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这眸光似要将她生生剥吃了,骆美宁假笑着,惊出浑身冷汗。
她思忖片晌,寻不到合适字句,只得朝后稍撤两步,垂下头不去理睬。
名唤碧华的嬷嬷许是瞧出她局促难安,忙高声打着圆场,“我们夫人可不是什么歹人,她经年乐善好施、修持佛法,乃在家居士,被两京城中百姓唤作粥济娘娘,远近闻名。”
听罢,尹锦素双眸微亮,撤步侧首对骆美宁悄声补了句,“身有一品诰命……寻常人梦也梦不来的荣华。”
骆美宁眉尾微动,偏头睨了她一眼,心中有了些许计较。
“粥济娘娘万福长安,”她上前二步、不卑不亢,“贫道有礼了。”
“老身夫家姓吴,唤我吴夫人便可。”
“不知粥济娘娘可是已皈依三宝?”骆美宁听不出她喜怒,垂首瞧见那腕上缠绕的佛珠,“既吴夫人同贫道一般,皆有心脱凡救俗,不若以法名相称。”
老妪松开拐杖,双手合十,“老身昙鸾。”
“贫道美宁,俗家姓骆,号赓蕙子。”骆美宁用了汝州所购度牒上的道名。
她以余光览见尹锦素面色如常,亦不揭穿,反倒大咧咧替她吹嘘起本事:“道长护锦素一路北上,若非她,吾命早已休矣。”
嬷嬷听了,点头称喏,似赞骆美宁谦逊懂礼,凑近搀扶老妪,笑吟吟的。
老妪昙鸾却只颔首,不再流连于她面上,反而探手扯住尹锦素,哑声道:“见你幼时面若桃花,娇俏丰-盈......如今却憔悴不少。”
“夫人好记性,南边不比此处同。”尹锦素转了一圈,因有入两京议亲之名头,自出汝州,她便换回了贵女华服,“始安多好纤瘦美人...我若还那般体胖腰圆,便是连王府大门都不敢迈出半步,尽惹人嘲笑。”
“我老了——”昙鸾垂叹,“你二人北上,何也?世道不平,这两京可不比南边好。”
“可不是么。”尹锦素直皱眉,“一路不曾睡过多少安稳觉...叔父令我来两京相看夫家,他人却被拦于河间以南,亲事怕是还得耽搁下来。”
“这位赓蕙子...?”
“道长她呀,擅演算...亏她知晓趋吉避凶之理...本是请她替锦素与将来夫家合合生辰八字,哪知坦途也逢难,一行众人,只剩我二个。”
就这般叙了些旧事,约莫一柱香时尽,昙鸾已站不住脚,只好被碧华嬷嬷扶回,于木椅上倚着歇息。
尹锦素似意犹未尽,忙扯了骆美宁复又凑上前去,找着话攀谈,“曾闻吴夫人走过南、闯过北,如今于两京安住下,还不忘忧及遭乱的百姓。”
“虚名罢了。”
“吴大人呢?”
昙鸾不答,抬手揉着眉骨,双眸紧闭。
碧华嬷嬷替她道,“先主他,已故去三年了。”
“这...”尹锦素双唇一阵翕阖,挤出句,“节哀顺变。”
碧华嬷嬷伸长了手,替昙鸾抚着后背,朝她二人做出口型,“两京谁不知我家主同夫人恩爱?”
言尽,又连连摆首,“郡君不知原委,无罪也。”
“年老喜丧,天命而已。”昙鸾吁出口浊气,对碧华吩咐,“令他几个再架一口锅灶,待日落城门掩闭,这些可怜人,无论有无路引,似乎都得在外过夜受寒了。”
“诺。”
一帮仆役,个个行事利索、不需多言,似早料到此遭,泥砖垒砌的两口灶台此前便已成形,如今只需架上锅、掺入水米。
粥棚前的长队不知何时被人引着一分为二,井然有序。
排队之际由仆役往氓流腕上系绳、领粥时回收,每人一碗、不偏不倚。
逢队中人多,也无插队之状。
一日之内,候于其间,便是吃完一碗再来排于人后,满打满算不过两次而已,稠粥全可换得一家果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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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赓蕙子!”
