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翌日安韵一来到航天中心,就听到一个坏消息:“罗西请假了?”
“她下午过来,”总训练官摆了摆手,“最近培训加紧,你们都要调整好状态。去吧。”
她有点迟疑地点了下头,毕竟罗西请假实在是个非常稀罕的事。
安韵琢磨着,下一刻却接到了她的电话:“罗西?你怎么样了?”
“安韵。”听到她的声音,电话那头的罗西好像松了口气,“你知道我请假了?我就休息一下,这段时间睡眠太差了。”
“怎么回事?”
罗西静了一会儿:“这段时间太焦虑了。”
“焦虑什么?培训吗?”
“不是……没事。”罗西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笑了一声,“你怎么样呢?”
安韵有点不解:“我很好啊。”
罗西“嗯”了声,半晌说:“下午我就回去了。”
电话挂断,安韵后知后觉,总感觉这个电话有哪里不对劲。
她慢慢梳理,走到半路才反应过来——分明是罗西请了假,可还没等她主动打过去关心,罗西居然就先一步打来了?
但她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也没有什么需要深究的地方,朋友不就是这样的么?罗西不就是这样的么?
她总是很贴心、周到,会比旁人想得更多更远。
时间太早了,一路上连一个预备航天员和精神医生都没见到,但安韵已经习惯。她来到负一楼,照例打卡,进行“隔绝测验”。
事实表明,她的幽闭恐惧症如先前测试的那般,属于中度恐惧。只要坚持下去,应该可以按照计划进入H型逃生舱。
安韵自行关上舱门,下一瞬,那让人窒息的黑暗紧紧裹住了她。
她慢慢调动精神力释放信息素,凤仙花的味道充斥着密闭的舱室,让安韵整个人都放松些许。
片刻,大汗淋漓地出来了。跨出舱门的那刻安韵连腿都软了一下,她没有立即去看时间记录,而是赶紧喝了一罐补神的营养液。
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这是安韵一个人的时间。
尽管最初时也有些难熬,但坚持了一周,安韵倒渐渐有点喜欢这个安排。她不用在家,一个人待在巨大的负一楼,整个楼层就像一个……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或许像产房?
那种空旷、静寂全然浸没了她,让她时常发起呆来,因为这种感觉居然让她觉得非常熟悉。
可要说到底熟悉在哪儿,又不知道,毕竟福利院是小的,诊室是小的,卧室是小的,这三个她活到现在最熟悉的地方都是小的,那么那种“大”来自哪儿呢?
算了,这不重要——安韵皱眉看着时间表,发现她今天的测验时间居然同前两回没差,进步微乎其微。
这是个瓶颈,如果想要突破,可能得逼自己一把。
但安韵不是太喜欢逼自己一把的人,她随遇而安惯了,对什么事的征服欲不高。
想了想,安韵决定再测一次,可惜结果依旧。一看集合时间要到了,她奔上楼,又是踩着点到达。
吴法拉:“安医生,早。”
“早。”
安韵顿了下,扫视四周:“项康言呢?”
“我不知道。”吴法拉耸耸肩。
安韵脸有些严肃了,开始低头掏通讯器。这个过程吴法拉一直注视着她的脸,忽然含笑说了一句:“安医生。”
“嗯?”
