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斗术法(6)
    本该是深秋降寒,这厢浴堂却似通了地龙般暖,除去衣袍,未有半分不适:巨锅通池,辘轳引水,热气腾腾。

    骆美宁估摸,既已入吴府,再想辞去,定非易事。

    凭空亦猜不到陷阱于何处,卜卦也问不出凶吉。

    既来之、则安之。

    难得好水,她一番净身沐浴,褪下迢迢北上所携的仆仆风尘。

    出浴,入厢。

    自荐守夜的丫鬟被她早早遣离,厢内悄然,唯有圆桌上燃着一点烛灯,哔剥微响。

    拿巾布绞了数次透湿的长发,拧下小半盆水。

    晾了半晌,才将青丝挽盘在头顶,只等着干透了便就寝。

    忽而,窗棂被叩出‘笃笃’声响。

    对此声,骆美宁已不甚熟悉。

    她两步近了窗边,推开条能纳两手通过的窄缝。

    不过一会儿,游隼就凭自己寻着了入窗的路,飞入厢内绕了一周,最终停在内间前的屏风上。

    这次仍是常见的金边。

    日-日通信往来,她已摸熟了金银二游隼的气性:喙镀金边的更傲,尚需哄着;喙镀银边的更娇,有些粘人。

    但二只同样乖巧,遥遥远路,身上携着零食,却不曾偷吃——也或许是保信不被偷看的手段,若中途有人截去,游隼便将肉条食尽,只挈空包裹随身。

    骆美宁取下信笺、包裹,也不管它能否听懂,夸它一身羽毛俊美、夸它长喙镀金威风。

    吹捧半晌,金喙游隼才吞咽了肉条,四目相对,骆美宁不由纳罕:自始安往两京,遥遥多少里?无论她在何处,这二游隼都能寻见她,且一日能至。

    怪哉。

    ......

    金喙游隼摆摆尾巴,垂首朝信笺上轻轻啄了二下:这是示意她当下便看,并且索要回复。

    启了信,字不多。

    ‘伊淼’令她诸般传言莫信,自己一切皆安。

    传言?

    她暂未听闻什么传言,城外呆了大半日,唯独知晓河间王屯兵将反,南北通路遭阻,九千岁携官家血脉君莫言北上,定受多般磋磨。

    遂回信道:已知晓,至盛京,暂住吴府,皆安。

    念昙鸾身有一品诰命,又被百姓尊作粥济娘娘,‘伊淼’任官家近臣九千岁,不言具体姓名,定也心中有数。

    字罢,将信笺缠于游隼利爪之上,碰了碰它夜里亦精神非常的脑袋,支起窗沿,送它远去。

    ......

    掩窗回转,骆美宁将聚灵瓶立于圆桌之上,桃木断恶斩随身。

    灯下端详,半晌寻不见银著曾扎穿的孔洞,只得拔了塞,唤赩炽的名字。

    须臾,葫芦口探出缕鬼气,却也只是袅袅纤细,半晌凝不成人的模样。

    她试探道:“赩炽女郎,盛京已至。”

    葫芦之内,一道声幽幽而来,“...鬼差呢?鬼差也在?”

    骆美宁怔了怔,下意识往‘伊淼’父母所居的二幅门神画卷瞧去:两卷画像被绳系得牢固,于微亮的鬼神鉴边一动不动,宛若死物。

    “不在。”她答。

    倾泻于聚灵瓶边的雾气这才缓缓拢聚成人形:美人朦胧,通身素服,半倚于圆桌之上。

    自驿馆事变,林中见过青言之后,赩炽一路不曾显身。

    如今悄摸-摸出了聚灵瓶,恍若惊弓之鸟,四处探看,她不由嘴中怨道:“你身边都是何方神圣?差点令我魂飞魄散。”

    骆美宁同赩炽之间,关系尚不明晰。

    顺手携鬼抵两京,却也不知到底是敌是友,便只得笑而不语,做出高深莫测状。

    半晌,她才回道,“两京已至,何不去也?”

    “两城一水相隔,都京城隍设于盛京之内,”

    赩炽绕着烛火转了小半圈,魂魄凝实,眉目愈渐清晰,神情倒也平和,“妾若这般过去,全无依仗,定叫那城隍神捉走。”

    丹珠曾于仓兜坳提及:公干捉鬼不满数量,于两都同僚相会面上无光。而城隍素被称作断阴间刑狱之官,莫非她口中的同僚,指的便是都京的城隍神?

