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灾厄之人
    我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频繁搬家。几乎每到一处,当地就会发生事故。

    具体是什么事情,当然没人会告诉我。但我总是记得那些长长的警戒线外,邻居们好奇地伸长脖子,而警察们则紧皱眉头,把一个个黑色袋子快速装车运走。

    “好好的人不知道怎么就疯了!”

    “听说连自己孩子都没放过呀?”

    “吓人的呀……”

    “真晦气!”

    ……

    次数多了,我甚至不用走近,凭口型就能判断他们在讲些什么。说真的,人类的语言有时候很匮乏,转来转去,都毫无新意。

    人群总是议论纷纷,然后作鸟兽散。只消十天半个月,就没人提起了。发生过凶案的房子很快挂上新的售卖牌。

    同一件事,发生两三次,尚可算是偶然,发生七八次,便不好再这么说了。

    不过,自从我和父亲搬到几乎无人居住的郊外,我再也没遇到过这种事。直到我交到了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

    ……也是最后一个。

    那是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家搬到了赛斯湖附近,那是一片无人的荒地,父亲在湖边修了一个小木屋。平时他去工厂上班,我就自己待在家里。

    我家里有很多书。我没去过学校,都是父亲教我认字,可以自己读故事之后,我就迷上了看书。所以一个人待着也不觉得无趣。

    夏天到了,湖水渐渐涨起来,水草丰茂鲜嫩,我常常割回去喂猪。

    “喂!”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对岸飞过来,像风一样,钻进我的发间。

    我抬头,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站在对岸。她戴着竹编的太阳帽,小臂被日光照出一道道红印,却还在向我用力挥舞。

    “你是森林里的精灵吗?”她笑着大喊,声音脆得像风铃。

    那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我不知道精灵是什么,回家之后翻了很久的书,终于找到了精灵的画像。

    我第一次被陌生人搭话,尽管对方也只是个孩子,我依然感到局促不安。只好丢下捆好的水草,落荒而逃。

    第二天,她又出现了。她没有再站在对岸,而是待在我昨天丢下水草的地方,晒着太阳等我。

    “精灵!”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尖牙,在她圆润的脸蛋上很显眼。

    “我不是精灵。”

    我背过身,她却跟着转过来。

    “那你为什么住在森林里?”

    “爸爸带我来的。”

    “那么你爸爸也是精灵?”

    “才不是,”我指指自己的耳朵,“我没有长耳朵,也不会飞。”

    她歪着头想了想,“精灵,我不会把你装进罐子里的,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第一次有人想和我做朋友。

    我本来不想搭理她,但是她一直跟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像只刚学会唱歌的黄鹂鸟。

    从她口中,我得知湖对岸来了一群过夏令营的中学生,他们将在赛斯湖度过一周的野外生活。

    那个女孩子每天都来找我,会给我带巧克力之类的零食。作为回礼,我带她参观了我们的小木屋,她好像非常开心。

    最后一天,她没有来和我道别,我以为她已经回家了。所以也没多想。

    大概两个星期之后,我才在电视上看到了一则本地新闻,有中学生携带管制刀具,在午休期间,砍杀班内师生,造成多起死亡,警察赶到后,凶手被当场击毙。

    因为涉及未成年人,凶手的照片被电视台打上了厚厚的马赛克,但我还是认出来了。紧接着,镜头转移到记者身后,盖着无菌布的担架上,掉出来一只纤细苍白的手。

    我还记得那只手在阳光之下,朝我用力挥舞的样子。

    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煽情的故事说完了,我看了一眼霍尔顿,车子驶过一个弯道,他迟迟不讲话,片刻后,才问,“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直到与她永别,我都没问过她的名字。

    “这个案子是我参与办的,”霍尔顿神色凝重地想了想,“那个学校的确举办过夏令营,当时还申请了警卫人员陪同。我只是很好奇,你是怎么判断出是同一个人的?”

    “我就是知道。”

    “就因为你觉得这是自己导致的吗?”

    我摇摇头,“我以前觉得自己总是给周围的人带来灾厄,但现在想想,应该不是我导致的,是A13号。但无论如何,是我害了那些人。”

    “愚蠢。”

    霍尔顿轻蔑地笑了一下。

    “我打赌,你一定也觉得昨晚那个人是受到了你的污染?”

    “难道不是吗?”我有些恼怒,“你们观测了我这么久,难道没有发现吗?”