“怎么老闷闷不乐呢?”吴法拉有点目不转睛,“明明长这么好看……”
安韵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呆,而吴法拉也是一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样子,顿了顿微微站直了:“我就随便一说,你别在意。”
她是个非常散漫的性子,但毕竟是个alpha,安韵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仿佛没听进她的话。这时,吴法拉又突然冒出句:“安医生,你也别让自己太辛苦,有的人你就随他去吧。”
她话音刚落,安韵就感觉到什么,回头一瞥,果然是项康言——他的额头冒着些汗,刚长出的头发又被剃得干干净净,把脸部轮廓衬得更加锋锐有力。
不知是不是刚运动完,信息素有些溢了出来。
安韵微微往后退了一点。
他大概听到了吴法拉说的那两句话,但没有任何反应,脸色淡淡,只是转头看过去。
项康言外形本就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如此毫无表情地盯着一个人看,连周身气压都好像变低了。
吴法拉不甘示弱,但到底还是错开了视线,心脏都被威胁得有些打鼓,不想再招惹。
安韵:“你迟到了差不多三十秒,请说明理由。”
项康言一开始没说话,很久,才语气平平吐出五个字。
“初次易感期。”
同为alpha,吴法拉在一旁嘀咕:“难怪天天跑那么久的步……”
alpha和omega会在十七八岁时迎来第一次发情,虽然通常都会提前备好抑制剂,但毕竟是初次,身体会因此疲惫难熬,算一算年龄,项康言都快十九岁了,倒算是晚的。
闻言安韵微怔,没再多问,也没有再看他:“去换装备。”
吴法拉率先动身,项康言也转身走进更衣室。安韵一边等待,一边在外观察别的队伍的训练,突然吴法拉跑了出来:“安医生,那个那个项康言他他他——”
安韵一愣:“怎么了?”
吴法拉手指颤抖指着更衣室,精准而灵动地描述:
“他发疯了!”
安韵大脑宕机,闻言秉着医生的天职,迅速冲进更衣室内。这是alpha更衣室,二人间,不大,一进去她就被那浓烈而凶横的信息素晃了一下,定定心神才掀开了帘子。
吴法拉的描绘是十分高效的,可惜不够专业,项康言没发疯,他只是“二次易感”了——这个症状通常会出现在alpha初次易感后,他们的身体尚未适应信息素的冲击,寻常剂量的抑制剂只能做到短效抑制,需要更强的手段才行。
项康言人坐在帘子后的椅子上,脖子高高扬起,喉结非常凸出。
他腿也是长,大概是方才踉跄了一下,把更衣室搞得乱七八糟,活脱脱跟谁打了一架似的。
听到声音,他皱着眉头睁开眼,却看见了安韵的面孔。
“滚出去。”项康言哑声说。
安韵一直憋着气,闻言还真要滚出去——抑制剂得去更衣室外头拿。可她刚一转身,又有一只宽大火热的手拉了一下她,掌心的触感带着年轻的韧劲,指腹却有点粗糙,好像是主动去受了很多苦。
不知为何,这一刻,安韵脑子闪现的是他在跑场上的身影。
项康言碰了下她,但似乎又立即反应过来,迅速收回了手。
安韵被这一切刺激,阻隔贴都有些松了。她猛然抬手摁紧,赶紧冲了出去。
项康言快被体内炽烈的信息素搞昏,他紧紧闭着眼睛,鼻子却十分敏锐。他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花香,昨晚它亦是这样猛然扑上来——而后远离——那天晚上回去后他就发情了,一直到今天早上才苍白着脸,慢慢起身去洗澡。
现在它又是这样,藏踪蹑迹,又无处不在,窃窃飘进他鼻腔,让他连牙关都咬死。
然后它又走了。
项康言失去视觉,军靴在地上探了一下,什么也没撞到,太空太虚了,所以脑子满起来,一个意象整个地膨大。他记得有个人的脚经常踩不准地,就突然想起它踩在自己靴子上的样子——
“抬头!”
安韵进来了。她拿着超大剂量的抑制剂。
项康言人一惊,猛地睁开眼,脸一阵白一阵红。
针尖刺了进来。
安韵的嘴角也有些紧绷。
项康言两手抓着椅子,片刻倏然偏开头,显然是要拉远距离。安韵这才察觉自己离他太近了,头发都悬在他脸上。
她顿了下,往后撤,只见项康言垂着脸盯着地板,不知在想什么。
慢慢的,那张扬的信息素散尽了,得亏安韵是非常不敏感的性子,换作别的omega大概已被他的气味迷得七颠八倒。
冰凉和静默又充斥在更衣室。
安韵收起抑制剂,这么个意外事件,她却没有丝毫的混乱,衣装依旧整齐,鞋带依然系得很紧:“能参加训练吗?”
