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回绝已觉内疚。
昙鸾恁大年纪,且拉得下脸来求第二次,让骆美宁如何说不?
几个字在嘴边滚了又滚,她犹豫着,不敢回首正视,只是瞧向繁华的石板街道。
城外那般乱象,河间王已打反旗,带兵压城,夜深后的两京却未设宵禁:盏盏灯彩成排坠起、横斜交替,犹如堵堵虹墙...
遥望远处都京,愈发如同白昼般耀目。
“哎呀,道长。”自车厢内探出只嫩白的柔荑拽住了骆美宁的袍角,尹锦素巧笑,“不就是场法事,夫人她且不介意佛道之别,您为何不应承下来?”
昙鸾有意为之,尹锦素推波助澜。
未答,嬷嬷碧华却替她止了跑马,“夫人,已至吴府前门了。”
昙鸾牵了骆美宁捏着缰绳的手,恳切道:“老身绝无胁迫道长之意,若道长不愿,也请留府中暂住一晚。”
“多亏了我与老夫人有旧亲,此前您去换入城门符时,锦素已同老夫人说好,”尹锦素溢出两声短促的笑,朝前倾身,与昙鸾一左一右挟她于正中,“道长即使不应,未入都京,您我均可借住吴府。”
骑虎难下,骆美宁只能止了马。
她早寻思出几分古怪的殷勤,只得劝慰自己,这般还能省下许多住宿花费。
反握昙鸾之手,“贫道定为您尽全力。”
“好说好说。”
昙鸾正露-出个慈祥的笑,略哑的声儿便被自长街另一侧踢踏而来的跑马给盖住了。
随众目眺望:坐于马背上的清瘦男子高高耸在人群之中,面白无须、模样年轻,头顶二梁进贤冠,身着遮膝绛纱单衣。
入了窄窄一方家巷后,他止马,翻身而下、踱步朝前,双眸于府门外滞留的轻量舆车上扫视一番,待望见昙鸾满身简朴、同另二人挤挤挨挨......面露不愉。
再细看,其中还有名女黄冠,容貌颇合眼、只觉熟悉,却又记不得何处见过。
昙鸾被嬷嬷碧华与骆美宁一起搀下了车架,瞧见吴沛远牵马而来,怪道:“今日怎不在都京歇息?”
“祖母。”
吴沛远行了一礼,“已告了假,三日后祖父立碑,父亲尚戍边难归,只怕府上杂事诸多、忙不过来。”
骆美宁听他们了几句絮家常,见这男子主动伸手来搀昙鸾,便要回退二步。
昙鸾却紧了紧她的胳膊,明显是不许她离去,随和笑道,“近日有客来,昭王侄女儿锦素同仓兜坳祖师观,赓蕙道长。”
吴沛远眉头略紧了一瞬。
他只知祖母向来崇佛,却不爱道,不晓得何时何日竟改了兴趣:
且瞧她将这位‘赓蕙道长’携在身边,又令昭王侄女尹锦素独自立在后排。
“在下吴沛远,见过沅陵君、见过赓蕙道长。”
尹锦素念着计谋得逞仅在一步之遥,难得开朗,“吴大人好记性,竟知锦素得封沅陵。”
吴沛远朝尹锦素颔首,自谦了两句,不再多言。
吴府门子见老太太与大郎同至,早唤随侍引马入门,自己则提着灯笼在府门外躬身候着。
昙鸾悄悄予嬷嬷碧华使了个眼色,令吴沛远与骆美宁两人一左一右扶持自己,满口唤着吴沛远的名,“盛然他于门下当差,任给事黄门侍郎,难得隔代承他祖父衣钵,做了文官。”
骆美宁对两京官职之事一概不知,只是被昙鸾捉着胳臂别无他法,只得半推半就进了吴府。
这吴府府门藏窄巷,乌头门楣不显眼,入内后却别有洞天:屏门留影,步步规整,左跨石桥,中堂环水,活水藏入吴府花园,粗瞧砖石无异,景景相类;细看步步生情,粗中有细。
再东西两侧一探看,以目光丈量,才觉外头那长长一条窄巷实乃吴府的单侧院墙。
“既都不曾用过晚膳,不如凑一起,也好算个团圆。”
昙鸾做了主,嬷嬷碧华应声前去张罗。
烧火丫鬟早已备好饭菜,总有盈余,不过是添几双筷子的事儿。
齐至迎客中堂。
堂内宽阔,全套漆木家具,隐隐氤氲股香灰味儿。
东面墙上挂着单张老人画相,端正肃穆,二侧粘有黄底挽联,供桌上拢共立有四面牌位:
