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
    夜色昏沉,水汽弥漫。

    整个江家除了各院的走廊上还挂着廊灯,其余各处都逐渐归于黑暗。

    章秀娥晚上莫名挨了老爷的一顿骂,到睡前才知道原来江芸竟真的撞大运和贵人搭上线了,她下午撺掇着夫人去小院抄家,杀杀他们的威风,老爷说她这样行事,平白闹大了矛盾。

    真是一个倒霉催的衰神,碰见他是一点好事也没有。

    她今日早早下了值,郁闷地在屋内多喝了一盏酒。

    ——下次定要他好看。

    睡前,她骂骂咧咧想着。

    夜久雨休风又定。

    只能依稀借着廊灯微光,照亮前方路的小院在深夜中越发安静。

    章秀娥今日喝得多了些,半夜起夜,坐在床上喊了几声也没见动静,恍恍惚惚想起身边唯二伺候的人被自己打骂走了,她只好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我对江家也是有功的……如此驳我面子……”她一个人扶着墙,心有不甘地碎碎念着,“江芸……要他好看……”

    她是夫人身边的大妈妈,有单独的院子,本来也有专门伺候她的人,只眼下江家想走书香门第的路子,仆从人不能如以往一般肆无忌惮,端着暴发户的款,听说两京文人家的仆人一个个说话做事都自带傲气,最看不上三五成群的架势,江家有心如此变化。

    章秀娥一向会打算,果断把自己身边的伺候的人都换了个工作,果不其然,夫人看她的目光都温柔了许多。

    厕所在西面靠前院位置,章秀娥迷迷瞪瞪地走着,伸手推开厕所门时,迷迷糊糊地看着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在木门上。

    她盯着那道黑乎乎的影子还未回过神来,突然一股冲力,她一脑门扎了进去。

    “啊……”

    那道影子站在门口,嚣张说道:“有本事来抓我啊。”

    章秀娥又惊又怒又怕,一肚子的酒也被臭味彻底冲走了。

    天还未亮,周笙的小院就被喧闹声惊醒。

    “你们好大的胆子……”陈妈妈捂着鼻子,借着火光定睛一看,仔细打量着面前包的严严实实的人,犹豫问道,“章秀娥?”

    为首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手臂吊在胸前,眼睛好似着了火。

    “天还没亮,不睡觉,发什么癫。”陈墨荷回过神来,冷冷说道,“还带这么多人来闯姨娘的屋子。”

    “江芸呢!”章秀娥上前一步,空气中那股奇怪的味道莫名浓郁起来,“把他给我叫我出来。”

    陈墨荷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少人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章秀娥敏锐察觉到众人的变化,那双吊梢眼狠狠抽动,凶恶毕露。

    “芸哥儿大小也是一个主子,哪里容得下你直呼其名。”陈墨荷并不退缩,冷笑着,“你是要翻了天不成。”

    “我要打死这个贱人……”章秀娥神色癫狂,气势汹汹地拨开拦门的陈墨荷。

    “你活腻了,嘴里这么不干不净。”陈墨荷直接把人推开,“大早上发什么疯,不要命了,打打杀杀也是你能说的。”

    章秀娥两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喘着粗气把人拽了过来,那股味道便直冲门面而来:“陈墨荷,你给我滚,我今日一定要打死他。”

    陈墨荷忍不住捏住鼻子:“你身上什么味道,拉兜里了。”

    章秀娥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呵呵的笑声,听上去格外阴森:“那你就要问江芸了。”

    “和芸哥儿有什么关系,他每日读书格外辛苦,等会要去上学了,你这一大早,大喊大叫扰人清梦。”陈墨荷不悦说道,“发什么疯?”

    周笙笼着衣服走了出来,蹙眉问道:“章妈妈,这是在做什么?”

    江渝也跟着站在门口张望着。

    只有江芸的屋子还是黑漆漆的,毫无动静。

    “那就问姨娘教出来的好儿子了。”章秀娥冷笑,目光冰冷,“三更半夜不睡觉去沁园,被我撞见后就推我入粪坑,若是碰到夫人,这是打算害夫人的性命?”

