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与红鸾也停下动作,躲在一棵大树后,悄悄探头查看流民那边的动静。
一个背着竹筐的青年男子挤进人群中间,格挡开那些将要把匕首刺入小皇子右手的人,将难以站立小皇子扶稳,目光顺着血迹往上,在小皇子被匕首刺穿的掌心落定。
青崖所处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青年男子的震惊神色。
男子怒不可遏,转身大声斥责面前的人:“你们口口声声说受够了朝廷的胡作非为,那你们自己呢!这般虐待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便是你们追求的正义,是你们所谓的‘替天行道’吗?!”
这激愤喝问的声音虽大,却与鼎沸人群的粗鲁叫骂声截然不同,沉稳中带着一股文质彬彬的正气。
他张开双臂,将小皇子护在身后,面对一群手持武器,近乎疯狂的壮汉,毫无惧色。
为首正在兴头的大汉不服气,朝地上呸了一口,手握匕首比比划划:“现在律法提倡连坐之罪,我们中间多的是本身并没犯罪,只是受了连坐牵连才变成罪人的冤大头。我们抓不到皇帝老儿,只抓住他儿子,那就父债子偿,有什么不对!”
众人紧跟着附和:“对,父债子偿!”“以牙还牙!”“长山先生你不也是受牵连的人吗?”“为我们死去的家人兄弟们报仇!”竟是群情激愤难以抑制。
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站出来,走到众人面前摆了摆手,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等待他开口,显然这群流民以他为首。
拿着匕首的大汉也不再挥舞匕首,而是一抱拳道:“大当家的,让您侄子让一让,不要多管闲事。”
大当家点头,对拦在皇子身前的青年道:“长山,我们知道你心地仁慈,看不得这些,所以才把你支走,你不要不知好歹,速速让开。”
原来那个青年叫长山,青崖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长山听完大当家的话非但没有让开,反而放下背篓,贴近树下,将小皇子护得更严,坚定道:“舅舅,我很感念您收留我,但这等行径,我无论如何也要阻止。陵王既是人质,你们只要设法达到你们的目的即可,何必如此虐待他?”
“虐待?”大当家劈手从旁人那里夺过一条马鞭,正要再给陵王一鞭子,却被长山挡着,鞭子便啪地一声抽在长山身上。大当家怒道:“我不但要虐待他,还要杀了他才能解气!他哥哥平王原本答应我,只要我帮他杀了他这个弟弟,他就向朝廷请命,将我们招安,赦我们无罪。可是现在,事情做成,平王竟带人以剿匪为名将咱们山头的家人、兄弟都杀了!摆明是要背弃约定杀人灭口!这个陵王现在无论死活都是一个烫手山芋,还不如让兄弟们出出气,你快让开!”
长山挨了一记鞭子,仍在原地屹立不动,身影如一棵高山上的青松。
大当家越发恼火:“逆子!你可还记得你父母是怎么去世的?你又是怎么被迫躲到我这里来的?到底我是你家人还是这王八蛋狗皇子是你家人?!”
长山放下一直张开的手臂,回头看了皇子一眼,那眼神与他保护皇子的行为截然相反,毫无关切,反而带着一丝怨意。
他在维护一个他怨恨的人。
“我记得父母是怎么去世的。”长山再次面对众激愤的流民,面对舅舅,站得笔直,“但是在这里折磨一个未及弱冠也未掌权的病弱皇子,就能让失去的一切都回来么?能改变现状么?你们究竟是反对连坐,还是支持连坐?在这里实施暴行,能让朝廷改变严苛律令么?能为我们这些剩下的人谋出一条生路么?”
连续五问,让流民们的神情都变得复杂起来。
大当家道:“我有我的安排,你不想参与,我没强迫你参与,你做你的药师,为大家看病煮药就好,不要干扰我们的其他行动。”
长山道:“舅舅,对于以后该怎么办,您当真还有安排吗?”
