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内卷起阵寒风,正殿处堆攒的灰烬纷纷扬扬,随风打着旋儿一路洒满石阶。
石阶上尽是火燎的黑、烟熏的黄,碳化的碎渣东一块西一团,又盖着层蒙蒙尘土,像是许久未有人住。
骆美宁曾在此时,每日寅时便晨起打扫,即使祖师观中不允外人朝拜,但光滑的石阶与龙盘扶手经日一尘不染,三官前香火不断,殿内垂坠的旗帆洁净如新。
如今尚余些残灰,正殿前的香炉只剩得一底座,孤单伶仃。
殿中‘仙鬼’老人模样的工笔画像,想必也付之一炬了。
她努了努唇,本欲劝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侧目瞧去,仙鬼周遭随之漂浮的包袱一一坠落于地,翻滚了两下,四散开来。
而他亦不置一词,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隐匿了踪迹。
“师父?”骆美宁驮着尹锦素唤了两声,半晌不得回应,而她已有些脱力,额前冒出细密的汗来。
马驹亦跟着入了祖师观,它的一只蹄子尚留在大门门槛之外,似瞅出骆美宁乏力,上前张嘴衔了尹锦素的衣摆,托着朝前拱了拱。
骆美宁被拱地朝前踉跄两步,已然托不住背后之人。
眼看两人均要摔成一团,忽然腰背一轻,马驹竟将尹锦素衔了起来,又拖她行了二步,放在石路上散落的行李间。
此前这马尚未得如此灵性,白日里尹锦素饥饱痨发作之际也不见它相助,寻仓兜坳祖师观多半由仙鬼驱使,怕不真是仙鬼予的那些贡果显灵。
深夜降寒,尹锦素愣是未醒,在仙鬼的法术下睡得深沉。
骆美宁扯了裹衣裳的一件包裹垫在她身下,又拿那被褥将人前后遮掩,确信不曾漏风,才慌张张掩了大门、插上栓,支使马驹在原地看着,“不知你可懂人言,我去寻个周全之处,你可否守她一守?”
马驹摇了摇尾巴,亦不知是懂了还是未懂、应了还是未应。
恐再迁延蹉跎,骆美宁四下张望,也不觉有人能破开阵法、闯入间被大火倾覆的道观,索性撂下一人一马,只身穿过大殿、往曾住过的袇房寻去。
自侧边小路越过殿旁,地面碳灰尘埃渐少,杂草碎石反多。
观其火烧之迹,自大殿而起、乘西北风势而燎烧,恰恰囊括正殿与观前大门,藏匿大殿上风口傍水水潭而建的几间袇房几近完好无损,倒是那曾经安置鬼神鉴的灶房被烧掉了屋顶,如今大咧咧敞着,饮露食风。
既确信有处安歇,骆美宁即刻回转观门前,三两下将尹锦素托上马背。
她们两人,拢共携有五只包袱,可将两只包袱左右系于马上的绳已于仓皇之间不见了踪迹,她只得先牵马,引尹锦素回袇房。
急匆匆将人在自己曾住过的房内安置了,又将马拴在平日黄假道士养牛的窝棚里,叉了些未尽的草料又自深潭处打来盆水倒入槽内,也不管这马驹是吃是睡,复又回返观门寻落下的包袱。
明月之下,忙得团团乱转。
......
大抵是被烧烬的道观气得不轻,这‘祖师仙鬼’未有半分再于观内现身的迹象,大殿前庭空荡荡、静悄悄的,连秋虫声都不得一闻。
骆美宁屈身去拾地面所落的包袱,可随身的画卷却不慎滚落一幅。
画纸轻盈盈朝前滚了两圈,绳结自然散开,展露出两寸长短,显现一段墨迹:分明是女门鬼头上所缀的簪钗。
骆美宁愣了愣,这画卷复又旋开三存有余,似伸懒腰一般展开了身子,‘女门鬼’丹珠亦从画中曳步而出,朝她绽出个浅笑。
“夜安。”
“...夜...夜安。”
‘女门鬼’丹珠抻了抻手臂,又拧了拧脖颈,四下张望,眉头挑起又缓缓聚拢,紧皱片晌后归于平静。她道,“你倒与我肖似,精力颇多,无处安放,夜里也难安稳睡下。”
骆美宁哑然,她点了点头,琢磨这几日确实委屈了‘伊淼’的父母二位,屈居画中,今日还被她系得死紧。
自觉失礼,忙将身侧的另一幅画取出,正解绳结,手却被丹珠探来摁住。
“你我二人叙话,让他来作甚?”