    赩炽倾身屈就,温言软语,“道长应过妾一次,携妾至都京,少半步不做数。”

    骆美宁猜想,赩炽该是去寻人报仇的——许是令她染上附骨之疽者。

    她忽而反问,“何种秘密,值得本道迢迢远赴千里以换?”

    “你能见鬼,却难辨人身所携的皇族之气。”赩炽朦胧之躯一瞬模糊,烛火悄燃,仿若雾里看花,“妾在世时勤勉修持,又以身饲鬼,需补给阳气,经日练就观人气运之能,有意以聚灵瓶汇集皇气而测国势...”

    骆美宁静听其言,却不搭话。

    赩炽所言非虚,彼时,‘伊淼’一支银箸破开聚灵瓶,瓶中所携皇气四溢而开,天边亦垂降祥瑞。

    “方士之中,有一广传流言,道长可听闻过?”

    骆美宁就曾拿‘流言’试过青言,她心中大抵有数,却仍佯作不知:“什么流言?”

    “扶人成皇,即可升仙...虽皇气能流转,可终究是于几位皇子间此消彼长。”赩炽勾唇一笑,“若道长能助妾返都京,妾便为道长挑选位可塑之才。”

    “且不论那流言真假,既能依仗扶人成皇而升仙,你为何不择一辅佐?”

    赩炽眼睑略垂,叹道,“妾无功德而多有罪业,曾因饲鬼而伤人性命,又谈何成仙?如今身已成鬼,力所难及也。”

    “遗憾呐,可惜本道对成仙一事无多少兴趣,”骆美宁假笑,“更可惜者,你若走了,我这葫芦里便少一名博闻多识的鬼怪。”

    “你竟有毁约之意?”

    赩炽即刻变脸,面上浮现刺目的斑痕,似气极,可偏偏已身为鬼魂,奈何不了她。

    骆美宁轻叩断恶斩木柄,正忖度如何处置赩炽,忽而嗅到厢中漾开股微不可闻的怪味儿。

    目光投向赩炽,她亦满脸茫然。

    仔细寻觅,少顷,于大门角落寻见一支探入内里的竹管。

    赩炽倾身辨别那竹管模样,她只道是绝渡逢舟,见有了拿捏骆美宁之物,喜不自胜,鬼语幽幽,狞笑道:“妾有解此迷烟之法,可道长似是背信弃义之人,这可让妾如何是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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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府正院。

    主屋,一道薄纱床帐将嬷嬷碧华间隔在外。

    昙鸾问道,“可遣人去请了?”

    “晚膳时分便遣人去请了,只怕这会儿已至吴府。”碧华稍顿半晌,“您不是...向来瞧不起这些奇技淫巧?”

    少顷沉寂,昙鸾自床榻支起身来,哪有半点儿困倦在脸上?

    “方士神通,一直非我所求...我佛门讲修心以见性,只是老身未成大道,未破红尘,修行路上,终究是有妄念。”

    “太太,”碧华闻见声响,立马撩开薄纱帐去搀扶,劝慰道:“太太莫要妄自菲薄,实乃皙秀女郎太苦...分明是已出嫁之身,亡后却无祠堂可入、也无后人祭拜。”

    昙鸾虽在吴府给吴皙秀立了灵牌,却也仅仅这一处有灵牌,寥寥香火,不知她人在下面有多孤苦。

    “彼时得闻秀秀堕马坠崖,寻人算卦,只说她命有一女,时隔多年竟有应验。”昙鸾叹曰,“只是,这事儿来得太巧,不明不白认下亲缘...恐中了外人圈套。”

    “太太有理,老大人他高位为官半生不倒,倚仗的不就是是不站队么?”嬷嬷碧华将昙鸾搀了起来,“今日时辰太晚,那赓蕙道长一时也离不了哪儿去,您若不先就寝,明日再试?”

    昙鸾瞥了碧华一眼,面上不曾带怒,却将碧华惊得不敢再多言。

    小厮很快将人请来。

    那人立于前屋,屏风上勾勒出道妙俏人影。

    声音清脆,似年纪尚小,“羽鹤仙座下弟子若草,见过粥济娘娘。”

    昙鸾自侧边越过屏风,免了她的礼,邀人座上一叙,“常听人说,羽鹤仙长道法无边...有抽丝剥茧、卜问真言之能。”

    嬷嬷碧华给二人上了好茶,又挈着烛火来屋,添上两盏亮色。

    若草对曰,“是也。”

    “不知若草道长可习得此种术法?”

