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醅子始创于何朝何代,姜菽还真不知道,他是外出采风时在当地饭馆喝到的,据说是西北地区的一种特色食物。
回家后他和姜稻学着做了几次,大概能将风味还原个八九不离十。
醅,意为醉饱。如“绿蚁新醅酒”,即是发酵好还未经过滤的浊酒。
甜醅子,就是用甜酒曲发酵的燕麦。
有些地方也会用青稞和莜麦来做,或是在燕麦中混杂一定比例的大麦,某种意义上甜醅子是一种相当因地制宜的小食。
姜菽给高至善的方子写得很详细,四种的做法都有。只要高至善的家人肯做,总能做得出来。
至于他为什么忽然要给高至善写食谱,还得说到他们昨晚上的“彻夜长谈”。
大约是少年心性一受挫就易烦闷,高至善对他这个“会写不能言”的怪人颇为好奇,两人借着纸笔从姜菽被打聊到高至善挨祖父手板,又从长安城的各色佳肴聊到姜菽的美食爱好。
而他们聊起长安饮食的契机,正是被高至善嫌弃在角落里的大理寺牢饭。
姜菽因为昏迷错过了饭点,醒来后也没见自己的小破间里多东西,还以为是牢里不管饭,只好咬牙准备硬抗。
结果高至善这么一提,被他强压下去的饥饿感犹如猛虎反扑,姜菽眼冒金星地想起自己都快一天两夜没吃东西了,全靠一口不想死的气撑着,再饿下去他都要抓地上的草秆啃了!
高至善看姜菽眼冒绿光仿若饿狼,便将被他嫌弃得一口未动的牢饭给姜菽端了过来。
一碗冷透了的、辨不清内容物的深色糊糊,还有半张硬得能去砍狱门的糙面饼。
或许是顾及高至善世家公子的身份,碗筷用了只崭新的托盘托着,跟盛糊糊的脏破陶碗对比惨烈。
高至善说,他家人要挫他的脾气,头天必然让他吃吃苦头,和其他狱中囚犯一样待遇。待明日他娘心疼他了,应该就会有家中仆役来送饭。
所以他宁可饿上一天,也绝不会碰这乞丐都不吃的牢饭。
姜菽饿得不行,咬牙拿面饼蘸那糊糊吃了两口,结果实在是难以下咽,只好盛了杯水把饼泡软,哽着脖子硬吃了下去。
这是姜菽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为了生存而吃下一顿饭。
也不知做这牢饭的是打哪儿请来的神仙,糊糊里满是煮糊锅的呛味苦味,还有种食材带来的酸和涩,姜菽总共只吃了两口,到现在都觉得嘴里涩麻麻的。
饼是死面饼也就罢了,唐朝时发酵面食刚刚兴起,想惠及监狱囚犯确实困难。饼里有麦麸,粗得喇嗓子他也理解,毕竟粮食产量不高,精白面都供给达官显贵了。但是为什么会有沙土和石子,为什么吃起来还是半生不熟的呢!!!
这是对粮食的侮辱!!!
把饭做得难吃的人比不得不浪费粮食的人更可恶!!!
高至善眼睁睁看着姜菽一点点把他弃若泔水的……姑且叫饭吧,吃了下去,吃完甚至眼睛都是红的,心里不禁生出一股怜悯之情,神情复杂地表示等他家人来送饭时可以匀给姜菽一点,若姜菽有什么想吃的,他也能随手点菜,不必这般作践自己。
这才有了姜菽写食谱的事。
没睡够的高至善蔫蔫的,接过食谱大略扫了几眼,问都没问就将它和桌上那摞字迹规整的纸放在了一起,姜菽猜那大概是他写的检讨或是罚抄之类的。
高至善说他娘怕他真饿着肚子,肯定会一早开了坊门就着人来送饭,就算中间要过牢狱的检查,有他爹在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再眯一个回笼觉估计饭就来了。
半夜吃的饼早就消化了,姜菽怀揣着对大唐美食的念想刚躺下,就听走廊那头呼啦啦传来一阵脚步声,姜菽睁眼,又是三名大汉站在他的牢门外头。
好熟悉的场景,不过这次来的好像是昨天绯衣青年身边的人。
被带出去前,姜菽对着隔壁的高至善疯狂眨眼——好兄弟,别忘了给我留饭!