    周笙眼睛微微瞪大:“芸儿一直在读书,不曾出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每日陪他一起读书,他昨日学到子时才灭灯休息的。”她磕磕绊绊解释着。

    “正是。”陈墨荷点头,“芸哥儿每日读书都非常勤勉。”

    章秀娥冷笑一声:“这府中对夫人抱有这么大的恶意,除了他还有谁。”

    “我对夫人倒是没什么恶意,但对你……”一直紧闭的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在小院中显得格外亮眼,话题中心的江芸芸背着小书箱走了出来,笑眯眯说道:“倒是烦得很。”

    章秀娥被她一激,脸都气红了,若非陈墨荷拦着,只怕要当场上前厮打。

    江芸芸走到她面前,歪着头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我?”

    “还不是你胆大包天,推了我还敢在身后挑衅。”章秀娥气愤说道,“跟我去找老爷评评道理。”

    “我叫你你便来。”江芸芸笑说道,“你可真是听话。”

    章秀娥已经被气得神志不清,伸手就要去拉扯人。

    “我们叫你一声妈妈。”江芸芸背着手,后退一步,“是因为你是夫人的陪嫁?”

    章秀娥抬了抬下巴:“自然,我可是从主家过来的人。”

    “我前几日读了一下大明律,“庶民之家当自服勤劳,故不准存养奴婢,违令存养奴婢者,杖一百,既放从良。”江芸芸笑说着,“你如今算是我们家的奴婢吗?”

    章秀娥讥笑:“二公子读了书果然就是不一样,但可惜是半瓶水咣当响,你可知我为何姓章?”

    “如果不是为了避免税负,举家投奔为奴,那就是你们已经析产别居,另立门户,父辈从义男义女成了雇工,这才拿回原姓。”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我说的对吗?”

    章秀娥脸上笑容僵硬。

    “义男义女既已卖出,例从主姓,你和江家现在虽无伦理之别,但按法理,恩养年久,配有家室,同子孙论,你现在也是我们江家人。”

    章秀娥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她。

    “我们既然是一家人,你对我非打即骂,便是家风不正,若是传出去,也不知外面要怎么说江苍才是。”

    江芸芸故意拿江苍起话题。

    她忍这群人许久了,借着去江家读书的机会,找黎小公子问了个清清楚楚,只等着有一天派上用场,没想到这么快就轮上了。

    章秀娥回过神来,看清了他的意图,冷笑着:“我和江家在官府可是有文劵的,也写了年限,夫人出嫁前,得主家恩赐,归还身契,如今是受雇于江家,算雇工,算不得你说的那些恩恩怨怨,再者此事和大公子有何关系,今日不过是我一时不忿,芸哥儿你不认错,竟还倒打一耙,这事何须闹到官府,夫人便能为我主持公道。”

    “之前黎家小公子和我说,雇奴非良非贱,算是灰色地带。”江芸芸慢慢吞吞说着,“是富绅之家规避风险的办法,但不管怎么样,从律法上算起来你就是江家的仆人,你的小孩也是江家人,做不得假。”

    “她的小孩如今在江家做事吗?”江芸芸问着陈墨荷。

    陈墨荷点头:“油水事,负责采买。”

    章秀娥不想在听她继续说下去,想要先一步把人拽走:“芸哥儿还是随我去见老爷夫人。”

    江芸芸避开她的动作。

    陈墨荷机警地把人隔开。

    “我也算江家的小主子,你身为仆从以下犯上,骂詈主人,甚至要殴打主人,放到衙门里,罪加一等。”江芸芸一板一眼说着,“这事要是传到宝应学宫,就不知道这些读书人要怎么看江苍了。”

    江芸芸逮着一个江苍使劲薅羊毛。

    自来书香世家,先礼后仁,不论哪一点,今日章秀娥一个仆从敢明目张胆跑过来叫嚣便落了下乘。

    她要的就是那一点微弱的优势。

    章秀娥满肚子的火被几句‘大公子’给弄得瞬间泻了火。

    江苍如今是江家最重要的人。

    谁给他不痛快,便是给老爷夫人不痛快。

    “狗仗人势,还真当自己是人上人了,三番两次打人。”江芸芸见她面露退缩之意,立刻上前一步,一改刚才的和颜悦色,大声痛骂,“曹操杀王垕的故事,你是当耳旁风了。”

    “你以为现在这事传得出去?”章秀娥破罐子破摔威胁道。

    江芸芸拍了拍身后的书箱,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我马上就要去上课了。”

