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 40 章
    换个地方,那不就是离开远海区?

    她离开远海区做什么?除非是能逃离项廷开,否则她在哪儿生活有什么不同么?

    安韵屏着气思索:“……哪种生活?”

    项廷开原本没有要深究,可闻言心中一紧:“什么叫‘哪种生活’?”他的表情语气立即就又变了,“你想要哪种生活?”

    安韵的心跳渐渐加快,面色竟也不变,半晌说:

    “你这样说话算什么好好相处?”

    项廷开顿住,最后语气放轻一些:“随便说说而已。”

    安韵背过身,好像赌气似的:“我现在要洗澡了。”

    她那样子,或者说演技,其实是十分拙劣的,可大概是她平常刻板久了,项廷开居然非常吃这一套。

    隔着一掌的距离她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自己后肩上,片刻,似乎哼笑了一声。

    如果能看见项廷开的表情,安韵大概会再次觉得哑然错乱。

    但就算没看见,也已经够了。

    水流倾泻,安韵满头昏沉,觉得事情已经乱得像一团麻线,不管是项廷开的事还是……还是?

    还有什么事呢?

    总之她偏偏掐了根最没有潜能的线头。

    洗完澡下楼,饭已经做好。项廷开问了几句预备航天员的事,半晌突然说:“所以现在是你婶婶培训你?”

    “对。”

    项廷开“嗯”了声:“考核什么时候结束?”

    “月底。”

    “那要抓紧时间了。”

    安韵听着,蓦地想起项康言那时差点被筛下的原因,只觉项廷开非常虚伪。而那边项廷开看着自己的侄子,眼神里透露出一些询问。

    他们同项家人都非常不亲近,所幸叔侄二人的关系并非建立在家庭之上,而恰是这种不亲近的共通点。

    项康言读出了那层意思。

    他的幽闭恐惧症始于并不美满的父母关系。

    项康言的父亲对自己的omega妻子也有类似双向依赖症的偏执,但他的偏执伴随着暴力和扭曲,让项康言度过了一段灰暗的童年。

    当然,在十岁不到的时候,项康言就完完全全地蜕变了,变得生人勿近谨慎至极,到了这么个成人的年纪,也只有这所谓幽闭恐惧症成为那段时间的刻印。

    项康言闭了闭眼,好像想到什么,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只见他的小叔忽然抬起手,夹了些菜到安韵碗里。

    安韵浑身是滞住的。

    夹菜?

    大概只有在他们初结婚的时候,餐桌上才会发生他给她夹菜这种事。

    一瞬间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非常不自然的感觉。至少现在——至少现在,安韵仍然不擅长伪装,可大概是因为项廷开过于突然,以至于她连皱眉的反应都没做出来,只是身体微微滞了一下。

    她抬起头。

    夹菜这么个举动,让一旁的叶石定信和向来对这些事漠不关心的项康言都看了过来,但安韵并没有意识到。她只是没有表情地看着项廷开。

    项廷开先是低头,好像一切没发生一样,但很快就定定地看了回去:“怎么了?吃啊。”

    安韵没动。

    项廷开脸上还是那种笑容,非常骇人,安韵觉得这幅笑容会在那类热衷于营造“家和万事兴”的人类脸上见到,有点虚假,与真实的幸福热闹并不靠边。

    他露出这种笑容甚至有些阴森、牵强了。

    “吃啊。”

    安韵筷子一拨,把那块肉拨到一边。

    饭桌上的气氛莫名有些诡异。

    她埋着头,认真地吃饭,在无人能窥探的间隙中冷静地看着那块肉。

    就是一块肉而已。

    约莫三四秒,安韵忽地改了方向,将它夹起放进口中,只不过吃了一口就又放下了,自顾自继续自己的吃饭节奏,旁若无人,连吃饭都跟别人有隔界一般。

    项廷开看着她那副样子,手指不知不觉紧了起来,而某个画面无需咀嚼便飞速闯进胃里,撑出点痉挛。

    什么时候?

    总之是那段时间。

    他许久没回家,安韵一开始是雀跃的,因为毫无准备,她的雀跃都带着些卡壳的滞涩感。

    但很快她就沉默了。

    饭桌上她沉默地夹了点什么给他……然后呢?

    然后项廷开一句话没说,筷子一放,又面色冷淡地走了。

    到如今项廷开仍然不觉得自己错了,或者说,也没有错得太多,但这不影响他在想起这件事时,突然连饭都觉得难吃。他无声地深呼吸,看着那块被安韵咬了口就放在旁边的肉,想扯扯嘴角,但却非常生硬:“今天这菜怎么回事?”