高至善郑重点头——你且安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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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菽被带到了昨日那座院落,但与昨日不同的是,这回被抓被审的不止有他,那两名中年囚犯和络腮胡胥吏,还有动手抓他打他的差役也都在。
绯袍青年坐在上首,四周站着两排土黄衣服的防合,和带他来的这俩人同样打扮,应该都是绯袍青年的人。
还有一名中年的绿袍官员,姜菽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是昨天跟着绯袍青年一起来的。
今天的姜菽被给了纸笔,他正要感谢的时候,忽然发现绯袍青年手边上放着的那摞纸,疑似他早上被狱卒拿走的那摞。
果然是拿给他了吗?姜菽倒不是很意外,就是觉得自己那份辩白书实在有如乱麻,拿出去丢人。
审讯开始之后,姜菽才发现原来绯袍青年不仅给他准备了笔墨纸砚,还专门给他安排了一名把众人所说记录成文字给他看的防合。
也是因此,他才知道绯袍青年姓温,位任大理寺少卿。
姜菽执笔抬首,恰好撞上这位温少卿审视的视线。
他今天看上去比昨天脾气好些呢,姜菽愣神一瞬,若说昨日是玉山冷垂,今日便是春雪初化……格外壮人肥胆。
姜菽咧嘴,冲这位好心的温少卿大大一笑,觉得他定然能还自己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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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前半部分主要围绕姜菽和络腮胡胥吏,那两名中年囚犯也被问了几句,姜菽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真的替人背了黑锅,而这对夫妇就是替代对象的父母。
姜氏夫妇被抓时,儿子姜书恰巧不在家中,他们本以为只要咬死不松口,儿子就能平安无事,没想到大理寺做了姜书的画像文书,要通缉他的下落,夫妇俩便日日在狱中祈祷姜书能顺利逃脱不被发现。
昨日络腮胡胥吏把姜菽带到他们面前,要他们指认他是否是姜书。天底下哪有认不出自己孩子的爹娘?他们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儿郎虽与自己儿子极为相像,却绝不可能是姜书。但为了儿子前途,他们只能选择诬告,牺牲他来保全他们的儿子!
真相查明,络腮胡胥吏却还想挣扎,说姜菽奇装异服,会写文断字却不会说大唐官话,说不定是别国派来的细作。且他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说不定是故意装疯卖傻以逃罪责,不然姜菽要如何解释自己和姜书几乎一模一样的长相,又如何解释他刚好出现在姜书出现过的长安城外?
络腮胡胥吏说的两处姜菽都答不上来,但略通吵架心得的姜菽也不准备顺着他的话解释,反问若他真是姜书,为何明知道他们是官差还要上赶着被抓?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他是主动上前搭话的,真姜书遇见官差逃还来不及,必不可能这么做!
