骆美宁惴惴凑近两步,那所挂画像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大抵是老昭王与他的王妃。

    只不过画中两人皆闭着眼,颇怪。

    单单靠眼,未曾瞧出什么端倪,又假装探向衣襟整理微抚,令镜面贴着胸口,确信此宝冷凉。

    昭王露出个戏谑的笑,语气却清冽异常:“此刻轻解罗裳未免大煞风景,女黄冠大人。”

    骆美宁忙垂下手,瞪视道,“王爷慎言,本道并无此意。”

    “心有疾?”

    “王爷多虑。”

    “嘱咐可有办妥?”

    “无异于隔靴搔痒。”

    “本王还当女冠办得妙呢,口若悬河...你连礼都收了,还说只是隔靴搔痒?”昭王哼了声,“若只能隔靴搔痒,要你何用?”

    “王爷认为,朝流民倾诉自己饥肠辘辘,相互认同之下,他们就不会饿了?”

    “哦?”昭王轻敛眼睑,神情晦暗不明,“女冠仍为那不受朝露鲜花的木疙瘩而伤感?”

    “非也。”

    “你既能释然,她为何不行?”

    “因伪君子不似真君子,深谙若即若离之理,玩弄人心,便是拒绝都不敢亲口诉出。”

    金丝木桌被拍得‘砰’的一响,“慎言!”

    “哦?王爷为何恼怒?”骆美宁沉吟片刻,“溢美之言,亦是贵胄生存之道,家族长盛之理。”

    “本——我并无——她自作多情...”昭王那英武的眉拢了又散,散了又重新拢起,“你亦不讲道理!”

    骆美宁又朝他拱手行了一礼,“本道有诺在先,信守厢房秘密,只可惜隔墙有耳,才置本道于不守信用之地,乃至三官降罪于本道。”

    “事实非自你口出,三官怎会怪罪?罢了,受赏吧。”昭王掷出一块金猪,“接着。”

    骆美宁抓入掌心,掂了掂轻重,藏入包袱,“多谢王爷,恕本道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