    叶石定信:“怎么了,项先生?”

    项康言丝毫没受到影响,在古怪的气氛中思忖着别的事:“小叔,项罗是不是要回来了?”

    叶石定信听见他直呼项罗大名,眼角轻轻一挑。

    项廷开:“问这个做什么?”

    项康言冷酷至极:“我不确定他的事会不会影响我后续的选拔。”

    叛国罪罪名严重,他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项廷开似乎没有心思多说项罗的事,只“嗯”了一声,但项康言又想起什么,面色沉冷,难得多问了句:

    “那绑架案的事怎么样了?项穆一直没跟我说。”

    安韵的筷子突然停了一下,而那边,叶石定信的心跳突然渐渐加快,看着项廷开。

    闻言项廷开脸色微变,看着项康言,语气居然也染上点长辈的冷肃:“你不用问。”

    项康言如他麾下的一匹兵狼,静了会儿,就没再问了,而叶石定信却蓦地开口:

    “项先生之前不是一直在找人吗?好像是跟这个绑架案有关?”

    空气一凝。

    项廷开狠狠皱眉:“行了!”

    然而这时安韵终于抬起了头:

    “你被绑架过?”

    项廷开彻底地顿住。

    事实上这场绑架案并不难查,因为影响重大,且主犯是知名科学家项罗——或者说项罗的叛国罪团队。

    或者说,他的研究械人团队。

    但阴差阳错,那群人竟然不小心绑来了上级的亲生孩子!

    之后一番起伏,绑架案被破查,十二岁的项廷开回到了家中,而项罗仍隐藏在神秘疯狂的科研迷雾中,直到多年后才被查出,他用多项北联机密朝七联换取研究资源的叛国行为。

    “……没事。”不知为何,项廷开居然连声音都哑了。

    也真是奇怪,对着安韵的问题,他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而是一句“没事”。

    安韵静了下,压抑了许久,终于想起叶石定信当时的话,内心没有任何波澜了。

    只是有种预感,她好像该知道些什么。

    一种预感。

    安韵太阳穴一跳,大脑里那道强迫性声音居然时隔多日再次出现,嗡嗡作响,吵得她不由得绷紧嘴角。事实上刚从叶石定信那里耳闻此事时她就应该如此,可大概疲惫于种种,一些东西直到此刻才沸腾起来:

    “你在找谁?”

    项廷开跟她静静对视着,过了会儿,脸色阴沉,猛地把筷子一拍:“我在找谁?”

    他慢慢把头扭向叶石定信,眼神好像恨不得射出两颗子弹:“我是在找谁?啊?你在说什么?”

    “我……”叶石定信眼神有点惶恐,飞快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只是……”他停了半晌,深吸口气略略弯腰,“对不起,项先生。”

    “你给我滚!”

    “那么我回去陪小曲,”叶石定信握着拳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最近一直拼拼图呢……”

    安韵终于受不了了,因为叶石定信是她划分到“自己人”里的那个:“你凶他干什么?”

    项廷开勃然变色,好像也想要冲安韵呛一口,但喉咙却莫名窒了起来,而安韵话出口后心迅速一停,察觉到此刻氛围偏离了剧本,低着脸,憋了句:

    “……我不喜欢你这么大声。”

    项康言因为家庭原因甚至对所有婚配关系都非常厌恶,听闻这种对话直接站了起来,淡声说:“小叔,我先走了。”

    项廷开的胸膛起伏着,突然移开了钉在安韵脸上的视线,直直盯着饭桌,整个人内心的情绪已然无从言说,但从外看只是在挂脸罢了。

    可本能却又让他非常想回应安韵这句话——从这句话乃至每句话——且很显然安韵这一句又是在赌气,他喜欢她这种赌气,于是表情十分波动地回了句:

    “知道了。”

    项康言又皱了下眉头,很快就走了。安韵在座位上坐了会儿,再也忍受不了般,内心烦乱地往玄关走。

    项廷开猝地站起来:“你去哪儿?”

    安韵忍了又忍,沿用方才的语气:“在附近走走都不行?”

