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堂到于家,马车的时间是半个时辰。一件口耳相传的事过去,应当是三天。
就于曼颐以往听家中女眷讨论旁人长短的经验,外面发生了事,头一天先是现场围观的人回家在饭桌和床头传播,这是第一轮发酵。到了第二天,听了奇闻的亲朋好友便会在市场和街头进行扩散。事情往往先传进在市场买菜购物的下人耳朵,再自下向上地传播,最后在第三天,成就二妈和三妈饭时的谈资——当初宋麒逃跑和游小姐退婚,遵循的都是这一传播规律。
于曼颐日后在国外旁听了些传播学的理论,将少年时的这一经验命名为三日扩散理论。鉴于这一次的主角是她自己,到了第三天,她整个人几乎算得上坐立难安。
游小姐被家里关过一轮,上午的课也不能再来了,只能中午被车夫送来学堂,再等放学后被车夫带走,于是于曼颐这三个上午的同桌便稳定地成了小邮差。
她唉声叹气一上午,小邮差也察言观色了一上午。等到宋麒的算数放课后,他和于曼颐一道拿出午饭来吃时,按耐不住地询问道:“曼颐姐,你到底怎么了?你这几天下午,怎么都没去画室了?”
于曼颐为小邮差称呼自己曼颐姐而烦恼,她没做好当别人姐的心理准备,总觉得怪怪的。况且他既然叫了自己姐,怎么又一点不识时务,看不出她在为了学画不成而烦恼。
她寥寥几语概括了于家今晚即将掀起的暴风骤雨,终于让小邮差的脸色从困惑变成恍然大悟。他自己悟了还不行,不顾旁边还有几个学生坐着,大声说:“曼颐姐,那你也不要这样丧气。你若是当真想学画,就算你家里人不许,也一定能找出法子。”
真是好一身正能量,于曼颐直起身子,问他:“那你有什么法子?”
“我眼下还没想出来。”小邮差字正腔圆地说。
法子没有,徒增烦恼倒是一把好手,于曼颐实在不想再给他当姐了。她拿着厨房给她带的食盒换了个位置,吃了没两口,又有一个没说过话的同学来找她了。
她那天可真是一战成名,但凡在场的扫盲课学生全都认得了她的样貌,也记下了她的名字。于家虽说在当地也似乎不逊于游家的大户,但于老爷为人较为低调,在当地人心中也只是那么个符号。可于曼颐闹这么一出之后,人们先是知晓了,镇上的扫盲班有个很会画画的姑娘,叫臭名昭著的游家人丢了脸面;然后才分辨清,这位小姐是于家的二小姐,而于老爷是这位小姐的爷爷——其中从属关系,已然置换了。
“于二小姐,”这位学生客气地叫她,“学堂外面有人找你。”
大中午的,有人找她?
于曼颐有些意外。她总共就认识这么几个人,还都是扫盲班里的,谁会中午来找她呢?那学生看出她奇怪,便补充道:“是一个长得很像山羊的男人。”
于曼颐急忙放下食盒跑出去了。
虽说游小姐下午上课的时候才会过来,但于曼颐生怕她今日来得提前,和苏文相见时叫送她过来的车夫看出端倪。好在学堂门外此刻只有几个路人,连出门吃饭的学生都还没回来。于曼颐匆匆迈出门槛,看见苏文神色憔悴、胡子拉碴的模样,便知道他也听说那天的事了。再加上她和游小姐这三天都没有出现在画室里,苏文一定也能猜出大概。
他长出胡子的模样真是愈发像山羊,眼神也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岁。于曼颐四顾一番,拉着他的袖子,心惊胆战地把他带到一处外人看不见的角落,开口道:“苏老师……”
“我听说了,”苏文也开口,嗓音都很沙哑,“游小姐她、她……”
“她还好,这几天下午都按时来学堂,”于曼颐说,“但是画室是去不成了。别说去那么远,她家车夫这几天都在门外守着,她连和我去门外的河岸散步都不敢。”
苏文神色一黯,说:“是我不该送她那张画。”
于曼颐眼见苏文憔悴模样,也忍不住地替他神伤起来。自由恋爱这事,总归是快乐和悲伤都很极致。苏文安静片刻,又询问:“那你……”
“我怕是也很难再去了,”于曼颐叹气,“你在城东都听说了,于家知晓也不会迟过今晚。我是瞒着他们向你报名的,这种先斩后奏的事……”
终归是被自己和游小姐连累,苏文的神色在憔悴之外又多出许多歉意,也终于从棒打鸳鸯的痛苦中抽出几分精力,想起于曼颐那副以假乱真的画来。他并没有要求于曼颐拿过来给他,只是说:“即便你以后不在我这里上课,也不要放弃这条路。你这样的孩子,若是不画画……那就太可惜了。”
“是啊,”于曼颐也有些失落,“本是准备学点技法,能换些安身立命的钱,画室里还有同学愿意帮我介绍。现在学堂里人人盯着我……”
“你不要总想着赚钱。”苏文实在是又憔悴又被她气到。
“那我想什么?”于曼颐跟不上苏文的思路。
苏文也被她问住了,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少年时的野心,而那些曾经立下的誓言都距离眼下这个以教画为生的男人很远。他师出无名,在上海没得到认可,只能回乡赚一些糊口的钱,虚度了一年又一年。他一事无成,没有名气,连给喜欢的人画一幅画像,都会给各自招来灾祸。
苏文就这么愣愣站在那,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他想,既然他是于曼颐的启蒙老师,而她的笔触又带了他的影子,那若是于曼颐当真有那么一天,他苏文是否也能在美术史里占上小小的一笔呢?
