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京盛京,一水相隔,毗邻而望。
都京临山,倚傍天险、易守难攻;盛京洽河,可至龙泉、南通北达。
护城之河引自城中淞水,环城之墙墙体坚固、瓮城①附之;崇楼高耸、双阙缀之。
此两京要塞自前朝始兴、经先帝扩建,繁盛宏伟,平素往来之人不知凡几。
只是,自籍帐管制愈严,各地转徙需官府凭证,遭遇灾荒战乱,原居城城破后大多无籍,氓流无处可去,唯逃荒在外。
两京久负盛名,中原腹地者众多汇于此。
如今,这护城河边便拦了许多不愿入山野的流冗,结堆成群。
茅草搭就的棚屋于官道两侧依次排开,均被手腕粗细的棍含糊地支着,飘摇不定。幸而入秋后少雨,两京城外二侧又有防风密林遮风,才令一众氓流得以暂且偷安。
......
周遭只闻喧嚣纷扰,却不见多少繁华。
骆美宁同尹锦素窝在逼仄的车厢里,车架前端坐着的,是于上座城中雇来的车夫。
不过车前所套的马,仍是昭王府内的养马——也算是一路自南往北,行得千里。
骆美宁念着尹锦素待嫁郡君的身份,唯恐落了面子,本想替她雇个阔气、敞亮些的舆车好入都京城中,怎奈她无论如何都不允自己当掉那只昭王赐的金猪。
“锦素心中有数,道长进城后还需银两打点,怎能不留些保命钱。”尹锦素只是如此道:“再者,叔父所赐之物,即使到了两京再当,也能当得更值。”
骆美宁怜她离始安后多逢灾遇难,还怨自己北上前思虑不周:毕竟,除去租车,盘缠大头均花在购置度牒上。
水旱灾年间,出家度牒乃千金难求的硬通货,若非借着尹锦素这郡君的身份狐假虎威,便是有钱,亦求不到度牒一张。
重金收购度牒后一瞧,难得有些意思:这度牒中所叙的修行受度之处,乃仓兜坳祖师观——所属之人,本该是黄假道士的幺老婆。
如今道观已被大火一炬,观中人散尽,也在不知黄假道同他那帮妻妾何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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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锦素侧身贴靠于车板上,下巴随着颠簸的马车恍若小鸡啄米般摆动。
忽地,马车似碾到隆起的碎石,人身瞬息滞空,差点携人着滚了出去。
好在骆美宁眼疾手快,探去勾着她的腰带往车中一带,将人拽了回来。
“啊——”尹锦素尖着嗓子唤了声,总算是从困倦中清醒。
张了嘴也哈不出什么困气,呵欠逃了个精光。
因惧白日出行、夜至两京外遭门丞查验误了入城时日,两人硬是未许车夫停歇,自启程便未歇过半晌。
骆美宁同她手臂相贴,硬生生挤挤挨挨了整夜,虽说是交替着假寐了会儿,可也没人真歇息。
替她拍拍后背,正起身去瞧,恰听车夫止了马、在帘前道,“道长,盛京城口已至。”
撩开门帘探首而望:官道两侧有许多老幼,个个身上挂着破布衣裳,亦往盛京城门口近前而去,一家一伙人凑不到一条裤子,能见薄皮挂在骨头上,尽是些无力逃窜再事垦荒耕种者。
而如她们这般的轻量小舆,许是未遭大难,车架之间自远至近,一次排开、愈渐密集。
若不登高,踩在车架之上俯视,便是一眼瞧不见尽头。
车夫与她们谈好要将人稳妥送入盛京城内,可护城河外的官道上乌泱泱的人众,不知待到何日是头。
待几人驱车凑得近了,便被后来的堆挤到中间,只能这般木愣愣在车中候着。
如不绕路胡淞而行,入都京便需横穿盛京城。
尹锦素瞧骆美宁半晌无声,便也伸了脖子往车外去看。
她惊道:“怎么这般多人?”
骆美宁知她幼年曾在此小住,便问,“寻常时,盛京城口是什么模样?”
