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一摞文件放在桌上,把兀自发呆的三好学生吓得猛一回神。
“清许,低年级各班的成绩单,辛苦你跑一趟给各班老师送去。”
瞿清许起身点头应下,拿过成绩单的时候神魂还半出半回地拖在身外,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想着某个不打招呼便放了鸽子的人。走出教室很远,他才停下脚步把高一的那一摞成绩单翻开,将其中一张抽出来,放在最上面细细查看。
重山中学里种了四季的花,暑期将至,校园里到处都萦绕着袅袅的茉莉香味。少年停在廊下,细瘦的指尖在一排排油印的姓名上飞速划过,最后停留在两个熟悉的方块字上。
瞿清许的目光紧跟着向右侧平移。
“闻序……”他念出声,“数学98分,文法124,逻辑学135……”
蝉鸣声刺耳,几乎盖过他越来越小的声音,直至尾音化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低笑。十七岁少年漂亮的侧颜湮没在荫下,有种镀了金的白瓷釉般精致的美。
瞿清许顿了顿,将成绩单收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还挺偏科。”
暗自嘟囔了一句,瞿清许迈开步子,一路小跑着穿过走廊。
*
“我来送期末的成绩单,你们班老师呢?”
“学长,老师有事出去了,可能是在开会。”
临近假期,课间走廊里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说笑着走过。
“这样啊。”瞿清许倚在门口往里半真半假地望了一眼,把成绩单随手递给回话的低年级学生,声线却忽的拔高,“诶同学,麻烦你叫一下闻序出来,我找他有事。”
“哦,好。”
那学生回身喊了一嗓子:“闻序,瞿会长找你,快一点!”
熟悉的座位上某个趴着假寐的身影一动,好半天才磨蹭着起来。瞿清许早就看到他在那装鸵鸟,倒也不拆穿,抱着胳膊对这学生歪头笑了笑:
“没别的事了,多谢啊学弟。”
“客气了瞿学长,”那学生语气隐隐地有点激动,“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我爸爸也在国安工作,他经常和我说要我多向你学习呢,学长真的超级优秀……”
瞿清许维持着笑意没动,只是眼角眉梢难以察觉地垂落了一点。
“嗯,过去也见过叔叔阿姨的,学习谈不上,大家共同进步。”
他说。刚说完,磨磨蹭蹭的家伙终于挪到了门边。那学生倒也乖觉,把成绩单贴到教室内的展板上就离开了,瞿清许这才舒了口气,换了副戏谑的表情,靠着门框懒洋洋一转身:
“闻——”
话音未落,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的闻序闯入眼帘,瞿清许登时愣住了。
“你感冒了?”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因为被放鸽子来兴师问罪的,脱口而出,“就算流感也不用时时刻刻都戴着口罩吧,这样不会呼吸困难吗?”
即便被遮住了脸,闻序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依然深邃而有神,可此刻对方却性格大变似的扭捏起来,虚张声势地啧了一声,扭过头。
“怕传染给同学不行吗,你们这儿校规又没说不许戴。”
“是咱们这儿。”瞿清许纠正完,嘶地轻轻抽了口气,“不是,我来找你不是要说这些的,都被你带偏了!昨天你为什么不等我吃午饭,这事儿你没什么想对我解释的吗?”
闻序眸光一动,还是不看他:“忘了。”
“——忘了?”
瞿清许稍微拉长了腔调,半嗔半调笑地抬起头打量了闻序一眼。
走廊里的人流渐渐稀疏,只剩他们二人杵在走廊边上,彼此靠得又近,瞿清许就这样仰着脸叉着腰,发火和开玩笑掺半,全然察觉不出自己不像是发难人,倒有些外面热辣辣的小情侣之间拌嘴的架势。
“闻序,”瞿清许幽幽开口,“做朋友做到这份儿上,那就是不够义气,不讲究。”
少年蓦地真切的慌了,连忙侧目,无意间抬手拨弄了一下刘海:
“我哪有你说得这么严——”
“等等!你别动,这是什么?”
因为焦虑而下意识的动作,反而让刘海下一块青紫的皮肤暴露在对方眼前。闻序想收手,可下一秒瞿清许反倒比他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闻序一震,回过头。瞿清许仰头迎视他的目光,眯起眼睛。
“你根本没有感冒。你在撒谎。”
闻序口罩下面隐约动了动,瓮声瓮气道:
“那一块是我走夜路磕的——哎!瞿清许!”