    昙鸾明知,她遣人去寻之际便已道明来意,此刻仍旧客套,又令碧华摆上茶点,一副要长谈的模样。

    若草不仅不用糕点,茶也未曾入口半滴,问一答一:“师姐擅阵绘符,若草恰能卜问真言。”

    “还望若草道长莫笑话老身见识短浅。”昙鸾略低下嗓音,“这卜问真言之术,如何见效?”

    若草抬手比了个礼,略有几分生硬,“此乃道门玄密,恕不外传。”

    “怪老身冒犯了,”昙鸾与嬷嬷碧华对视一眼,又道,“只是,老身所求之事乃家中阴私,实在不足为外人知晓,若托道长卜算,只怕......”

    “我门中承人委托,向来保密。”

    “旁人道长尚且保密,就怕...就怕羽鹤仙长问起,未多时...顶尊贵的那位,也会得知,若是不道长不答,岂不是欺君之罪?”昙鸾笑叹,“道长放心,老身所问之事绝非违法乱纪,可一些内宅阴私,传的人尽皆知,唯恐皇上坏了对我吴家的印象。”

    “嘶,这...”

    赩炽亡故之后,若草回京顶职不过一旬,名气不响,亦有游方在外的青言同她处处争先,而眼前这位身有一品诰命‘粥济娘娘’,显然不是她能得罪的。

    “若娘娘有意保全吴府秘闻,若草可先行术法、卜算吉凶,而求问之事,再由粥济娘娘本人出面。”

    昙鸾开怀,展颜大笑,“好,好!”

    嬷嬷碧华探明昙鸾神色、手势,随即为她递来木拐,“夫人,行慢些更稳妥。”

    若草随人起身,恰落二步于昙鸾身后。

    碧华复拾灯笼,悄声慢步在前带路,踱于长廊,礼数周全,不闻半步足踏地。

    吴府中人大都已陷安眠,黑黢黢、静悄悄,晚风惊寒刺骨。

    移步菊园,早有丫鬟待命候在园边儿,碧华悄声询问,丫鬟一一答来:“两边皆退了守夜丫鬟,沅陵郡君早早熄了灯,唤过二次不见醒,合该是睡熟了;赓蕙道长却不曾安歇,遣离丫鬟寿客后烛火久久未熄。”

    闻言,碧华满目忧虑,回眸瞧向昙鸾。

    昙鸾蹙眉抿唇,嘴角却仍挂着笑,“不知若草道长逢上这未安眠者,可有方法?”

    若草摆首,“不影响。”

    昙鸾用那只未扶拐杖的手朝前一指,“那便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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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望道长轻巧动作,免得惹人生疑。”

    几步入菊园,嬷嬷碧华捻熄了油浸灯火,唯独在角落留着根细烛。

    若草停在菊园园心,卸了包袱,将粗布黄巾平铺地面。

    只见,她于粗布之上盘腿而坐,端出只两手合握大小的丹炉,置于黄巾正中。

    诸众瞧着有丹炉,只当她要当场炼丹,碧华纳罕,忙上前做出口型,“道长可需木炭柴火?”

    若草却不曾瞧她,复取出包裹中的油纸,开了丹炉盖,将油纸包中各色灰状粉末倾倒入内,又以小刀划破手指,在丹炉炉盖上绘制纹路。

    昙鸾似想到什么,邀来碧华,附耳令她传话。

    碧华再近前去,这次生怕若草又不采她,捉了她的衣袖才道,“内里那位需受卜问真言者,亦为道门中人,唤作赓蕙,不知可影响道长施法?”

    丹炉与练就迷香诸物既已取出,又会有收回之理?

    若草冷了脸,恨自己名气稀微,才惹得诸多‘信众’瞧不起,她冷声对曰:“若嬷嬷无要事,还请您莫再打扰。”

    听她回复得铿锵有力,碧华亦不敢再轻视,唯恐扰了人家做法,反报复在自己身上。遂疾步匆匆朝昙鸾回话,一行几人又盯着若草瞧看。

    昙鸾取出念珠,在手中拨动,又分出一缕余光瞥视房中:房中纸窗透着骆美宁一人剪影,摇摇晃晃,影影绰绰。

    人保准没安歇,而是端坐在屋内的圆桌前,拿头上高高堆了一团,大抵将将净过发。

    ......