为首处,乃故夫吴公讳宗明大人之灵位,其下依次有亡子吴皙清、亡子吴皙广、亡女吴皙秀,皆为朱漆金字——有高位在身,却不谈官职封诰。
不曾有落款,却合该是昙鸾所供。
被携着近了牌位,骆美宁才感觉紧攥自己胳膊的手一松。
案桌两边燃烛,就着烛火,昙鸾上前燃了三支香,又跪在蒲团上絮絮叨叨,说着些旁人难以耳闻的悄悄话,待她磕了三个头,又换了吴沛远上前。
骆美宁默默打量着中堂陈设:横梁高悬,两面皆有窗,虽简朴却不失气质,与外院风格相近。
……
听闻老太太带回二位客。
不时,自内院数人纷至沓来。
两妇人携着二男一女三小童,几个一齐入了前院亦不出声,纷纷跟在吴沛远身后,挨个上香磕头。
仨娃娃有模有样,分明个子不够香炉,却从供桌下拖出方矮凳垫脚,将长香依次扎入香灰之中。
尹锦素也不客气,更不嫌算起来自己的辈分比几个娃娃更小些,也拈了香,贴上前去磕了三个响头。
满屋人除去吩咐过昙鸾意思复返的嬷嬷碧华,便剩骆美宁一个不曾上香参拜。
被大大小小、双双眼睛这么瞪视着,她只得硬着头皮,恭恭敬敬地按步骤敬香叩首,遂躲到中堂角落,隐于碧华嬷嬷身后。
昙鸾过问了二郎、三郎学业,又问孙女女红如何、书读了多少。
……
只当被他们忘在脑后,骆美宁得了自在。
可待丫鬟来布了菜,众人上座,这昙鸾又在屋内环视一周,大方笑道:“道长同我坐吧,老身茹素多年,正正好好...也请您尝尝我们吴府的素斋如何。”
尹锦素扯了骆美宁的袖角便将人摁到主座边的位置上,昙鸾顺势拍了拍她肩头,向两人介绍家中男、女眷与幼童。
其长子吴皙实任骠骑大将军戍边,留妻子顾氏在家孝养老母亲昙鸾,照顾尚在读书的二郎吴盛铭;次子吴皙清早夭,不曾成家;三子吴皙广因戍边捐躯,留一子吴盛永、一女吴盛茹,妻子苏氏寡居在吴家,未有再嫁。
自落座后,骆美宁也挨个道了好、献了茶,又报明身份。
而打量她的眸光,亦变得更多了。
瞥过顾氏,更是明目张胆,两人对视良久,骆美宁连陪了几个笑也不见她挪开眸光。
“行了,用膳。”昙鸾吩咐下来,“瞅什么呢?没见过女黄冠?”
骆美宁纳罕,却也不方便多问,默默地夹着菜。
嬷嬷碧华用心颇细,晓得尹锦素爱米,除了筐肉馒头,还上了小桶米饭供分食。
几道素菜摆在昙鸾与骆美宁两人身前,探手用筷恰能夹到,无非是些青菜、菌菇豆类。
尽管食材普通,可做法却精致,光是豆腐就有煎烤炖三种配于菜中,肉菇柄被撕成长条干煸,撒上佐料一股子肉味儿,旁边还有碟腌渍白萝卜,很是下饭。
而另一侧菜品更让她新奇,晃眼一瞟,三盘大菜,两生一熟:生羊脍、生鱼脍、剔鸡丝,另佐以炖的软烂鸡鸭鹅三掌,青菜乃五辛盘,都是大味儿的韭葱一类。
没有生食习惯的骆美宁瞥了几次,倒是一点儿不馋。
她宁愿多瞅几眼小姑娘吴盛茹拢在手里的肉馒头,还热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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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冒着气,汤汁浸满了馒头周边,也没多少腻人的油花。
……
饭罢,自垂花门越屏风入内院,亭中铺着横竖成十字的石板路,四侧铺草坪、种海棠,正是秋色艳景。
吴府乃五进大院,一进正房离正门更近,采光通透,予昙鸾居住,便于出入。
天色已暗,昙鸾年事也高,便是出中堂、入正房这小段距离就打了好几个哈欠,她吩咐完诸般事宜,便与人告别进屋歇息了。
碧华令二个大丫鬟招呼昙鸾洗漱安歇,又携着尹锦素、骆美宁跟随顾氏、苏氏身后顺着长廊往内去。
长媳顾氏明显心中有话,一步□□,与吴沛远私语道,“……盛然,你可记得你皙秀姑母的模样?”