    “正是因为我们观测了你这么久,确定了你不会造成污染,才允许你进入人类社会的。”

    “那为什么……”

    “是戴维斯。”霍尔顿打断我的话,“戴维斯最先发现了这件事,我们称为催化剂效应。”

    “催化剂?”我困惑地等待下文。

    “A13号是高级变异体,它的存在似乎会加速身边的污染者出现变异,就像催化剂一样,但事实上,即便没有你,这些早就被污染的人迟早都会发生变异。这件事,是戴维斯最先察觉到的。”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把我重新关进实验室?”

    霍尔顿似乎犹豫了一下,“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但大致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当时实验室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另一个是,戴维斯不同意。”

    “我父亲?”

    霍尔顿点头,“你之前不是还嚷嚷着自己也是受害者吗?戴维斯也这么觉得,一辈子关在实验室对你而言太不公平。”

    “所以,他才会带着我不停地搬家……”

    “这是一个不太聪明但挺有效的办法,你既没有被敌人发现,也没有导致污染扩散,只不过,”

    霍尔顿叹了一口气。

    “现在戴维斯死了,不能继续留你在外面了。你的人生还是多亏了戴维斯才能有这十几年自由。我觉得,戴维斯还是挺重视你的,虽然他也没得选就是了。”

    “为什么没得选?”

    “默克林斯校长没告诉你吗?当初实验室有人提出,如果把你投入社会化抚养,或许能够彻底破解脑部变异的秘密,拯救更多感染者。

    但是,没有人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和变异体朝夕相处,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致命的隐患,更何况是最危险的A13号。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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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戴维斯接受了这个任务。

    当然,是我我也会接受,毕竟当时他可是面临着死刑判决。”

    霍尔顿的声音平淡冷静,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尽管早就猜到这样的事实,被霍尔顿一语道破的时候,我仍然难以抑制地感到不安。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来就不了解关于父亲的一切,他变得如此陌生又神秘。

    “霍尔顿先生,你知道我父亲在最后一次开庭之前,狱外就诊的事情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霍尔顿的目光竟有一丝闪烁。

    “不清楚。”他简洁地回答,似乎对这个话题很不感兴趣。

    也是,父亲因为A13号而受孕,并因此生下了我。这是一件无论怎么想都匪夷所思的事情。霍尔顿那个时候年纪还很小,不太可能知道。更何况,他非常讨厌我父亲。

    当然,也非常讨厌我。

    “你还好吗?”

    见我一直沉默,霍尔顿破天荒地关心了一句。

    “我没事。你告诉我这么多事,不要紧吗?”

    “又不是什么重大机密,告诉你也无妨。”霍尔顿自信地笑笑,“真正的秘密,只有校长知道。”

    “何塞到底是什么人?”

    霍尔顿瞥了我一眼,“想套我的话?”

    小气鬼。

    “不说就不说。”我扭头看向窗外。

    车厢里安静下来,霍尔顿递给我一瓶水。

    “普通的变异体,并不能完全控制人脑,但是能最大限度激发人的欲望。对于那个有厌食症的高中生而言,在她的视角里,她没有吃掉自己的家人,只是在久违地饱餐一顿。

    而你说的那个女孩,生前一直在遭受校园暴力。虽然你可能催化了她的变异,但是你也给了她最后的温暖吧。”

    我猛然瞪大眼睛。

    遥远的记忆又在死灰复燃。

    阳光底下,晒伤一样的红痕,一道又一道,缠绕在她手臂上。

    可是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吗?包括我,我甚至都没想到要多问一句。

    我拧开水瓶,“咕嘟咕嘟”猛灌了两口,想浇灭心里这股该死的灼烧感。

    忽然,一道尖锐的刹车声划破耳膜。

    “小心!”

    伴随着霍尔顿的大吼,我的身体猝然前倾,脑袋被砸向车窗,锁骨上的伤口被安全带紧紧勒住,一阵刺痛传来。

    车头狠狠撞上山体,一堆碎石滚落,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

    我抱着被撞到发晕的头,转身去找霍尔顿,他已经昏倒在驾驶座上,挡风玻璃碎了,霍尔顿浑身是血。

    “霍尔顿!”

    我喊他的名字,没有回应。我只能竭力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好,人还没死透。

    我试图去开车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强烈的撞击让几乎半个车身都变形了。

    对了,手机……

    我将身体一点点挪向霍尔顿,试图把他身上的手机摸出来,然后报警求救。

    不知道是因为撞到脑袋,还是因为身体在流血,眩晕感越来越强烈。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压迫着我的意识。

    可我还是听到了外面清晰的脚步声。

    哒、哒、哒……

    有人正朝着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