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
    黎淳离开时,下了两个时辰的雨也终于歇了架势,只是乌云还未散去,天色昏沉。

    内城的商家紧赶着挂出灯笼,昏暗的鱼骨状的街道瞬间灯火通明,落雨之后冷清的街面上,很快就出来三五成群的游人们,欢笑声不绝。

    夜市千灯照碧云,扬州的夜市在这条东关街上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黎淳坐在马车里,喧闹声不绝入耳,各家商铺挂着的灯笼光亮顺着缝隙挤进来,照亮漆黑的车壁。

    他沉默地坐着,手边是临走前江芸塞给他的手帕。

    “我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狼狈的小童站在台阶下,浑身湿漉漉的,江家高大的门楣阴影落在他身上,本就瘦弱的身形越发矮小,可他的眼睛却是这么亮,连带着漆黑的瞳仁都好似含着光。

    “我也不会是您的污点。”他折腰而拜,神色认真。

    雷鸣震耳雨风涌,孤光弱萤一点星。

    他这辈子收过很多徒弟,厉害如李东阳,天顺八年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如今已是左庶子兼侍讲学士,实干如杨一清,十四岁乡试中解元,十八岁中进士,曾担任山西提学佥事做出无数能事,眼下父孝除服,还是会有一番作为,他的子孙则是由他亲自教导,也各有各的出息。

    这些学生如杨李二人,以神童闻名遐迩,生来就该有一番作为,再譬如他的子孙深受父辈影响,勤学苦读,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只有遇到江芸,这个年岁还未启蒙已经晚了众人一步,若是寻常人早已寂寂苟活,混混过日,可偏偏他在这个小童身上看到了那点微弱的光。

    他察觉扬州繁华下的百姓孤苦,他悲悯大雨下无助的母子,他身上有着常人难有的执拗,总让人恍惚为之设想,也许这株角落里的野草终将会长成挺拔的蓬蒿。

    那一刻,他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今日是佛诞日,内湖上都是游船,游人看热闹把路堵住了。”黎风停下骡车,无奈说道。

    黎淳回神,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湖面上已经飘了河灯,有僧人捧着撒了盐的豆,邀请路人品尝,他揉了揉额头:“绕路回去吧。”

    黎风从一条小道里绕了出来。

    “一个佛诞日扬州就这般热闹,听说杨通判还打算大办上元节,说要造烟火,到时路上的人肯定多到走也走不动,也不知县衙的人力够不够。”黎风笑说着,“只可惜是看不到了。”

    黎淳闭眼不语。

    “老夫人。”骡车停了下来,黎风惊讶说道,“您怎么在这里?”

    黎老夫人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原本昏暗的小巷因为这一盏灯笼也有了少许光亮。

    “买个书,结果这么久不回来,我自然担心。”

    黎风解释着:“去了一趟江家。”

    “江家?”黎老夫人惊讶地看着走下来的黎淳,“是送江小童归家吗?”

    黎淳顺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淡淡说道:“雨大,送了一程。”

    “他年岁小,又这般瘦弱,若是今日冒这么大的雨回去,怕是要大病一场了。”老夫人跟在他身后,忧心说道。

    黎淳想起今日江家的态度,不由冷哼一声。

    老太太睨了他一眼,嗔怒道:“怎么,他还不是你徒弟呢,怎的要求如此严苛?”

    黎淳晃了晃手中的灯笼,解释道:“我不是朝他生气,只今日见了江家人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平罢了。”

    “不平什么?”老夫人不解问道。

    黎淳不说话,穿过微亮的走廊,低低叹了一口气。

    “是发现其实他当日所言非虚。”黎老夫人了然,“他说他有难处,你今日发现了他的难处?”