骆美宁干笑两声,“伊大人他闷在画里,不会难受?”
丹珠多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勾,“他经日捉弥留之鬼交差,今夜不予他出来,相当于休沐,自是乐得如此。”
“是也、是也。”
骆美宁此前未听他二人亲言交代,如今揣测亦得实证,愈发好奇他们得了何种机缘,竟于亡故后就职鬼差。
“不过——”丹珠迎上她一对探究的眼眸,笑曰,“昨夜放走一位应入黄泉之鬼,宽限了几个时辰,当月还需多寻二个凑数,不然本月功绩寥寥,同僚之间相见,面上无光。”
这种事还讲面子不成?
骆美宁先被一噎,又忙追问,“宽限了几个时辰?那人可是......”
“溢州县掌簿丁曹。”
闻言,手指哆嗦了数下,不知何言以对,拢了包袱层层叠叠朝上,掩了一半面容,难见神情。
丹珠亦不着急候个应答,反而迈着步子凑到观中被烧得漆黑的朱门前,探手一寸寸虚抚而过,眸光缱绻,似怀念不舍,怅惘难解。
骆美宁搂着包袱驻足原地,终道,“多谢您二个高抬贵手,令他滞留阳间,也算了了他最后一桩心愿。”
“呵。”丹珠又笑,她行过祖师观朱红前门的一排矮墙,回转至骆美宁身畔,绕着她行了一圈,“宽限他时辰,又与你无关,为何谢我?”
“他——”
丹珠截断她仓促之言,“他倒是好,因祸得福。”
“何来有福?”
“虽于阳间迁延了数个时辰,却沐晨光而去,恰逢东方玉宝皇上天尊携南方玄真万福天尊①寻访,遁入黄泉之魂撞于二天尊驾前,细究因果,竟争抢要他往风雷、火医地狱任掌簿。”
这二个名字说数也熟,可这般自丹珠口中寻常故事般托出,骆美宁竟难寻一言以对,只暗暗松了口气,庆幸丁曹得获善终。
“如释重负?”丹珠又绕着她行了一周,“我自观他面向算来,他本该余有足月阳寿,彼时遇大凶之难,遭乱箭穿心而亡——你说你这事儿办得成亦是不成?”
骆美宁默而不答,是于阳间多活一月更好,还是早亡一月去阴间当差更好?
非当事之人,不可替他感知。
丹珠瞅她敛眸做沉思状,便拽了她腰侧的老昭王尹铎画卷,连同骆美宁在内一齐拽向了大殿前的石阶处。
挥袖扬起阵清浅的阴风,吹散了石阶上所覆黑灰,两人一左一右,席地而坐。
“你觉得,踏入修行之道,何事最重要?”
骆美宁心虚地打了个哆嗦,她算是踏入修行之道了么?只不过是为自己的阴阳眼寻个借口,阴错阳差通晓些数术。
“我......”
丹珠拍了拍膝盖,又截了她的话,“哦,我忘了,你与他一般,倒是不准备真心向道。”
骆美宁睁大了眼偏头去瞧丹珠:莫非她也有揣测人心思的能耐?
丹珠瞅着她的模样,却笑道,“看来我猜对了。”
她垂下头,弄着阴风,将石阶上烈火烧燎过的灰烬来回摆弄,嘴中喃喃,“我修道时,心气颇高,自认聪慧,诸多道理一点就通,修行之路皆为坦途。”
“观中守丹放走甘棠之际,我已过而立,若在观外之人看来,那般年岁已是徐娘半老。”
徐娘半老?
骆美宁记得自己不曾听错,彼时甘棠分明说过,放她离去之人,乃守丹道童——道童啊。
丹珠耸肩,绽出个浅笑,“彼时心无旁骛,自然驻颜有方。”
“嘶。”
兀地,骆美宁倒抽了口凉气,她颤着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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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在何处修行的?”
