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莺时(五)
    周围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好些个人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这边,兰槐忙将帷帽放下,“香菱,车上是不是放了一件氅衣?去取来罢。”见那妇人冷得紧,遂吩咐道。

    “娘子!”香菱想劝诫她,这人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但半晌没听见回应,她瘪瘪嘴,又陷入人群之中。

    自从上次事发,她确实在车里放了一件备用的衣裳。

    兰槐透过白纱往四周打眼一瞧,发现她俩背后便是一家酒楼。红灯笼高高挂,飘来阵阵酒香,径直带她入了酒楼。

    “二楼窗台。”兰槐朝迎面走来的博士吩咐道:“若是待会门口出现一位拿着氅衣,看样子是在寻人的娘子就将她带到我那里。”随即丢下几两赏钱。

    那博士见到额外的赏钱眼角都要眯到嘴后跟了,笑脸盈盈的将兰槐二人带上楼。

    楼梯上,兰槐与一位胡服男子擦肩而过。对方像是留意到什么,转头一看,唇角微勾。

    博士将她俩带到窗台边上,拿来几张屏风隔断。

    “庐山云雾。”兰槐坐在窗台的最外围,向对面女子抬眼一看,又添上两句,“御皇王母饭、单笼金乳酥、光明虾炙,先就这些吧。”

    “好嘞,娘子稍等,菜马上就来。”博士从一旁柜子上拿来粗布,替兰槐擦拭台面,又赶紧倒来茶水。

    博士一走,兰槐才将头上的帷帽摘下。凉风略过,几缕青丝吹动,更称的女人容貌昳丽。

    “娘子怎会认得我?”兰槐拿过茶壶替对面斟茶。

    那小娘子像是被吓到了,慌忙从座椅上起来,跪趴在兰槐的脚边,哽咽道:“兰娘子,我知道你是个顶顶好的大善人,可我也是无奈至极才找上你。贱婢名滕奴,是乐云楼的歌妓。”

    兰槐手指一顿,眨巴着眼睛,像是在回忆乐云楼。

    滕奴不敢抬头,继续说道:“我本是下一届花魁的唯一人选,本该有大好前程,可偏偏爱上了许淞那个放荡子,落得如今模样。”

    “你先起来说话吧,既然你要我救你,那我也要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兰槐放下手中的杯盏,眼角瞧见楼下香菱拿着氅衣走进了酒楼。

    滕奴怯生生的抬头,半晌才站起来,走到兰槐的对面坐下。这时香菱也看见了兰槐,脚步生风的走过来。

    “娘子,您没受欺负吧。”香菱喘着粗气,在空中凝成白雾。

    兰槐淡笑,手指着滕奴,示意她将氅衣递给对面。香菱斜眼看去,愤愤地伸过手:“喏,拿去,我家小姐赏你的。”见她不动,又道:“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心的,还不快些穿上。”

    滕奴连连谢过,饮了口茶,缓缓将事情说出。

    许淞原是邻县的农户之子,前来苏州求学,因生活拮据便在人多的乐云楼楼下卖画卖诗篇。她某日在楼上瞧见了,颇觉有趣,便差人买了几幅上来。这一来二去的,两人便看对了眼。

    他对她唯命是从,事事紧着她。滕奴又自幼孤露,头一次感受到了被爱的滋味。遂也帮着他卖诗卖画,还利用身份之便将他的诗作给达官贵人瞧。没多日,他便一跃成为苏州城里有名的才子,不少人前去竞价购买。

    他考取解元后名声大涨。却是很少来她这里,滕奴只当他学业忙,遂经常做些吃食送过去。某日竟意外发现他的功名全是偷来的!为了不东窗事发他还下药将那人毒哑了。

    滕奴忍着失望去劝诫他,可是他仗着自己功名在身对她拳打脚踢。她好几次都差点死了过去。容貌受损不能接客,假母很是生气。后来许晴雨敲诈兰家的事一出,再加上许淞的那一张信纸彻底将她拉进深渊。

    假母为了名声将她逐出了楼,楼里的姐妹可怜她,凑了些盘缠让她带着。可那许淞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全抢走了。她只能沦落街头,以乞讨为生。偶尔也会去兰家瞧瞧,看看兰槐的马车出没出府。

    从兰槐递给许晴雨的那件狐皮大氅,她知道事情定有转机。

    “死男人,怎么这么下贱!”香菱听完,脸上明显的怒色,双手叉腰。兰槐觉得要是许淞在这,可能真的要被香菱打的脱下一层皮。

    “功名怎么会被偷?被偷的那人是谁?竟然不报官,倒是有趣。”兰槐将手上的茶盏放下,有意无意的注视着对面的滕奴。

    宽大的氅衣下,她的身躯格外的瘦小。

    滕奴苦笑着开口:“被偷的那人是他的邻居,是个瘸子。但是酷爱读书,平日里靠给别人抄写诗文,帮书馆的学生写作业为生。今年乡贡的题目他去年压中了,写了好几篇时务策。许淞这人又常去他家借书,怎会不知。就连他当初卖的最好的几句诗篇都是出自那个瘸子的笔下。”

    “也就是说,许淞趁人家腿瘸不能做官就盗了别人的诗文。若是报官谁会相信他一个残缺之人而不是早早就靠卖诗文红遍苏州的才子?”香菱恍然大悟,“许郎好计谋啊。”

    说话之际,桌上的菜早已凉透。兰槐招呼博士将它拿去加热,又转过头问道:“所以,滕娘子想拿我为刃,划开许淞虚假的面孔?”