“你……!”大当家脸色铁青。
一说起以后的安排,不仅大当家说不出话,众流民的气焰也如被泼了一盆冷水。
“舅舅,还有大家,你们仔细想想,”长山声音放缓,心平气和道,“平王以为你们已经帮他解决了他弟弟陵王,所以才更急着杀人灭口,而且还有名正言顺的‘剿匪’为理由。那么现在,这个陵王在咱们手中,活着比死了更有用。你们想让他死,随时都可以一刀杀死。但让他活着,就多一个筹码,多一份可能。退一万步,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们剩下这些人也不得善终,只要这个陵王活着,回到京城,回到他原来的位置,那么欺骗了你们的平王,就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这一下,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继而交头接耳,谁都不再大声喧哗。带头对陵王发难的大汉咽不下这口气,又知长山说得有理,愤然转身,把匕首往旁边一棵树上一插,怒道:“若给我逮住了平王,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大当家思量片刻,由怒转愁,长叹一声道:“天色已晚,大家也别闹了。”从人群中指出几名男子吩咐:“你们晚上轮流守夜,其他人原地休息,明天……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他仿佛一下变得苍老无力,塌着肩膀走出人群。余人望着他的背影,少数不甘心的人还追着他抱怨:“怎么能这样轻饶了这个陵王?”更多的则是和他一样变得丧气,三三两两散开,各自进入睡帐或在火堆旁坐下发呆。
一场聚众行刑,终于得以暂停。
“咦,”青崖稀奇道:“那个叫‘长山’的,一开始不在人群里吧,不然他这么特别,我应该一眼就先看到他。”
长山虽一身布衣打扮与流民相似,却通身儒雅书卷气,站在一群手持刀枪的壮汉中,显得格格不入。
人群散去,少年陵王的左手还被匕首钉在树上,留下看守的人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吃起自带的干饼,丝毫没有解救他的意思。
长山一言不发,冷着脸用布条缠住少年的手臂打了个结,从背篓里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喂到少年嘴里,然后往他被钉在树干上的手掌伤口四周撒了些白色药粉,这才握住匕首,猛然拔出。
“呃啊……”少年痛呼一声,委顿在地,长山抓住他的手,迅速止血包扎,动作娴熟,一丝不苟。
看到小少年暂时得救,青崖松了口气,道:“叫‘长山’的人虽然和这些人是同伙,但是似乎不坏。”
不仅不坏,若以面相辨认,也完全属于“好看,她喜欢”的那类。
红鸾没有回应,青崖也没期望得到回应,想让姐姐夸一句东莱国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姐姐,咱们趁现在把人救——出……来……吧……”青崖越说越迟疑,她注意到,红鸾望着陵王的眼神里满是毫不遮掩的恨意,比起救陵王,红鸾无疑更想杀陵王。
姐姐平日向来冷静自持,极少流露出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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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烈的情绪,简直像变了一个人,看得青崖有些心惊,轻声唤道:“姐姐?”
红鸾恍然回神,收回视线,拉起她不着痕迹地往远离那片是非之地的方向撤离。
“他既性命无忧,便不用我们管了,走。”
“可是……”
性命无忧只是暂时的,听流民方才的言语和态度,一起念杀了那少年也很有可能。至于叫长山的药师,也只是看不得流民用残酷手段折磨少年,并不反对一刀杀了他。
青崖还想央求,却被红鸾横眉一瞪,只好将后面要说的话咽回肚子。
她不甘心地拖着脚步与姐姐离开,最后一次回头看向远处树下,只见受伤的小少年躺平在地,似乎已经昏迷,长山一手搭在他腕上号脉,另一只手从背篓里掏出几个小药瓶和几把捆扎成束的草药。看守陵王的人冷漠坐在一旁,对长山的行为嗤之以鼻。长山浑不在意,只顾低头给陵王疗伤。
“姐姐,那个叫长山的也很好看。”
这句话,青崖想说却又没说,因为红鸾此刻的脸色极为难看。
她被红鸾拉着退回山谷深处,结界之内,直到完全听不见人群的一点声音,红鸾才松开手,望着夜幕下的山峦,若有所思道:“那伙来路不明的人竟敢劫持皇子当人质,背后的动机和势力定不简单。此处距离京城遥远,真不知皇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青崖担忧道:“那‘那孩子’岂不是羊入虎口,很危险?”
“危不危险与你无关,”红鸾正颜厉色远超平日,警告道:“青崖,你我在山谷隐居多年,这般安宁难能可贵,外面世道复杂,且不论《捉妖令》,就是寻常百姓一旦与皇室扯上关系也会更加危险。以往你捡些普普通通的不知名过路人回家作客便罢了,这一次,千万不可多管闲事。”
青崖无奈答应:“哦,知道了。”
这番说辞,她早就听过没一千遍也有九百九十九遍。
红鸾看出她答得心不在焉,再次强调:“听到了吗?这一次,不——许——救——人——!”
青崖满口答应:“好好好听到了。”
姐妹俩原本各有各的房子,红鸾为了确保青崖不多管闲事,当晚执意将青崖留在她的房里,与她同床而眠。
夜阑更深时分,青崖在床上辗转假寐一个时辰,等姐姐熟睡后,偷偷摸摸坐起。
她抱着外衣蹑手蹑脚走出姐姐的卧房,心道:“我只是睡不着觉起来坐一坐,绝不是去救人。”
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心道:“我只是随便走走,绝不去救人。”
乘着夜风迈步走入山林,又道:“我只是来散步,绝不救人。”
接着是“散步恰好走的是这个方向罢了。”“体力过剩走远了一些而已。”“听到动静忍不住看看,看看又不是救人。”
如此这般,心中念叨着“绝不救人”,脚下步履不停,一路往那帮流民安营扎寨的地方走去。
起床出门已是子时,夜如泼墨。这种时候,那些人应当已经休息了才是,可隔着一片树林就听到那方传来一片比之前更吵闹、更混乱的厮杀声,就连火光也变得更为明亮,使得半边山坡都隐隐泛着红光。
来都来了,再靠近一点看看也无妨。
这样想着,青崖蒙上黑色面纱,加快速度,仗着夜色与一身黑衣作掩饰,大胆凑近,在略高一点的山坡上向下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