    “昨日黎公来了一趟,若是今日芸哥儿去不了,也不知黎公会不会亲自上门。”回过神来的陈墨荷顺势说道。

    江芸芸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声说道:“我觉得会。”

    “二公子这么撕破脸,就不怕姨娘在府中难过吗?”章秀娥咬牙质问着。

    “日子总不能一直受气过。”江芸芸冷笑一声,故意激道,“我等会就要去宣扬一下江家门风,第一个就要告诉黎小公子,他最是嫉恶如仇。”

    章秀娥脸色大变。

    “我还要告诉黎公,说你一大早不让我睡觉,污蔑我,还跑来我院子里逮我,扬言要打死我,还好我跑得快才免于毒打。”江芸芸大声呵斥着,正气凌然。

    “胡说八道,我何时打你。”章秀娥怒目而视。

    江芸芸面目表情对着自己的手臂拍了拍。

    ——无耻。

    章秀娥气得眼前一黑,终于察觉不对劲了。

    院子里的情形陡然一变,原本气势汹汹的仆人相互对视着,一时间不敢说话。

    “那你今日就别想出门了。”她不肯落于下风,恶狠狠警告着。

    “会有人来接我的。”江芸芸丝毫不惧,大声说道,“你猜猜会是谁!”

    江芸芸寸步不让,跳动的火把上的光落在小子稚嫩的脸上,照的那双漆黑的眼珠亮如明珠。

    气氛僵硬,有人偷偷拉了拉章秀娥的袖子。

    “你想如何?”不信邪的章秀娥梗着脖子问道。

    江芸芸手指往后一翘:“给她道歉!”

    周笙被人冷不丁齐齐注视着,坐立不安,但还是挺了挺胸膛,努力保持冷静。

    “两次!”

    打了人两次,就该道歉两次!

    章秀娥在江家一向耀虎扬威,便是江苍见了她也都是规规矩矩问好,现在去跟一个姨娘道歉,简直是受辱,她又惊又怒地站在原处,脸上青红交加。

    “时间要来不及了,你快点。”江芸芸站在章秀娥面前,一反刚才的温吞,口气咄咄逼人,“你不想江苍回了宝应学宫要过着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吧。”

    “家中仆人欺负弟弟,他却置之不理,无亲无德,不惩刁奴,不劝长辈,无孝无爱。”

    江芸芸的声音逐渐变大,晨曦微光落在她脸上,好似一把出鞘的宝剑,只等日光渐出东山,给人致命一击。

    “他日科举入仕,官场上岂容这样无礼无节的人!”

    她抑扬顿挫呵斥着:“道歉!”

    章秀娥听得冷汗淋漓,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对着周笙的位置连连磕头。

    “都是老奴的错,还请姨娘恕罪。”她倒是能屈能伸,重重磕了两个头,认错道。

    周笙慌张地拧着袖子,下意识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不笑时,眉宇间便有种冷冽之色,冷冷看人时,那双漆黑的眼珠深不见底。

    “起来吧。”周笙看到陈妈妈对她打的眼色,干巴巴说道。

    章秀娥并未起来,反而膝行到周笙面前,大声说道:“犯上之事老奴已经道歉,但二公子推老仆入粪坑,此事还请姨娘给条活路,老仆是贱命一条,但好歹是夫人的人,二公子深夜去沁园本就失了规矩,还如此凶残行事,传出去岂能好听。”

    江芸芸抱臂冷笑,还未说话,便听到周笙迷茫的声音。

    “可芸儿昨日确实一直在读书。”

    “你看,蜡烛只剩下这么一点了。”江渝也捧着蜡烛哒哒跑过来,“你们每三日就给我们一根蜡烛,这可做不了假。”

    江芸芸下意识看向那截烧到底的蜡烛,眼波微动,随后抬眸去看周笙。

    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周笙不安得眨了眨眼:“他没有做坏事。”

    “可那明明是二公子的声音。”章秀娥大声反驳着。

    周笙悄悄看了江芸芸一样,见她笑眯眯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便硬着头皮,把人扶了起来,小声辩解着:“沁园也有很多小子,十来岁的声音不是都差不多嘛,章妈妈脸朝下跌了下去,又没有看到行凶之人的脸。”

    章秀娥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