尹锦素揉了揉强撑整夜而干涩的眼,“城口哪敢留什么人?守城官兵会来赶的。”
骆美宁再朝城头看去,瓮城崇楼之上果然排列着密密麻麻的侍卫,城墙凹槽之内还架着几架巨弩。
她托了托尹锦素的手,“人也忒多,我去前头瞧瞧。”
“别,遣这车夫去便可,道长陪我留在车里吧。”
分明已是深秋了,尹锦素却沁了满掌细汗,“这儿人多,我俩万一分开,寻不到一块,又当如何?”
说得也有理。
骆美宁也没余钱去予车夫什么好处,只得好言道,“劳烦你去前边儿替我二人问问,怎么都堵在这块儿了?”
“诶。”
车夫是她们刻意寻得的老实人,通过驿丞保举,又向他透露了些尹锦素的贵女身份,自然一路行事稳妥。
待车夫汇入前方人群,骆美宁又同尹锦素一起自门帘缝朝外瞅。
撇下一众已搭好草棚的氓流之众,其后又陆续有人抵达,不少孩童连鞋也未有一双,满脚烂疮污血,拖拽着身子朝前踉跄。
这北边城中,门丞查辨身份远比始安、溢州严谨,就算将路引什么的一并予了,还得静候一阵,待人查验真假。
可这些流冗又怎像是携着路引的人?不都是来逃难的么?
待一二旬后,秋末冬临,扬扬撒撒落下雪来,即使有密林草棚蔽风,也俱成尸体。
尹锦素一双眼都瞪直了,瞧得心惊肉跳。
她不晓得人还能瘦成这样,好几个的胸口都能见道道分明的骨痕,肚子却鼓着。“都是吃了些什么?撑成这样?”
骆美宁心知是营养不良,她嘴唇翕动二下,终是未回她。
少顷,尹锦素似想到了什么,一只脚探出车厢、踩在车架上朝远处望了望。
“你站稳些,莫摔了。”
轻量舆车拢共两个轮子,极易稳不住重心偏倒。
“知道、知道。”尹锦素摆摆手,末了,又朝骆美宁勾了勾手指,“那车夫回往了。”
正说间,车夫皱着张脸,山羊胡拢成一堆,急匆匆凑上前来。
“人多咧、人多咧。”言罢,他又拭了拭额头的汗珠,唇齿颤道,“打仗了,打仗了!”
骆美宁眼皮一跳,扯了尹锦素回车中坐好,将门帘掀开半侧,挂在车顶上。
“打仗?哪里打仗?”
车夫恹恹得回了声,“南边。”
“有多南边?”
“两河地界...不过...小人方才寻老乡问了问,兵马已至汝州城外...老乡托熟人拿的消息,连夜疾驰方才抵至两京。”他叹了声,“不晓得还回不回得去。”
她们上次歇脚、雇请车夫便是在汝州。
骆美宁搓了搓手,吐出口浊气:她那便宜师叔果然领兵谋反了。
她本想予这车夫几句好话,可估摸人家一家老小均在汝州,安危难定,这会儿,就算劝他有撞大运的命,避难北逃了,也无弥补之用。
自己到底也不阔,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同他定好的银钱,朝前递去,“无需你随我二人进城,是走是留,便随你了。”
车夫接了钱财,揣入怀中,也未离去,只靠着车架坐着,怔愣愣望天。
紧要关头必无路引可言,他若回转,如是被征为兵,妻儿无靠;如是携老幼北往,便是同这些两京城外的氓流为一类。
明日渺茫。
......
骆美宁也不催他,坐在车厢内将昨日‘伊淼’托游隼寄来的信件反复瞧看,‘万事皆安’四个大字被她来回通读了数次,才隐隐放下心来。
半晌,又抬手掐算,直至卜出吉卦才算罢休。
也是,原文里他活到最后,这时连老皇帝都活着,他合该是安稳的。
拢了拢‘伊淼’爹娘的画像,便闻车外一阵骚动。
怕什么便来什么——
自昨日起,入两京城内的车马盘查得格外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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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驻守官兵愈是添了一倍。
着盔甲、携刀兵,一众人从盛京城东南门鱼贯而出,越护城河,排二列长队。
长队一左一右,为首者嚷嚷着令官道两侧无依氓流依次排开。
此后,诸草棚被撤,老幼妇孺纷纷被赶入两侧密林之中,唯有零星几个青壮力被点着尾随了官兵队列。
长官又喝:“无依凭者,趁早出列,如今征兵,若得入伍,可携二亲属入城安置;若有无凭据之人浑水摸鱼、扰乱门丞查验,一旦发觉,即斩!”
