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随着几声高亢的呼噜,一匹棕红的烈马陡然穿市而过,吓得苏清见一把将思齐抱回怀中,侧身退到了一旁。
“这人脑子有点毛病吧?”归今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闹市骑马,也不怕踩着人?!”
猛然被这么一吓,张佩中也骂了起来:“不懂规矩的王八蛋!赶明儿让我爷爷给他抓了发配到外疆去。”
然而那马背上的人倒气派得很。
他身姿矫健、英俊潇洒,肌肤一如金黄的成熟小麦般好看,一下子从马上纵身跃下,一身锦袍飘飘洒洒,俯身捡起了被思齐遗落在地的绣球,并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抛还给了孟须叶。
清见暗暗觉得这人很是眼熟,只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下一刻,只见他抓住马脖子上的绳索又翻身回到马上,朝须叶伸出手:
“来!”
彼时马蹄踏得尘灰四起,清见一边呛咳,一边抬袖拂眼前的灰,刚赶走灰尘,便见须叶亦把手递给了那人,借力跨上了骏马与他一齐绝尘而去。
苏清见当场懵了。
他赶紧双手按住太阳穴,一边揉一边告诉自己快些把刚才看见的这一幕忘掉,回去冲个凉躺平睡一觉,明日还要上早朝……
可是画面挥之不去,鼻梁的剧痛也没有减轻半分,更可恶的是他一直觉得这幅画面有点熟悉,后来才记起来,自己从前似乎做过一个类似的梦——
他梦见他策马扬鞭在前纵横千里,须叶在后面一边追一边骂:苏清见你个王八蛋,你让我上马啊!
于是他勒住缰绳,用强健的臂弯抱须叶上马,说:夫人,你快说。
说什么?
说你夫君英俊潇洒呗。
完了这下子,梦里的人的面容全都扭曲变形,把他脑子里残存的美好回忆全都腐蚀干净了。
“呃清见,你没事吧?”归今见他良久说不出话,又在旁心虚地问候了一声,“这地方是有点尴尬,咱们下次还是换个地方调剂吧,你说呢?”
这人可能是喝多了吧。他苏清见风度翩翩,可舌战群儒匹敌万夫,又何来情绪不稳定之说?
清见不屑淡笑:“家里还有一柜子书卷没整理完,我先回去了。”
归今并不打算挽留,只瞧着他的背影干笑了两声,顺口就玩笑起来:“二少,你回去之后不会躲在书柜里哭吧?”
“不会。”清见一手牵着思齐,另一手摆了摆作势告别,“我一般都躲床底下。”
归今在他身后笑得无比夸张。
说句实话,他现在只想离这里远一点,越远越好,最好是连夜挖通一条地道去到世界另一端,那里没有孟须叶,也没有当街乱窜的飞马和马背上身姿矫健的靓仔。
不过这一路回去,倒像是他脱了衣裳在裸奔似的,前所未有的惹人注目。有一刹那他甚至带着怀疑把手伸到衣襟处摸了摸——我出门时没忘记穿衣裳吧?
没有啊!那干嘛都看着我?
“哟,苏大人带千金出来逛街啦,近来可曾安好?”
他一抬袖,一拱手,仍是风度翩翩好儿郎:“安好安好,劳阁下记挂!”
“苏大人,今日又打算着往哪里去?”
“嗐。”清见一边用手巾擦汗,一边一一回答路人的问题,“恰好闲来无事,去晚市买点鱼肉。”
“苏大人你这鼻梁怎么肿得这样厉害?”
“晨起时撞柱子上了。”
“哎哟,那苏大人你可得小心点哦,这稍有不慎就得破相,用老人的话来讲有点儿不太吉利!”
“人总有倒霉的……”清见说到这儿,语速忽而慢了下来,“……时候。”他的目光被那匹再度奔驰而过的骏马吸引过去,并一路目送他们两人一马去了西边。
这人故意乱我心神,我苏清见会多看一眼吗?
不会!
“听闻绣花台的花魁美人儿今日心情大好,等会儿要在戏台作八宝妆一舞,还要与大家一起饮酒助兴呢!”路人一挥衣袖,起义似的招呼众人道,“快走快走,晚了就没有了!”
一众男人听到消息后跟马蜂一样卷成团往绣花台去了。
此时苑归今提着一壶青梅酒,一屁股坐到了绣花台大堂中间,拍拍身上的灰尘调侃道:“你看吧苏二少,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你家姑娘呢?”