    若草又在丹炉之下垫了块石板,石板之上、丹炉脚中,搁了两块炭火。

    点燃符纸以引炭着,不多时,炭便热了起来。

    约莫小半柱香燃尽,丹炉顶头的圆形孔洞溢出缕暗色灰烟。

    若草扇闻了一阵,取竹塞堵住,挪开丹炉与石板,遂于黄巾粗布上拿龟甲、动物碎骨卜起卦来:卦象显示,非吉非凶。

    她本着急立功扬名,卜得既非凶卦,自然无所畏惧。

    于是接了竹管,端起香炉便将炼出的‘卜问真言真气’自门底缝隙引入厢房之中。

    复看窗上剪影:房中人支了几次懒腰,自桌前起身,摇摇晃晃挪着步子,烛火未灭,人却倚上了床榻,不再动弹。

    房外,若草不顾动作滑稽,直接俯卧于丹炉前,朝炉下炭火吹气,得风相助,火越发燃得旺盛。

    鼓风少顷,直至竹管与丹炉连接处亦飘出丝丝缕缕的灰烟,便是她于风口处经受凉风吹拂,嗅闻多了,亦有些头晕脑胀,这才罢休。

    丹炉之下的两枚炭拢起只有手掌大小,若草退开,悄悄拭净眼角因困顿而溢出的泪水,这才返身至昙鸾前复命,“卜卦炼烟二事已成...只等炭火燃尽,开启门窗通风半刻,喂了丹药,粥济娘娘便可入屋内询问真言。”

    这一番折腾倒是不曾引得她多少吃惊。

    昙鸾曾听闻,江湖盗贼行窃前亦会备迷烟,这方士术法是否能显灵显圣,还需看迷烟散后,赓蕙被问话之时是否能如实对答。

    秋夜寒凉,碧华嬷嬷唯恐昙鸾受风患病,唤来丫鬟回转主院携来外裳,一去一返,刚刚披上,若草丹炉下备的炭也烧尽了。

    若草拿巾布裹了面,掩住口鼻,只身推门而入,将门窗通通敞开。

    诸般做罢,再去试探床榻上侧卧之人。

    屏风之外,圆桌之上,烛火不曾燃尽,黯淡橙光照出人面。

    ——竟是熟人。

    若草大吃一惊,不仅仅是熟人...师姐赩炽亡故之前,便是追着此人下了船。

    一时间,她一颗心在胸膛内腾腾直跳。

    这算什么?

    若草不知是喜是忧,只好细细端详半晌骆美宁的眉目神情——安详平和,大抵是真陷入安眠;又听她呼吸——平稳均匀,即使自己凑得再近也不乱半分。

    合该是中了招吧?

    己在明她在暗,即使多神通广大,也难提前知晓遭受迷烟之事;若真能提前知晓,又何必假装昏睡?

    为保稳妥,若草又伸-出手往她面上戳了二下,骆美宁微微蹙眉,翻了个身。

    动作慢吞吞、合该是中迷烟后应有的行事。

    若草这才将心揣入了腹中,即使掩了口鼻,她也不敢于满逸迷烟的房中多待。

    回返门前,将手收入袖中,摘下竹管,端起丹炉一阵摇晃,将炉中余烟晃净,再开盖探查:炉内灰呈暗绿色,丹材已成。

    取瓷瓶中早早接好的凌晨甘露二十滴,和于灰内,以银匙擓出,团成两颗丹药。

    估摸厢中迷烟散尽,便取一枚丹药予了嬷嬷碧华,嘱咐她明日晨起时分给赓蕙服下。

    剩下一枚丹,则予了昙鸾,“粥济娘娘且将此枚丹药喂予赓蕙道长,她定知无不答。”

    昙鸾笑接了,却不允若草先行离去,“道长且慢,待老身前去问话,回返之际,定有重礼酬谢。”

    若草不疾不徐,轻声应是。

    嬷嬷碧华留了个丫鬟于菊园候着昙鸾,自己则引若草去了前院中堂。

    ……

    厢内,骆美宁因以银针封了几处大穴而憋闷不已。

    晓得若草远离,又觉屋中换了清气,大咧咧喘了几下。

    还未待她睁眼,又有脚步渐近。

    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