    黎淳摇头:“他的难处不止被江家打压这一事,这小子还未说实话。”

    黎老夫人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今日赴宴,我见着那江家主母,是一个有主意的女人,想来驭下极严,她爱子深重,处处打算,可惜那子并不是江芸。”

    黎淳忍不住皱眉:“都是江家子嗣,何苦如此对待。”

    “你是郎君,自然不懂内宅女子的心,而且人心哪有不偏的。”黎老夫人叹气,“我那日见他坐在台阶下的样子,便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

    黎淳侧首看她。

    “华容学风浓郁,考学压力极大,你自小就有上进心,希望能给自己和家人争出一片天来,所以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学到人定才肯休息,若是听闻哪里有人做出了好文章,便是翻山越岭也要去拜访,若是那人拒绝了,你便也坐在人台阶下,想着磨一下。”

    黎淳哼唧了一声,粗声粗气说道:“我那是求学若渴。”

    黎家书房内,黎循传读书的身影正倒映在门窗上。

    黎淳和黎老夫人站在不远看。

    “我四岁就开始读书了。”黎淳起步走时,为自己辩解着,“不管他人如何打压驱赶,我可不会随意离开,那小子如何能和我相提并论。”

    老夫人含笑地点了点头。

    黎淳背着手走了几步,到最后踏入正堂的时,对着身后的夫人低低叹了一口气:“但他确实颇有心气。”

    老夫人神色微动:“看来家中又要热闹了。”

    “若是他的字写的乱七八糟,我可不会收他。”黎淳甩了甩袖子,快步离开。

    —— ——

    黎淳离开后,江芸芸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自然也没必要虚与委蛇。

    她背着小书箱,抱着食盒,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如琅气得眼睛都红了,气极时更是摔了一个南宋的花瓶。

    江蕴气得直跳脚:“目中无人,太嚣张了,爹,打他啊。”

    江苍抬眸,冷冷反问着:“若是明日他去不了黎家,你觉得黎公会觉得是谁的问题?”

    屋内两人沉默,江蕴把自己甩在椅子上,气闷说道:“那现在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看着他踩在我们头上。”

    “你我兄弟若是同心。”江苍低头去看江蕴,神色冷淡,“他如何能压得住我们。”

    江蕴被大哥这么一盯,讪讪地低下头:“我,我,我不行。”

    “为何不行。”江苍上前一步,那张过于苍白的脸满是讥笑。

    “宝应学宫进不去,又入不了眼黎公的眼,爹给你请的老师你气走了三个,结果现在,一个大字不识的江芸就轻轻松松压在你头上。”

    江蕴神色尴尬,有心辩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有些人天生会读书,也爱读书,可总有人是笨蛋一个啊。江蕴心里抱怨着,他就是一捧起书就想睡觉,这如何怨得了他。

    只是这些话他不敢在江苍面前说一个字。

    江苍那双肖像其母的细长眉毛轻轻一挑,消瘦的颧骨便也跟着耸动一下,不笑时本就显得不好相处的脸庞,在此刻似笑非笑中更显得不近人情。

    “滚去读书。”他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却又在即将靠上椅背上时停了下来,整个人下意识坐直,手指拨弄着佛珠,冷脸说道。

    江蕴畏惧大哥胜过父母,被他如此冷漠呵斥着,红着一双眼,哭唧唧地跑了。

    江如琅冷静下来后,沙哑说道:“你且先回去读书,不要耽误了功课,江芸的事我自会处理。”

    江苍没有离开,反而看着厅外那棵被大雨冲刷后显出几分凌霜之姿的交翠桂树。

    “我记得这棵树前些年都枯萎了,现在长得倒好。”他轻声说道。

    江如琅急躁地扫了一眼:“少关注这些没用的,快去读书。”

    江苍收回视线,纤长的睫毛微微下垂,淡淡说道:“你可知黎淳在朝堂上到底有多少影响力。”

    “若是真的厉害,怎么会被陛下抓着一点小错误就撵到南京养老了。”江如琅讥笑着。

    江苍把手中的念珠拨了一颗又一颗,好一会儿才沙哑开口:“我听学宫的老师说过,将来内阁的位置,一定有他学生的位置。”

    江如琅眼尾狠狠抽动一下。

    内阁阁老,那可真是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连想都不敢想过江苍能走到那个位置。

    “那现在怎么办!”他突然暴怒,“我们今日已经彻底得罪黎淳了,江芸也和我们不齐心,他便是再厉害,也和江家无关。”

    江苍抬眸,那双浅色的眸子好似还未从刚才的那阵狂风暴雨中喘过气来,带着几丝水汽。

    江如琅被这一眼看得莫名有些心虚,更烦躁地挥了挥手:“过几日就启程回学宫读书,不要荒废了学业。”

