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为了庆贺中秋,今日准备了许多菜品,有桂花糯米藕、莲花酥、菊花饼,最后丫鬟们端上了“中秋莲花团圆瓜”(1),将西瓜雕成莲花瓣的模样,精巧无比,这瓜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供月的,具有吉祥之意。
宾客尽欢,丫鬟们又端上了肉质肥美,膏黄满肚的螃蟹。
徐大学士起身,端起酒杯说道:“今日我与夫人一同宴请,大家不必拘束,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
说完便一饮而尽。
景暄和恰好与万灵安坐在圆桌的对面,也许是为了躲避那道目光,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吃自己的菜。
徐芃敏怕景暄和无聊,对她说:“景姐姐,这是我父亲特意从泰州买来的大螃蟹,这螃蟹十分可口,以前吴越王钱倧之子钱昆为了吃泰州的螃蟹,甚至主动要求要去泰州任职呢。”
又递给了景暄和吃蟹的八大件,景暄和对她道:“我听说京中还有吃完螃蟹拼蝴蝶的做法,剔蟹胸骨,让其完整如蝴蝶的样式,以显示自己的巧思。”
“这算什么?不过是些京中人无聊时解闷的玩意儿罢了。”徐芃敏拿起螃蟹,将蟹肉剔除,螃蟹架子一下便拼成了一只蝴蝶的样子。
徐夫人说:“我家芃敏别的不会,这些骑马逗趣的玩意儿倒会的不少,让景大人见笑了。”
“母亲,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徐芃敏拉着她的袖子撒娇。
景暄和莞尔一笑,道:“芃敏这是天真无邪,若非心灵手巧之人,是拼不出这么完整的一只蝴蝶的。”
“还是景姐姐说话好听,对我胃口。”徐芃敏给她夹了一片鱼肉。
坐在一旁的徐大学士这时却问万灵安:“万大人,这些酒菜吃得还习惯吧?”
万灵安点头道:“这些菜品十分美味,多谢徐大学士今日的招待。”
“中秋本就是团圆的日子,万大人还未成家,我便自作主张地邀请你来,大家一同赏月喝酒,岂不快哉?”
景暄和心想:团圆吗……
今日早晨,她去给即将远赴边疆的于恺之送行,长亭外,青山绿树,可是此一别,不知何时才会相见,她与于恺之虽然交集不多,可是她如今毕竟占着于歌笛的身子,所以景暄和觉得自己有义务过来看望一下他。
于恺之身上的伤好了一些,只是脸上还结着痂,精神比那日在朝堂上已经好多了。
“景大人,多谢你来送我。”于恺之对着景暄和笑了一下,“那日朝堂凶险,一切都变幻莫测,我本以为,我们无法活着见面了,可是如今还能相见,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景暄和给他准备了一包过冬的衣物,“边疆苦寒,你这一路一定要当心身子,若有可能,我一定会让你返回故土。”
“我知道,我姐姐曾在那里呆了七年,她一个纤纤弱女子尚能熬七年,我皮糙肉厚的,又怎会那么快就死?人生很长,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一段必不可少的历练。”于恺之缓缓说道,虽然他到现在也不敢确定眼前的人是他姐姐,可心中确信的却是,她一定是个值得托付、令人信任的人。
她又掏出一个袋子,里面包着许多红枣,在于歌笛的记忆里,这是于恺之最喜欢吃的零食,小时候吃了一个还要一个。
“这些枣子你拿在路上吃,一天吃一颗,若吃完了,应该便到边疆了。”
于恺之眼眸震动,接过枣子,尝了一颗。
“谢谢,很甜。”他徐徐道:“以前我是‘小伍子’的时候,没有机会吃这枣子,我每天都睡不好,生怕哪天得罪了魏福忠便会被他处死,夜夜不得安眠,现在,我终于回到自己原本的样子了。只是恺之没用,没有搬倒魏福忠。”
“魏福忠在朝中树大根深,这么多年的经营不是白费的,你这次的所作所为已经在圣上心里给魏福忠埋下了一根刺,虽不能让他大厦将倾,却难得地打开了一个口子。你放心,我已经派了人沿路保护你,魏福忠如果要对你下杀手,我是决计不可能让他得逞的。”这是景暄和给他的承诺。
“多谢,只是我如今是戴罪之身,这条命留与不留也没什么关系了。”
“别这么说,若你以后从边疆回来,想去干什么呢?”景暄和看到他有些失意颓唐的样子,不禁发问道,若有了对未来的期盼,也许会让一个人充满前行的勇气吧。
于恺之似是沉吟了一下,“以前我很喜欢绘画,可是后来却发现,我更喜欢旅行,以双足踏遍如画江山,将各地的风土人情都记录下来,再描绘成卷,该是多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啊。”
“那就记着你的梦想,在困难的时候,想想这梦想还未实现,便能熬过去了。无论如何,总有一日,我们一定会团圆的!”景暄和拍拍他的肩膀,“保重,恺之。”
于恺之微微垂首,说:“保重。”
就在他转身时,突然定住脚步,道:“景大人,请别因为我的事情怪万大人,他是为了我好,这几年也给了我许多帮助,恺之感念他的恩德。”
景暄和一愣,点点头,朝他招了招手。
狱卒过来,将于恺之押走,走之前,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景暄和,在心底默默地叫了一声:“姐姐。”
……
“景姐姐,你在想什么呢?”徐芃敏叫她。
景暄和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托着腮道:“我在想,今天的月亮可真圆啊。”
宴席已经结束,众人分散到各处去看花赏月,徐芃敏与景暄和来到了后花园,里面摆了许多名贵的菊花,汪常青也来到了她们身边。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也许明天的会更圆吧。”徐芃敏也望向了月亮,又用手肘捅了捅汪常青,“相公,新酿的桂花酒放在哪里了?”