“赓蕙子何在?”
粥棚人手不足,骆美宁被尹锦素携着作帮扶。
身后门丞扎堆处忽而有人相唤,骆美宁闻声而望,忙撂下施粥瓢、寻了人交替,挤入人群。
摩肩接踵,少顷得行数步。
“有劳借过...有劳,借过一下。”
......
好在,门丞所搭就的棚屋四均下有官兵把手,不曾闹出什么挤踏事件。
复审官印者仰头四望,嘴中叫着:“赓蕙子!赓蕙子来取回度牒。”
“赓蕙子在此。”骆美宁捏着方才被予于手的方士木牌,被人东推西怂,半晌才挤到门丞处,“赓蕙子在此。”
“木符呢,拿木符来换。”
骆美宁将牌递到门丞手边,待那物被接去,周遭挤她的几个亦停了脚步——许是刻意贴近,想趁乱盗窃。
她已然察觉,留了心眼。
门丞问曰:“何方何观?”
“仓兜坳,祖师观。”
核验过度牒信息,门丞又将枚金属圆牌同度牒一并予以她手,“凭此物入城门中,自此后,出入无需再核验。”
末了,又瞥她眼,“门符遗失不补、被盗不补,若出缺漏,需回原籍重办度牒,再过城外核验。”
“已知晓,多谢门丞大人。”骆美宁应下声来,攥紧圆牌,只觉身边众人个个虎视眈眈。
为善遭人欺。
曾令她避之不及的两京城,现下似乎非入不可。
她用度牒将圆牌包裹完备,纳入衣襟,与鬼神鉴一并存好,解下腰畔桃木剑,抵挡身前,沉下脸来,“诸位,有劳借过。”
四下大都瞧她是个女黄冠,非什么尊贵身份,根本不当回事儿,待人远离门丞查验处几步后,便有个嬉皮笑脸的朝她唤道,“将你那门符予我用用?”
语罢,有人争执,“凭什么予你?予我用用!”
骆美宁冷笑,“你二人相较一番,谁胜了,我便......”
她刻意拖长语调,收敛神情,一时四下戒备,恍若惊弓之鸟。
“打就打,谁怕谁。”
“你来啊!”
“有本事你先来。”
地痞斗殴,无甚真本事,全凭狠劲儿:可这二个相互喊话的却莫敢动,寻思便知,皆是有贼心而无贼胆的。
互骂半晌,果然有个退下阵来,朝骆美宁道,“与他相搏非君子所为,不若我二人打个商量,您将度牒赠我,我认你做个夫人,一同入城中去,也算扶持。”
“我呸呢。”无论是有贼心的、亦或只是瞅看热闹的,都笑了。
人群内,矮浓眉伸-出手,将众人一指,“我们都能认她当婆娘,谁还不能的?”
骆美宁有意将动静闹大,扯着高声,“不碍事,不碍事,你们既有此雄心,本道亦欲顺从……可挑夫婿,还得选个最顶用的,不是?”
“早有这个成家的意思。”
她将那偷藏的金猪托于手心,五指张开,手掌探前摆了摆,“我一女黄冠,上无老下无小、孤苦伶仃,经年游走四方,算是囤了些许家产…若身边无主事的,也怕守不住钱财。”
又是金银、又是身份,不少看热闹的都动了心,可大都有心无胆,只能怂恿身边的。
一时圈圈层层,围观者越聚越多。
骆美宁四下瞧看,最终将眸光落于个高壮之人面上。
她勾出个浅笑,似撩拨,“不早了,若尔等分不出胜负,本道只好独自入城去。”
语落,抬脚便走。
“诶,等等!”
“你个娘皮倒挺聪明,别想偷跑了,就在这儿等着,我们如此多个,你还寻不到趁心如意的?”
“对、对,可别想趁乱走!”