吴沛远被话一点,如梦方醒。
他总觉得赓蕙道长模样眼熟,此刻提及皙秀姑母,才想起这二人眉眼肖似,一如姑母未嫁时。
……
嬷嬷碧华只听窃窃私语,又见有眸光扫视而来,她轻咳两声,“梅园、竹园正在眼前,恕奴婢不远送二位夫人,与郎君、女郎...老太太说了,碧华还需将郡君与道长送往西跨院的厢房内安置。”
顾氏嘴上应是,随即又多瞟了骆美宁两眼。
自己想看,却扯了吴沛远的袖子,只道,“大郎莫再送她二人了,日后得为你祖父立碑,杂事诸多...你为嫡长孙,自要多担待些,随我回去,早早歇了吧。”
碧华朝长媳、三媳与吴沛远道了声夜安,目送几人远去。
尹锦素偷偷笑了两句,待两批人自长廊分开,顾氏、苏氏同吴沛远一并不见了背影,她才偷偷在骆美宁耳边悄声调笑,“那顾氏是不是相中了你,想你做她大儿媳?也算是官家近臣,吴家荣耀非凡呐!”
骆美宁也假笑着反问了句,“不知昭王爷到底予你配了哪位人家,入了两京,郡君也不急着相看么?”
尹锦素一惊,思及昭王本意,讪讪摆了摆手,“还得等叔父来京中才能知晓,婚姻大事,哪里是我们做晚辈的能自主的?”
碧华手里掌着盏油灯,灯中燃有三只灯芯,足以教人瞧清神情。
“这般啊。”
于昭王王府时,自己的借口分明是已知尹锦素所匹配的人家,且两人生辰八字合和,才去相劝。
可现下两言矛盾,再看尹锦素,瞧她非但不惊讶诧异,反倒是下意识心虚多疑,便有了计较。
骆美宁挤出个冷笑,眼观鼻、鼻观心,大抵猜到自己早早被人算计,甚至现今也在诡计之中徘徊。
昭王——
也不晓得他究竟所求何物,费尽诸般心思...
而这吴府又有甚古怪之处?个个与她相看,莫非真是凑成她与吴沛远之婚姻?
太过荒谬。
自己一身女黄冠打扮,手执的是‘出家’度牒,又怎能谈及婚嫁?
她自认不曾在昭王与尹锦素面前暴露自己能以目视鬼怪的阴阳眼,而晓得她底细的拢共不过三个:‘伊淼’、女主甘棠、师兄骆荀。
余下诸般皆是鬼怪、阴差,又怎能将真相诉与常人?
除非那人本是阴阳之眼,能见鬼身、能闻鬼语。做此般想,既有捉捕对象,又何必越过对象、百般设局拿她?
正寻思,碧华引着二人齐至西边跨院。
吴府中厢房甚多,昙鸾老太太三子一女便,只剩独一位长子在世,入门一排倒座房恁长,仆从有处可去,便空出许多间住处。
碧华寻来园中下人吩咐了几句,“您二人夜里都在这一个院里,明日也好寻人。”
尹锦素应是,骆美宁颔首。
“菊园里的大丫鬟干活伶俐,有事便吩咐她来,灶房早早烧了热水,奴婢一会儿回转,便吩咐两仆役替您二位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