“送到我姐那儿去了。”苏清见一手捏鼻梁,一手拿折扇刻意挡住脸,“你快看看附近有没有朝中的熟人,我这挡着眼睛看不清。”
绣花台大堂中央是个与外面相接的小戏台子,戏台子下方全是酒席,每席可坐一到三个人不等,现下已座无虚席。
试图接近的观众都在远处站着等候花魁出场,里面的大多都是达官贵人,除了几个损友以外还有熟面孔。
归今乖乖地张望了一遍,向他道:“哎呀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就算是有,他们也都懂规矩悄悄不做声的!”
“别废话,我问你有没有?”
“有那么一两个吧。不打紧,都是殿外没什么品阶的小官吏,估计根本都不认识你。”归今看过之后,拿折扇挡着嘴低声说。
“不是吧?”
“当然不是,我逗你玩的。”归今收了扇面嘿嘿一笑,“他们是殿内的带印大夫,其中一个还是梁王党。”
苏清见是茂王身边的首席说客,与梁王党长期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简单来讲,在此时此地遇上梁王党简直是倒霉透了。
“你还真是一点人性都没。”清见悄悄撤到一边,“我躲远点免得……”
他话音未落,只见归今高调抬手招呼那位同僚道:“哟,蔡大人今天怎么有空出来玩啊?”招呼完他认真向清见挤眉弄眼,“你不是在帮茂王做说客吗,我帮你把他引过来了,你好生抓紧机会。”
“谢谢你。”苏清见一度想拔刀相向。
蔡大仁是朝中稍圆滑些的年轻官吏,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给了归今面子过来了。
他一过来才发现清见也在,即刻便皮笑肉不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苏大御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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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苏大御史也是个颇解风情之人嘛。”
清见:“啊哈哈,蔡大人下午好啊。”
他说这话的同时,只听见席中一阵惊叹,一头顶栀子花冠、身披洁白珍珠坠裙的女子踏着空中丝锦从天而降,轻盈落地。
“花魁出来了!花魁出来了!”众人纷纷道。
方才被人用骏马带走的须叶,此刻换了一身更加华丽的妆容回到了大家面前。她赤足敛衣,即便是不笑嘴角亦轻轻上扬,眼角一抹黛色更是显得妩媚多情。
八宝妆,一曲独舞,美艳绝伦。
曾有女子着五彩裙,舞起来裙摆颜色纷呈,一时宛如碧波荡漾,一时又宛如春花烂漫,暖的,冷的,一层层波澜推过去,可演绎四季。
可须叶只需着这无暇之白。她腰际之下珍珠冠着流苏,一转起来,珍珠、流苏与裙摆分离,两袖之间的白锦如泼墨一般撒出去,她身姿轻盈如雀,步步紧跟,又随时准备着撤回,来去匆匆,将美艳的模样刻在了看官的脑子里。
苏清见看傻了。再看过去,只见须叶拎着酒壶又饮一口,朱唇微张,却饮得酣畅淋漓酒香四溢,待到酒壶半空,便把它抛下台去引得众人纷纷争抢。
她像什么呢?像极了看着猎物争抢鱼钩的渔夫。
“今日真是多谢各位大人捧场,明日会在更高处抛绣球,得了绣球的大人免绣花台一日酒水银子,愿诸位大人不醉不归!”她立在众人之间笑着说道。
“我本以为接了绣球,你便会跟我走了。”忽而,有人在席间出声。
众人抬首一看,只见是先前驾马的男子缓缓地走到了须叶面前,手里仍握着那枚绣球不放,似是心有不甘。
须叶听见了这一声,却迟迟不正眼看他,也不知考量着什么。她在桌案之上欠身半躺,衣裙翻飞,跷着腿,逗弄起了袖中的小白蛇。
“恕我直言,连澈公子这可是头一次来绣花台?”
他一丝不苟地回答道:“是啊,我一向不喜欢这种烟花之地,今日若非为了姑娘也是绝对不会涉足的。”
归今听罢这话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清见:“小心了,这人比你还能装正经,是个高手。”
“什么叫装正经?”苏清见不由皱起了眉。
他很正经好吗?
“我明白了,看来公子是个正经人。”须叶一个翻身自案上起来,“说来好笑,我正巧从前也认识一个正经人。”
“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须叶轻描淡写地说。
清见为死去的自己默哀。
“这你都能忍?这你都不生气?”看戏上头的归今震惊凝眉,连忙质问眼前人,“苏二少,你到底是什么品种的人?”
这为什么要生气?况且须叶说的都是实话,他原本就已经死过一次,死前还听她发了半个时辰对自己的牢骚,且得知了自己突然病重的真相——她故意把药给换了。非常不幸,卒年二十五岁。
“不生气。”他与归今解释道,“我和她一人死一次,很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