丹珠用脚尖点了点身下的石阶,借着黑灰描了个平素惯用的治病之符,未画完最后一笔,又一脚将灰踢开,弄阴风把搁脚的那层石阶扫了个干净。
“你说呢?”
骆美宁自觉嗓音有些发抖,她道,“这祖师观,是甘棠她烧的吧?”
“若说与此观有大仇的,只能是她了。”丹珠昂首一笑,“非我自夸,我观中诸弟子,自我之后一代比一代不济事......彼时,若我不曾许下宏愿离观以寻求机缘,而留在这观中继任观主——祖师观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番光景。”
女主甘棠、九千岁‘伊淼’;祖师仙鬼、门鬼丹珠。
骆美宁轻抚胸口,长长吁叹。
——难怪这面‘鬼神鉴’会藏于此观,她所能想到的线索,每一处都围绕着《阴阳登仙大典》,状似走运,实则困于方圆之中,不曾离去。
“修行之路,似做多错多,强求成仙、强求机缘,只会一事五成,一分精进难得。”丹珠拍了拍她的肩头,“我亦是在存了二心之后才知,修行者需常备何物。”
骆美宁怅然,她摆首道,“我连门都不曾窥见,又谈何修行?”
“虽不知门在何处,你却已立于道上。”语落,丹珠腾地站起身,垂首睨着她,“修行之人,常参迷惘、存行路难至终点之心,方可无惧。”
“难至终点?”
丹珠答曰,“存定成仙之念,若修不成仙,你岂可承负?”
骆美宁本想答自己并无成仙之意,可瞧丹珠面容镇重,才忽而明了:此间诸多言语、诸多经历,她竟是在因丁曹之事而劝慰自己。
遇人委托之前,应有承负委托失败之心,办必成之事。
她咬了咬干涩起皮的下唇,喉咙里竟含着几分哭腔,“我晓得了,多谢指教。”
丹珠挑眉,“我虽已弃登仙之念,你仍能唤我道友。”
骆美宁喘了两口仓促的气儿,朝着丹珠行了个礼,“多谢道友。”
“你比那个闷葫芦有趣许多,他自由不爱喜形于色,若逢难处亦不吐露,只是心中多计...慧极伤身,托你治他一治,倒也不错。”
骆美宁心知她说的‘伊淼’,只当是丹珠是在提点自己九千岁欲反一事,闷声道:“我哪能治他?”
“若他还有诸多事瞒着你,你道何如?”
“车到山前必有路,待到那时,依事而辨。”
丹珠眨眨眼,打了个哈欠。
她不赞成,也未言反对,只是点了点天边那抹紫光里的鱼肚白,“天大亮了。”
言罢,一袭倩影原地飞旋,化作牢牢合拢的画卷,便连卷上的绳也系得完好。
......
未多时,自天边那抹亮色之处,一只黑羽长喙游隼从颗墨点之中缓缓亮出身形。
那长喙上,与此前的金边不同,这只游隼喙上渡着层银。
游隼衔着一小袋纸包,于半空盘旋两圈,直至晨光沓来,才缓缓垂降。
骆美宁将布条从游隼脚边取下,其上只有‘安好’二字。
看了信,这鸟却迟迟不肯离去,而将嘴中的纸包搁在干净的一截台阶之上,用长喙将纸包啄开来,予骆美宁看。
纸包内裹着两块糖与一条肉干,纸上亦有文字,竟比信中还多:请你吃糖,亦请你喂鸟,北上之路迢迢,难相见,请展颜。
银喙黑羽游隼抬起爪子敲了敲石阶,似在催促。
骆美宁将纸中字迹来回看了三遍,这黑鸟急地张开喙伸了伸舌头,却仍乖巧地候着。
颇惹人怜爱。
她拾起肉干喂到游隼嘴中,又拿了炭画了个圆圈将‘安好’二字圈在其中,重新系回那尚在吞嚼肉干的游隼腿侧。
待它咽下,送它高飞。
霞光万道,便连身后烧成炭的大殿,也成了五彩斑斓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