    江苍把最后一颗琉璃珠子拨完,手指在佛珠上慢慢摩挲着,直到摸到尾端已经褪色的红绳这才停了下来,随后面无表情起身离开。

    乌云层层,细雨飘飘。

    他站在台阶下,抬头感受着冰冷的雨丝落在自己脸上,看着乌黑却又辽阔的天空出神,直到晨墨慌慌张张撑着伞,挡住了最后一片天空,他的视线便再一次只剩下眼前富丽堂皇的江家院落。

    “春雨乍寒,公子可别病了。”他碎碎念着,“之前科考完就病了一场,还没好好养好呢。”

    “夫人见了又该心疼了。”

    “公子慢慢走,小心水坑。”

    江如琅目送江苍离开,跳动的烛火落在雪白的面团脸上,一道道阴影割裂了脸上本该和善的眉眼。

    “苍儿小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不悦说道,“如今读了书,倒是有了大主意。”

    管家低眉顺眼站着。

    江如琅着急地来回走动着:“你说现在可怎么办?江芸也是一个白眼狼,江家养他这么大,却丝毫不知恩图报,这样的人,还不死了。”

    他停下脚步,转着大拇指上的绿扳指,眉眼低压,阴森说道:“一个不属于江家的东西……”

    “老爷何必心急。”管家打断他的话,谦卑说道,“黎公不是还未收下吗?”

    江如琅侧首。

    这位同他一起长大的管家抬眸,微微一笑:“一个未经世间险恶的小童,不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人嘛,若是他自己先退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 ——

    江芸芸刚踏进小院子就发现不对劲。

    ——虽然这个院子一直挺穷的,但什么时候这么干净了!

    “哥哥回来了!”江渝捧着破了的陶罐从屋内走出来。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周笙和陈墨荷也都从屋子里出来。

    ——那间屋子正是她的屋子。

    “谁打的你!”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周笙脸上刺眼的红痕,只觉得一股火直冒头顶。

    真是打上瘾了不成,专门捏周笙这颗软柿子!

    “是章秀娥。”江渝大声告状着,“她把哥哥屋子里的东西都拿走了,娘把人拦住,她就打人了!”

    “你屋子里的东西都被她拿走了,那块泥板也摔坏了。”周笙一手泥,手中捧着四分五裂的泥版,怯生生说道。

    陈墨荷一身狼狈,可见经过一番搏斗。

    江芸芸深吸一口气,先把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这是先生给的肉馅馒头,麻烦妈妈热一下,你们一人一个。”

    陈墨荷叹气,用衣服擦了擦手,这才接了过去:“晚饭还没吃,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

    “劳烦妈妈了。”江芸芸语气平静,“屋里的东西坏了就坏了,除了娘做的几件衣服,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衣服也被踩了。”江渝瘪了瘪嘴。

    江芸芸摸了摸袖子,这才发现帕子送人了,便直接用袖子给她擦了擦脸。

    “新衣服呢!”江渝心疼地抓着她的袖子,“坏了,就没了。”

    “脏了就脏了,我也没几天干净日子穿。”江芸芸笑说着,随后对着周笙说道,“以后若是有人来找麻烦,不要起冲突,保护自己为主。”

    “可她们把你这几日写的东西都拿走了。”周笙不安,“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心口一软:“那些都没有你们重要,要是他们使坏,弄伤你或者渝姐儿这才是得不偿失。”

    “今日章妈妈说你胆大包天冒充黎公的学生,夫人担心你学坏了,所以要检查你的屋子……”周笙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黎淳到底有没有收下江芸,小院里的人也一知半解。

    “没事。”江芸芸露出笑来,“因祸得福,要不是闹这么一出,我以后揍江如琅还要偷偷摸摸,施展不开。”

    “你怎么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周笙下意识看向门口。

    江芸芸转移话题:“去洗手吃饭,黎家的馒头很好吃。”

    “你吃吧,我不饿。”周笙说。

    “我吃过了,我先把字练了。”江芸芸把书箱放在屋檐下,狰狞一笑,“现在打不得江如琅,难道还不能教训一下章秀娥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