“我去给你们拿。”汪常青起身往后院走。
酒拿来了,入口香甜,满满的桂香扑鼻,景暄和与徐芃敏对饮了几杯,皆觉身心舒畅,可是喝多了,脑子又有点晕。
“不喝了……不喝了……”景暄和摆摆手,双颊红晕,“再喝酒就回不去了……”
“我送……送你到门口……”徐芃敏起身,却有些站不稳,汪常青赶忙扶住她。
“不必了,我自己能走。”
景暄和扶着脑袋来到徐府门口,却见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有四颗拳头大的明珠和彩绘的周身,心中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知道这是谁的马车……
自动绕道,车帘却被掀开,他声音冷冽:“上来。”
景暄和本想装作没听到,手臂却被人拉住,他重复了一句:“上来。”
她烦躁地摆手,可他却越抓越紧。
景暄和睨了他一眼,心想:“上来就上来,谁怕谁?”
她只是端坐在他身边,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万灵安余光见她吐气如兰,双眼朦胧,如潋滟碧水上的薄雾,明明很困,却强撑着不闭眼,好像防着他一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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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都没有说话。
骏马突然踩到石子,颠簸了一下,景暄和不小心往旁边一摔,万灵安适时地托住了她,她皱眉,似是不喜他的触碰,可他却固执地抓住她,他身上月麟香的气息将她环绕,让她顿时没了力气。
“欧阳明允明日便会被处斩。”他突然说:“这场闹剧该了结了。”
她撇过头去,像没听到他说话似的,只给他一个侧脸。
万灵安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竟这么执拗。”
景暄和“哼”了一声,万灵安却突然将她搂到怀里,“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徐学士他们一家人,若是你将对他们的和颜悦色分给我半分,该有多好?”
“可是某些人就是那么可恶,不配我和颜悦色。”她终于说出了这一个月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这一辈子都没向人低头过,我一直觉得‘低头’是件很没骨气的事,可是若你不低头,那便只有我来了。”他俯下身去,亲吻了她的嘴唇,景暄和想推开他,却被他搂得更紧了。她一开始还挣扎着,后来却被他弄得没了力气,最后只能缴械投降。
他的吻缠绵而悱恻,边吻她,边在她耳边呢喃:“你都把我弄破相了,还不对我负责么?”
“我……你脸上哪里还有伤痕?”
“脸上的伤是好了,可是……你不理我……我的心里便会有伤痕,日复一日,流血不止。”
“你无赖……我只负责脸,不负责心,你以后……”
还未等她说完,唇又被他堵住。
帘外的风吹进,她身上不由得战栗起来,被他抵在车的一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他怀抱里不由自主地沉沦。
多年后,除了万灵安的吻外,景暄和总回会想起这个夜晚,徐大学士和徐夫人相视而笑的场景,只是那时的她不知道,对他们而言,这一切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
黎正站于高台之上,可以看到她的门口。
不知怎的,今年中秋他很想和她一起度过,哪怕遥遥地相望一眼也是好的。
阿衡说:“景大人可能在徐学士府多喝了几杯,所以才回来的这么晚。”
黎正从腰间掏出一包解酒药,道:“这个,她也许需要。”
谁知,一辆华丽的马车却停在了府邸前。
侍从将帘子掀开,黎正清楚地看到,万灵安与她一同在车中,她的手被他牵着,衣衫也有些凌乱,虽然不情不愿,脸上却晕出一丝红晕,仿佛朝露打湿的玫瑰花瓣一般。
阿衡见黎正脸色不好,有些犹疑:“黎先生,景大人也许……”
“不必多言,我明白,”黎正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冷,仿佛从骨子里透出凉意:“这一生我都没想过要和他争抢什么,可是这一次,我想为自己争一回。”
就这一回。
仅此一回。
阿衡说:“黎先生,明日暹罗使臣会进献一座佛像,那佛像名为‘四眼佛’,足足有三人站立那么高,全身由纯金打造,它曾有诅咒杀人的传说,可是陛下觉得新奇,提出想看看这‘四眼佛’的真容,暹罗国王便将佛像进贡到大明,只是不知,它会不会在大明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就是要有腥风血雨,顺天府才更有意思啊,若是平静无波,岂不是一潭死水,了无生趣?”
黎正站在月色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恍然若梦。
【第五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