他想拿出哪怕狐假虎威的气势恐吓对方,可瞿清许根本不怕,拉着他不由分说就往拐角的楼梯间走,闻序一面暗自惊叹于瞿清许看着清清瘦瘦的一个人儿力气居然这么大,一面不敢太用力对抗伤着对方,到底任由瞿清许把自己拉到了一个背人的角落,这才挣开他的手:
“你这人也太多管闲事了,我还要回教室,别挡路。”
瞿清许望着他,哼笑一声:“那这闲事我偏偏管定了。”
“你——”
他猝不及防一伸手,将闻序的口罩一把拉了下来,闻序躲闪不及,短促地叫了一声,好像什么被调戏了的黄花大闺女,手忙脚乱要捂住脸,却见瞿清许又是倒吸一口凉气,触电般缩回了手,瞳孔剧烈震颤。
“怎么……”瞿清许声音也战栗起来,“是你父母?他们——他们为什么……”
原本已初具男子气概、意气风发的一张英俊的少年面孔上,无端多了几处及其狰狞的淤青和血痕,颧骨上大片的擦伤触目惊心,唇角也破了,而这些大小伤口显然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又只匆匆戴了口罩遮饰,有些伤口甚至已经有了肿胀的趋势。
此刻闻序的脸,除了那双铅灰色的眸子,其余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眼看瞿清许脸色变了,闻序知道遮掩已然无用,慢慢放下手,苦涩地咧了咧嘴——瞿清许方才发觉,为何对方明明没感冒,说话却也病了似的怪怪的。
“在我们家,一分钱都值得让他们打得不可开交。”闻序说着垂眸,“他们嫌供我上学太费钱,我气不过,和他们吵了一架,被赶出来了。”
瞿清许仍然震惊地盯着他,半分钟之前那股气势汹汹、甚至有点子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娇嗔劲儿全都丢光了,只是瞬也不瞬地凝望着眼前的少年。闻序勉强勾了勾唇角,抬手想把口罩拉上来:
“或许过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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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消了气,我还能回去也说不定,无非忍受他们发牢骚罢了……”
下一秒,闻序的声音戛然而止。
瞿清许抬手,白皙单薄的手掌颤抖着轻轻覆住男孩儿的侧脸,指尖一动,虚虚蹭过尚未结痂的皮肤。闻序倏地垂眼,却望见一双墨色的眸。
那双眼里写满了悲戚、心痛和不忍,如某种巨大的洪流,顷刻间吞没了他。
他从未见过这种目光——他从未拥有过这种目光。
“疼吗?”
瞿清许抿着唇,小心地问。闻序喉结一动,压下眼底汹涌的情绪,抓住瞿清许细瘦的腕子,将那只试探着不敢抚摸他脸颊的手轻轻搡开。
“看着吓人而已。”他无所谓地一哂。
“他们不让你回家,你现在住在哪儿,生活费又从哪来?”瞿清许越说越急,“后天就放假了,你父母难道不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头……”
闻序摇头:“找个地方打工呗。”
瞿清许慢慢放下手。十五岁的少年在首都哪里找得到什么像样的暑假工,他就是再不谙世事,也知道闻序这话纯是在哄他。
“行了,有事开学再说,我先回去了。”
闻序拉上口罩刚要走,瞿清许忽然眼睛一亮,叫住他:
“等等,我有个办法!”
闻序身形一顿。瞿清许一步再次跨到他面前把人拦住:“来时我看了你们班的成绩单,你来重山借读才一个学期,文科的成绩就已经跟了上来,还名列前茅,证明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我母亲在政法部任职,认识不少法院律所的朋友,不如我介绍你去那里实习,怎么样?”
闻序愣了愣:“去律所?我能干些什么?”
“就算跑腿打杂,总归是跟着那些律师法官学到点东西啊,”瞿清许道,“实习虽然工资少,但都供吃供住,要是他们看你不错,开学之后或许也能允许你周末去帮个忙,这样往后你也不用担心父母不给你生活费了嘛!”
怕闻序不答应,他又补充了一句:“别有思想负担,又不是走后门,只是给你一个面试机会。你要真能去实习,说不定假期咱们还可以经常见面,我正愁没人陪我玩呢。明天我把名片给你带来,啊。”
闻序看着瞿清许。少年穿着笔挺的西装制服,微笑时唇角昂起一个舒朗的弧度,干净明睐,宛如一株向阳而生的小白桦。
那笑容好像会传染,闻序眨了眨有些发酸的眼睛,口罩下的半张脸也无声地笑了。
“我知道了,”闻序哑声说,“谢谢。”
有一刹那,连月来萦绕在少年心头的那个问题似乎又要脱口而出,可他终究还是咽下去了,见瞿清许满意地点头,禁不住换了个问题:
“你说去实习后,假期咱们有可能会见面?”
瞿清许还有些自我陶醉在挽救失足少年的成就感里,想都没想笑道:“对啊,我刚申完G大的优录,假期闲得很。”
“好,”闻序慢慢点头,“到时候我去找你——我是说,如果你需要的话。”
瞿清许看了他一眼,忽然莞尔一笑。
“说话算话啊闻序,”他尾音欢快地上扬,“这个假期,我正好有一个用得着你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