于是他揉了揉自己蓬乱的头发,又睁大了他带着红血丝的眼。他微微俯下身,用手盖住于曼颐的肩膀,语气笃定得就像他初出茅庐时一般。
他说:“曼颐啊……你要扬名立万。”
…
扬名立万。
好陌生的四个字。
于曼颐不是没受过旁人的期许和祝愿,其中大多还来自对她最好的二妈。然而即便是二妈,对她的祝愿也大多与她日后的婚嫁有关。例如“嫁一个如意郎君”,又例如“相夫教子,多子多福”。与表哥订婚后,这祝愿的词语便多了些,她见过最多的当属赞他三叔有了个“乘龙快婿”。
她到时候才发现,自己之所以对“扬名立万”四个字如此陌生,是因为她先前所受的祝愿都是对她夫婿和子嗣的祝愿。而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把这些祝愿,当成了对于曼颐的祝愿。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一个祝愿,与日后的夫君无关,与自己的子嗣也无关,只与她自己有关。她抱着这个祝愿一脸恍惚地回到了学堂,将苏老师递给她的情信转交给了游小姐,坐在她身边等她哭完,又借来一只火柴,把信件彻底地毁尸灭迹。等马车来了,她继续一脸恍惚地上了车,和学生们在落日余晖之下往于家的方向赶。
这几日她心里吊得难受,和她同坐的几个学生也算不上踏实。于曼颐那天站出来固然值得称赞,但曹管家撂狠话的时候也暗示过了——游小姐没有背着家里私定终身,那她幸而无罪;但于曼颐背着家里跑去学画,那于家该负起管教女儿的责任了。
没人会主动给于家报信,但那日的景象一传十十传百,今天也该传进于家大院了。今晚这回程之路叫人心悸,偏偏当事人于曼颐一脸恍惚,似乎被什么别的事吸引了注意。
方千越想越放心不下,一如既往地先开口。她在摇晃的马车上站直了身子,坐到于曼颐身旁,主动问道:“曼颐,你这几天都没去画室,以后是不是都不去了?”
于曼颐被她喊得回神,这才想起今晚一场硬仗在即:“我也不知道,等回了于家……或许会知道结果。”
她的话印证了方千对此地消息传播速度的猜想,于是方千追问:“那你有什么应对的法子么?看你一路都心不在焉,是在想你三妈和三叔么?没关系,我们都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她问得于曼颐都有些惭愧起来。别人替自己殚精竭虑,她却被苏文的一句话弄得神思恍惚。但人的注意力就是这样不受理智操控,那四个字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比当初宋麒在地窖里那句“自由恋爱”更加振聋发聩。
于曼颐猜测,自由恋爱这事再怎么震惊她,也是在她旧脑子里、相较于包办婚姻的变体。而“扬名立万”于她而言,算得上石破天惊——她赚点安身立命的钱就觉得自己够大胆,“扬名立万”是她表哥这样的人才配肩负的使命,苏文怎么好用在她身上的呀?
她实在想不通了,只能攥住坐到她身旁的方千的手腕,打断她关于于家的思路,询问道:“方千,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身边有没有人……扬名立万?”
这话一问出口,于曼颐就发现了,这个词不光对自己很陌生,对方千也很陌生。她品了半天于曼颐这问题,侧头和同学商量:“还真把我问住了,咱们身边有这种人么?人活到什么份上,才算扬名立万?”
“好‘重’的一个词,”四不像同学也感慨,“你若是说有钱,我们倒是认识。你说有名,我们也认识。但要说能称得起扬名立万……于二小姐,你从哪听来这样一个词?和今晚于家对你的发落有关系么?”
“没有没有,”于曼颐连忙摇头,“只是和人闲聊的时候听见的。我从没听人称赞过谁扬名立万,就有些好奇。”
“这词在小地方确实少见,这人和你闲聊间提起这个词,或许是见过什么世面,又有谁和他许过诺言,”方千说,“我在上海倒是常听见。小时候在广州长大,也会有闯羊城的这样发愿景。”
“这倒是,”四不像说,“人要扬名立万,就得去这些开埠之地闯荡,背井离乡地闯出来,才配得上这四个字的重量。哎,不过我父母不这么认为,他们只希望我学成后回乡做个教书匠,再远不能比杭州更远……”
看来这学成后的出路是每一代青年人的达尔摩斯之剑,无关乎时代,只关乎境况。几个人的话题很快被转移到了这上面,于曼颐听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不需要考虑这件事的。她的出路已经被定死了一条,且是与扬名立万绝无关系的一条。
于曼颐叹了口气,心想,苏文对她的厚望,实在是错付了——
她连于家大院都出不去,何况绍兴县城,以至于那个用铁藜木铺了南京路的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