半晌,项康言没有表情地点了下头。
吴法拉在外面又怕又急:“怎么回事?”
“二次易感。”
“啊?”吴法拉瞪大眼睛,“哦……”
须臾,扑哧一笑。项康言出来了,见吴法拉居然在笑,眼角更冷,他已经穿戴整齐,好像完全恢复了过来,但不知怎么一直没看安韵。
安韵倒是在观察他,好一会儿才蹙眉移开视线:“我们必须要尽快开始了。”
前庭功能矫正训练开始。到了训练场所,安韵手脚麻利,先给他们调试好设备。
这个项目对吴法拉而言也没有隔绝测验那么简单,她正色些许,只在安韵主动过来给她检查装备时才轻轻莞尔。
那一边,项康言独自一人检查装备。但他毕竟是被训练的人,一些装备细节仍然不懂。
他往旁边看了眼,又淡淡收回视线,正要扭头走去找说明指南时,安韵出声了:“过来啊。”
项康言转过头。
“你离那么远干嘛?”安韵满脑子是时间安排,“我要给你检查装备。”
他顿了下,走了过去。
安韵神色非常严肃,几下就检查完毕,指着设备:“还是你先。”
同样只能轮流进行。吴法拉也转变为训练状态,闻言自然而然地看着项康言。
项康言无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上午的训练在二十次训练回合后落幕。三个人都累得说不出话,这一项吴法拉比较弱,项康言则稍微好一点。
“安医生,你不过来吃饭吗?”
“我要回一趟医院,我们有个会议要开。”安韵说,“下午见。”
于是吴法拉相看相厌地跟项康言同桌吃饭,吃完了,率先回了预备航天员们的双床休息室,没多久项康言也回来了,她躺在床上看智能屏幕,余光却看见项康言拿出了纸。
拿纸是比较稀奇的事。
这个时代,只在一些有关特殊文件的场合才用得到笔。
吴法拉瞅过去,只见项康言静静坐着,好像也在思索什么,片刻提笔写了起来。
她想再看,但就在这时,隔壁的预备航天员好友何薇却自来熟地进了门,吴法拉眉间一喜,刚要招呼,就见何薇惊讶地看着那张纸:
“项康言,你要申请换辅助医生啊?”
“……什么?”吴法拉立即蹦起来,“什么?!”
项康言估计是觉得聒噪,没吭声,拿着纸和笔走出休息室。omega何薇被他晾在那儿,有些尴尬,又有点伤心,而吴法拉也顾不得安慰她了,几步冲出去:“你要换医生?”
“吵死了,”项康言冷冷地瞥她一眼,“不会影响到你。”
他往总培训官的办公室走,可却没见人影,一问,原来也去开会了。这一路上吴法拉就跟着他:“你为什么换?”
她莫名很不爽,为了安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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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康言,你为什么换?我们这队伍私交怎么样不论,训练至少进行得很顺利吧?”
“很顺利吗?”听到这句,项康言终于转了过来,“我不觉得。”
在昨晚之后,他反复思索安韵的话,内心没有波澜是不可能的。
某种程度上自己大概像个白眼狼,项康言冷静地想。
甚至于在今天,他还以为安韵会气到不搭理他,任他自生自灭,可她还是来了,态度一如既往。
安韵确实是个拎得清的人——
也可以说拎不清吧。
其次,他其实并不理解,昨晚她说到小叔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项康言只知道项廷开能力出众,且可以为了婚配克服单向依赖症带来的种种困难、甚至主动接受了手术,就这一点,哪怕他们的婚姻或许没有那么美满,可也是好多了。
他自身对照,觉得项廷开总是比他的父亲要好多了,好得多;而安韵也理应比他的母亲过得好,对项廷开应该尊重、温柔一些。
项康言不想管别人的私事,尤其是婚配方面,他一向嗤之以鼻。而做出换医生的决定,单纯只是觉得自己也该拎得清一些——安韵确实不适合他,看她那淡漠冷静的样子,大概无法理解他需要更多的精力和帮助去克服幽闭恐惧症,也不能共情他对航天梦想的执着。
所以她虽然没有错,在最初时还给予了他关键的援助,他还是决定中断二人的合作。
这个想法本身也有些犹豫,可经过更衣室那一番混乱,项康言就应激似的立刻敲定了,仿佛有股他不愿承认的力量在和他对峙。
吴法拉不懂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哪里不顺利?别的队伍有什么优势么?”