    滕奴手指攥紧,眼神中带着些乞求,“不,不敢。我与娘子你无亲无故,又怎敢乞求你替我伸冤。我只想让你帮帮那个瘸子书生,那是个可怜人。终究是我的错。”

    天色阴沉沉的,干裂的风吹得脸颊生疼。

    兰槐眸色闪过一丝惊诧,在桌上放了一小袋散银,随即起了身。

    “饭钱已经付过了,之后找个营生好生过活吧。”说罢,便缓步朝外走。

    滕奴眼见兰槐并未直接应下自己,连忙扑过去跪在地上,头一下又一下的磕在木板上面,掷地有声:“苍天有灵,若有来生,滕奴甘为牛马,为娘子垫脚!百死不改吾志。”

    兰槐脚步一顿,并没回头。

    下了酒楼,一阵风拂过,兰槐又重新带上了帷帽。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脚步加快的朝兄长的店铺走去。

    一旁的香菱见此也加快了脚步,想询问的心思也歇下。

    兰渊今日查账的店铺是家成衣铺,共有三层楼,里面全是花色各异的衣裳。

    “娘子,郎君在后院查账,可要引你去?”管事的看见兰槐身旁的香菱,忙不迭的走上前朝兰槐行礼。

    “不用,等他查完告诉他我在这里便是。”

    “好嘞。”管事的应下,乖顺的站在兰槐身旁。

    “你去忙吧,我随便看看就是。”

    管事男子双手交握,不知怎地后背沁出点薄汗,闻言笑嘻嘻的走到一旁。他总觉得,东家的小娘子情绪不摆在明面上,比她哥还难搞。不过坊间倒是有个传闻,说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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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郎君是从宗室过继过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店内人头攒动,不少娘子妇人前来试衣。

    兰槐的手从一排排悬挂的衣裙上滑过,从中挑选了几件放在香菱的手中:“记在阿兄的账上,给滕奴送去。”说完便上了二楼的雅间。

    香菱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嘴角挂上一抹浅笑。她就知道她家娘子不会这么无情。

    天边,余霞映残血,铺开一副画卷。

    直到面前那支香燃尽,门外才传来敲门声。

    “阿兄,你可算是来了。”兰槐嘴角噙着笑,将兰渊迎了进来。

    兰渊伸着手臂,舒展身体,神色散漫:“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在那胡凳上坐了多久,许久不来,账册都堆成山了。你也是个小没良心的,也不来帮我瞧瞧。怎么,发个烧就忘了哥哥了?”

    “喝茶。我自己刚泡的,阳羡雪芽。”兰槐脸上的笑就没落下来过,伸手将茶碗推过去。

    “说吧,什么事。”兰渊一脸了然的接过茶碗,吹开上面冒着的热气:“无功不受禄。”

    “文牒。”

    “哦~文牒啊,明日去官府取。”兰渊视线盯着茶碗底部的细碎颗粒,“你当真要去长安?”

    “人人道长安花似锦,我这般女子定要配上最美的花。”

    兰槐半打趣的语气说出来,但兰渊知晓她下了决心,也没再出声阻止。

    “许家那边你别担心,我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兰渊见兰槐没出声,还以为她是在为亲事忧愁:“我兰渊的妹妹想要什么男人没有?等你从长安回来,我亲自给你挑。”

    别梨笑着却没应声。没坐多久管事的又将兰渊叫走,说是刚才的账有些出入对不上。兰渊有些头疼地捏捏额头将兰槐泡的茶汤一饮而尽,随即就跟了上去,并嘱咐她一句早些回家。

    室内灯烛昏黄,兰槐将精致的瓷杯捏在手中,平静地看着上面印的诗句,良久才起身往下走。而香菱在楼下等候多时了。

    “离宵禁还有多久。”兰槐接过她递来的暖手香囊。

    “一个时辰。”

    兰槐点头,朝车夫吩咐绕路回家。一定要路过许宅。

    “娘子,天已经黑了,您去许宅干什么。”香菱没忍住问了出来,刚和他们家闹了不快,现在又眼巴巴的刻意路过,难不成——

    香菱没敢往下想。

    “不去许宅。”

    刚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就在许宅的外面停下。香菱替兰槐挑开车帘,扶着她往下走。

    兰槐一抬头就见许宅的门口高高挂着两串红灯笼,里面也是火烛长明。而旁边也确实有一户人家。她走进一看,没有牌匾,门也没有上锁。纤细修长的手指放在门上,思忖半晌,最终还是推开。

    木门轻微晃动,吱吱呀呀作响,像是夜里孩啼声,让人后背发凉。门外没有挂灯笼,屋内也没点灯。兰槐将手指缩回,放在袖口:“掌灯。”

    香菱忙去取灯笼来,这才看清面前的景象。残垣断壁,空廊落叶,杂草丛生。像是很久很久都未曾有人踏足。

    兰槐稳住心神,将灯笼死死攥住,迈步朝里面走。房内结构和许宅一模一样,她也轻而易举的找到寝居,陡然一推开门,浓重的腐烂味扑鼻而来,一具死尸悬挂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