论了半晌。
人群之内,终自发行出二人,皆是通身紧实,能靠卖力赚钱的。
……
骆美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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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盘算,她寻了辆舆车,立在车架之上,愈发成一众焦点。
而她仰头远望之际,恰瞧粥棚处等候的尹锦素着急得乱转,待两人于半空看对了眼神,骆美宁才昂首示意,向城外官兵处佯装不经意地指了指。
车前,二人摩拳擦掌。
也似之前那对,相互骂了两句,却不像那般怂得只动嘴不动手。
“稍等,”骆美宁又道,“可需贫道助你二位算个输赢?”
这时日,购置度牒充门面乃寻常手段、假借身份者不知凡几,官府禁而不止,只得默认这般行当。
恁多方士,就无几个真修行的,更况乎女黄冠?
大都笃信她道士身份作了假,看热闹的亦不嫌事大,“哈哈,这娘皮看不上你二个,扯犊子不愿嫁呢...再不打,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真墨迹!”
忽地,人堆里冲出个彪形大汉,身长七尺有余,他拨开内圈拦路的几人,几拳揍倒一个,趁他愣神,又几拳揍倒另一个。
骆美宁见此人有几分力气,忙添油扇风,“你们也忒不济事...”
她指着其中的矮个,“本道瞅你风雅俊俏,若赢下此番,予你钱财读几本圣书、学点儿本事,即日功名傍身,岂不飞黄腾达?”
名利相诱,一时似打了鸡血,略矮的汉子赤红着双目蹭蹭爬起,与彪形大汉撞成一团。
那中等身材在旁侧喘着,趁此档口得了机会歇息,“你莫瞧不起我,我本是乌门县衙中吃官粮的衙役,你将钱予他挣功名,不若予我。”
“也非不可。”骆美宁朝那彪形大汉努了努唇,“只是怕你二人都打不过他。”
二个小个子对视一眼,似意相通,登时齐心,俱挥着拳头往大汉身上招呼。
大汉被左右围攻,躲闪不急被两人以身压于泥地之上,挣-扎半晌,忽而大喝一声,“诶!你、二人…使诈!”
少顷。
——他愣是支起身子,一鼓作气,把两人掀倒于地,借着恼怒临头,一人予了一记重拳,打得二人鼻水掺着血、喷涌而出。
“好!”有闲心围观的,无不喝彩。
骆美宁赞道,“英雄也。”便笑着朝他勾勾手指。
彪形大汉被人你一言我一语,捧得不知东西南北,跌跌撞撞朝骆美宁奔去。
骆美宁高高立在舆车车架之上,她一手扶着帘门,心中已将动作计较千万遍——只此一次,许成功不许失败,能唬一众人,且绝后患。
“哼。”彪形大汉大汉哼出道鼻息,得意洋洋,“何如?”
“你我自是有缘。”言罢,她指了指他后脑,压低声似私语,“你头皮出血,可需本道替你瞧瞧?”
温言软语入耳,大汉不曾多想,便转过头去。
骆美宁忽而扬起门帘朝他脖颈一缠,又取那柄断恶斩探入大汉一侧臂弯,恰恰卡住一只手臂。
她早将步边往指上裹了结,扯拽之间,门帘缠得死紧,大汉猝不及防,被蒙了面,口鼻皆被堵截,只得用另侧空手去抓拽,骆美宁忙趁此时又朝着他脑袋缠了圈,将人脸同另只手绕成一团,狠狠囚于舆车门畔。
“贫道算来,若有偷盗之心,你们无一人可如意!”
骆美宁呵呵一阵冷笑,待将人勒得不闻多少进出气儿在,方收了缠在大汉脖颈处的门帘。
拍拍他已然麻木脸,笑道,“贫道瞧您身高体壮,又有力气,何须我这度牒给您身份...恰城中征兵,您入行伍,还能捎上家人,护他们安宁。”
一众唏嘘。
似又有人还想趁乱来抢她门符。
骆美宁却已等来‘公道’,她昂首朝着拨散了人群而至的守城长官又是作揖又是行礼,“长官明察,此处多人斗殴滋事,贫道为自保,才出此下策。”
将杵于车旁的大汉往前推了推,“可算为您军中添上一员?”
说着,跨步下了车架,朝那被嬷嬷搀扶而来的昙鸾近前几步,招呼道:“吴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