“没有。”
“那到底为什么?”
项康言声线平稳:“跟你没关。”
吴法拉气得七窍生烟,闻声直直顿住,而后一言不发地继续跟着他。
项康言一路去找总培训官,得知地点后又走向医院大楼的会议室,在快抵达门口时吴法拉终于开口了:“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冷血无情吗?”
项康言神色冷酷。
“你不觉得你至少应该跟安医生说一声吗?否则她接到通知会怎么想?她可能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你没有一点合作精神和合作礼仪吗?”
“会说,不是现在。”项康言也被她跟烦了,终于开口,“不用你告诉我。”
“那你为什么不先跟她沟通?!”
项康言紧闭着嘴,神色发沉。他没机会说。
吴法拉越说越气,最后反倒冷静了,好久又道:
“你是因为幽闭恐惧症吧?”
项康言静静地瞥开视线,或许是觉得没必要跟一个不相熟的人解释太多,因此只有全然的漠视。而吴法拉冷笑一声,盯着这个alpha的背影又开口:“你觉得安韵没关注你这个问题?”
项康言脚步一停:“你想说什么?”
“奇葩……”身后传来一声低骂,“你要是多跟别人交流怎么会不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事。安韵每天最早来基地,就是为了你这问题,她早就想给你制定特殊方案了,但很搞笑的是她自己居然也有幽闭恐惧症——”说到这吴法拉微滞,“更搞笑的是,她居然也愿意继续方案,每早去训练,先让自己通过隔绝测验标准。”
空气凝固。
昨夜那种感觉再次席卷。
那种有点莫名其妙又觉得情理之中的感觉、有关安韵的感觉。一股无法言说的酸麻从项康言胸膛漫开,往上攀住了脸庞、向下延伸到指尖,让他整个人如同一尊僵硬的雕像。
吴法拉喘着粗气,奔过来把他的申请表撕了,狠狠翻了他一眼。
他静立着,低头看着撕碎的纸。脑里有两台机器,一台还在理性地思索——如此这般的话是否还要继续跟从安韵培训——而另一台已经报废,在发热。
项康言讨厌热的感觉。
而如果他敢推开一旁的窗,就会看见那个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
会议室里非常安静。
这个会议是今早在系统里发布的,目标群体是特情精兵部队里的所有精神医生,即驱动级Ⅰ类信息素拥有者。
突如其来。可安韵没想到等她到达时,罗西居然已经回来了:“安韵。”
“你没事吧?休息好了吗?”安韵仔细观察着她,“怎么现在就到了?”
“看到要开会。”罗西轻声回答,脸色有些憔悴,但眼睛却透出一股有点奇怪的明亮,也在仔细观察着安韵,半晌摇摇头,自言自语般,“……不说了。”
不多时,一个人进来了。
安韵抬头去看,发现是基地的副部长,她自两人身后路过,露出一个亲和的微笑:“在聊什么呢?”说着,在一旁的椅子落座。
“没事,副部长好。”罗西率先打招呼,不知怎么,安韵感觉她好像在一瞬间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她也跟着打招呼:“副部长好。”
副部长持续微笑,好久,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嘴:“工作最近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默了一会儿,安韵发现她看的是自己。
她有点不知所措。
“不怎么样,没有想法。”
她看见副部长的眼神闪了闪,分析了下自己刚才的回答,又真情实感地补充:“意思就是很好,我喜欢我的工作。”
她没看见这句话说完,副部长无声叹了口气,而身旁的罗西亦敏感地垂下了眼睛。
安韵只看见眼前的大屏亮了起来——
“有关远海区驱动级信息素拥有者的选拔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