待他语落,约莫静了那么一瞬,紧而随之的,便是哭喊、吵闹与尖锐的嚎叫,久久不止。
瞧那冷面长官半分不恼怒,只淡淡咳了声,一对鹰目于人群中梭巡。
须臾,冷面长官指着个壮年男子,朝他勾了勾手,嘴中只说要瞧男子所携的官府路引。
男子叫着,称城中‘兵曹’是他亲舅,无需凭证,自有人出城来请他。
“所以,你无路引凭据?”
“就是没有,你这小官儿那我何如。”
霎时,利刃出鞘,血溅三尺。
“额…”
壮年男子被抹了脖子,瞪着大眼仰倒在地,抽搐二下再无声息。
队列后所随小兵忙挈了男尸的两条腿,拖入林中,头也不回,余下条狰狞的血线。
骆美宁眯着眼,盯了半晌,也不见男尸凝出什么鬼身来,尸首凉得透透的。
“可还有人无事在此插队?”语罢,这小对长官又朝冗长的队列之后行进二步,眯起一双锐利的眸子左右打量。
忽而,他将手直指骆美宁所乘的小舆,下巴勾了勾,“你,来此查验。”
尹锦素被吓得直喘粗气,扯了骆美宁的袖摆嘴巴直犯哆嗦,“我、我替你去。”
骆美宁也拿不准事儿,她手中的度牒毕竟是买的,虽同出自仓兜坳祖师观,可这玩意儿如何骗过姐姐的,能否过查验,还带商榷。
“不,你坐着,我先去。”她舔了舔唇,轻言嘱咐,“若他拿刀来砍,你再亮身份...就说,就说我是你请去城中合你同未来夫婿生辰八字的。”
她将尹锦素往车厢的座位里摁了摁,又抚了抚头上束冠,才抚袖而下,腰间左坠木葫芦聚灵瓶、右挂桃木剑断恶斩。
兵头面色无改,只伸手朝她要东西。
“长官。”她行了个礼,摸出早早搁在袖内、拿绢布包裹的度牒,朝前递去。
耳畔尽是氓流的叫衰声:
“那是个道姑吧?”
“女郎啊,他也杀?”
“他要立威,能不杀?不杀如何儆我们这些瘦猴?后面还不晓得又有多少逃来的,同死罢了。”
......
骆美宁本想胡扯个入城缘由,可遭此人一瞪,顿时没了想法。
兵头长官一目十行地瞧完了度牒。
末了,微微颔首,哼出一句,“嗯,算我验了初次,你只需去复审处候着便可。”
因祸得福,听闻能插队,骆美宁忙要向他引见尹锦素。
奈何此人归还了度牒后便不再睬她,又往人群里点了个携着幼童的妇人。
“你们这家,还有其他人无?”
妇人满眼是泪,以大袖子将幼童紧紧裹在怀中,抽噎道,“奴家是豫门县衙官差之妻,城门被破,同夫君分散...便来,便来寻口饭吃。”
这长官蹙了眉,显然是不喜女人哭泣,抬手朝身后小兵比了个手势。
小兵们两三个一拥而上,便扯了妇人与她几个年纪不一的孩儿往密林边拽,随手推怂。
“哎——”
“这也不行?”
“好歹没一刀杀了。”
“快过冬了,就算不杀,能活么?”
骆美宁之侥幸仿若霎时被凉水淋透,她不再奢望能让尹锦素也能行个捷径,大不了多等她一会儿。
回步返舆,忽闻一老妪高声,“我道你们,莫太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