    “哪个附近?”项廷开看着她的样子,又显然不愿意再去起冲突,心脏像做过山车,而安韵难得的好脾气成了那段缓和的坡轨,他深深吸了口气,指着门口,“一分钟。”

    一分钟?安韵几欲呕血,有太多画面对话在心中闪烁,她满脑子都乱,腾腾就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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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项康言居然没走太远,听闻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

    安韵整理好表情,正要从他旁边走过,却感到一股力量横来。

    项康言伸手拦了一下她:

    “……安医生。”

    在家门口他喊她“安医生”,就像在航天中心喊她“婶婶”一样让人起鸡皮疙瘩。但当然,他在航天中心根本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婶婶这个称呼也只在项廷开面前装一装罢了。

    安韵忽地反应过来,这居然是他第一次喊自己“安医生”。

    再一抬眼,那张脸又显现出几分跟项廷开的相似。

    她尚在怔愣,项康言开口了:“我需要把我的隔绝培训提前。”

    “……什么?”

    这段时间项康言不断思索这个问题,最后他明确了一点,他当时并不该同意安韵变更日程。

    把隔绝训练排在最后进行对他来说太过冒险了,她怎么能不知道?

    他沉声说:“我不想干扰你对吴法拉的培训。我申请缺席接下来的前庭功能矫正训练。”

    “不可能。”安韵皱眉,思绪渐渐回笼,“你是想自己训练?谁给你监测辅助?我的作用就是帮助稳定你们的精神力状况……你不要急躁,跟着安排来。”

    项康言静了下,没有再犹豫,目光直直看着她:“我可以加练吗?”

    “什么意思?”

    “每早我们都提前半小时到。”

    安韵反应了好一会儿,完全卡壳,因为要破除自己的幽闭恐惧,她已经是最早到的了:“不可能。”

    项康言倒没有露出不满:“那么晚走半小时呢?”他顿了下,“我知道你没有这个义……”

    安韵猛然打断他:“不可能。”

    空气一静。

    安韵意识到,这个年轻alpha真的是非常不了解他小叔。

    晚走半小时?能吗?“一分钟”和方才积攒的怒火在这一刻爆发了,她连脸都气得白了些,在黯淡夜光下就像一块冷淡的玻璃,重申了一句:“不可能。”

    她也没作任何解释,盯着项康言那张跟项廷开有几分相似的脸,又说了一遍:“不可能。”

    项康言的神情也冷硬了下来。

    “我也不该对你有太多要求,”他淡声道,“毕竟你连准时到达都做不到。”

    “你什么意思?”

    项康言抬腿往前走了:“我会缺席接下来的前庭功能矫正训练。”

    安韵一字一句回:“不可能,我是你的协助培训医生,你的日程由我安排。”

    “那你能不能意识到,你把隔绝训练往后排对我十分不利?”话音一落,眨眼间项康言已然转了回来,离安韵仅仅一步距离,眉毛像两条锋利而有力的短刃,冷冷道,“我看你平常少一点跟别的alpha搭话玩闹的时间,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会更和谐。”

    安韵也火了,往前直逼了一步,鼻尖几乎要顶上他的下颚:“项康言你什么意思?你在说顾永永?”

    她气焰滔天,两人的距离在遽然间缩短,一股体香袭来,项康言猛地往后退,居然顿了下。

    “——顾永永?”须臾,他淡淡道,“你确定要在这说他名字?培训的事不谈,小叔对你全心投入,你在基地那副样子居然也没有羞耻心?”

    安韵连眼眶都要气烫:“我什么样子?”

    “你自己知道,”他声线一低,“哪个有婚配关系的omega天天被alpha同事找?”

    说完便走,安韵在身后静了会儿,忽地冷笑一声:“有哪个幽闭恐惧症患者会不自量力来参与航天员选拔?我当时就该把你筛下去。”

    项康言眼神一凛,转过头:“你说什么?!”

    但不用他追近,安韵再度走了过来,她的样子其实并没有那么有力,连耳侧的头发都在瞬息间被微风扰乱了,徐徐丝丝地震颤。

    但事实有力就够了。

    “我当时就该任部长把你筛下去——你以为你那踩线通过的成绩就能让你入选了,你以为是谁给你一个预备航天员名额?你以为你有那么厉害?”安韵轻声说,“还有,项康言,你小叔有病。晚走半小时……你怎么不去问他?”

    项康言一动不动。

    天太黑了。

    安韵喃喃:“一群自大狂……”

    “你给我了名额?”项康言终于开口,“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她没说话,慢慢退回去了。隔着十来米的距离,项康言看见项廷开把门打开,眼睛居然没看见自己,而那手则像从最深最深的黑夜里伸出来的,擒紧了安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