姜菽的问题络腮胡胥吏同样答不上来,只好抓着姜菽身份可疑这一点不放。姜菽没办法,硬着头皮扯了一个自己摔到脑子,得了失忆症的谎。
他有些心虚地偷瞄上面温少卿的反应,发现这人神色如常,哪怕见他们吵来吵去互扯头花也未曾皱一下眉头,颇有君子不动如山的气度。
像个冷面虎,姜菽低下头,在心里蛐蛐。
不过这位温少卿发作络腮胡胥吏倒不完全是因为他,姜菽还以为他要跟络腮胡胥吏车轱辘话反复说呢,温少卿忽然提起了络腮胡私自对姜菽动杖刑的事来。
大理寺能够不经上报直接定罪的只有杖刑和笞刑,凡涉其他刑罚的均需上报刑部,经反复审核复查后才可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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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同罪行等级对应的笞杖数量都是固定的,温朝可不记得近日有哪个案子最终定下的刑罚是杖五,必是有人偷动私刑。
大理寺眼下的名声已经够不讨喜了,实在没必要变得更差。
络腮胡胥吏办事不力又滥用私刑,在当事人想要辩白时还妄想隐瞒上官,当场便被革了职。其余参与这件事的差役按照各自程度,也是革职的革职,罚俸的罚俸。
至于身世暂时不明的姜菽,暂且收押大牢。
后半段是单纯审问姜氏夫妇,与姜菽无关,被带到门口时姜菽没忍住,还是回头望了那位温少卿一眼。
日光耀耀,绯袍的青年如山如松,面容沉静地审问着下方的姜氏夫妇,他的声音平仄有力,仿若飞瀑击石,不急不缓地传进姜菽的耳朵。直到姜菽被带着走远,再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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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菽怅然若失地回到牢中,还没走到自己的牢房就已经闻见饭菜的香味,热乎的、喷香的、引人食欲的……总之是和牢饭完全不一样的!
高至善的家人已经给他送饭来了!
姜菽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不用狱卒押着,自己就找到了地儿。
出乎他意料的是,来送饭的仆役走了,高至善却并未用过饭。
他们俩牢房中间的栅栏边多了张小桌案,送来的饭菜规规整整地摆在上面,而高至善却还坐在书写的矮桌前,见姜菽过来才起身净手。
高至善在等他回来一起吃,姜菽心里一暖,更觉得那个和高至善吵架的皇子面目可憎,小孔雀是个多么体贴入微的人啊!
狱卒眼观鼻鼻观心,对高至善的所作所为仿若无睹,把姜菽的牢门锁上后就飞也似的走了。姜菽净过手,欢欢喜喜地坐到栅栏的这一边。
啊!饭!有菜有肉的香香饭!
姜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几辈子没吃过饱饭,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桌案上摆着三荤两素并一糕一汤,姜菽瞬间就被中间形似烤羊排和炸鸡的菜抓住了目光。
高至善瞧了瞧他没出息的样子,没忍住伸手递来一张纸,上面是写好的菜名,显然是他怕姜菽不认识,开口问的话饮食间又不便动笔,早就备下的。
有名有姓有实物,姜菽不难对号入座。
最扎眼的莫过于中间金灿灿的香酥葫芦鸡,姜菽曾在后世吃过,据传就是由唐朝礼部尚书韦陟家的家厨所创。要用麻丝扎捆整鸡,先煮后蒸再油炸,这样上桌时鸡身完整如葫芦,外皮香脆的同时内部肉质酥软,无需刀切,用筷子一戳就能分开。吃的时候再洒上椒盐蘸粉,香而不腻。
炙烤羊排与后世相差不大,炭香与孜然的香气像勾人的手,挑着姜菽的脸要他移不开目光,连旁边热气腾腾的奶白羊汤都被压了一头,更不必说如醋拌秋葵、酱烧萝卜和芙蓉蒸蛋这类屡见不鲜的家常菜。
让姜菽有些意外的是那个水晶龙凤糕,居然就是后世有名的甑糕。糯米、赤豆和红枣一层层地交叠在一起,还淋了蜜浆,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
这回他们的主食也不再是硬得能砸死人的干饼,而是又香又软的雕胡饭,即蒸菰米饭。
高至善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默默用起餐,姜菽坐定后忽然意识到高家送来的饭虽然花样丰富,除了葫芦鸡外却都明显是一人的份量,显然他们还不知道高至善要和自己分享食物。
发觉姜菽迟迟未动筷,高至善目露疑惑,姜菽心底一哂,自己在这扭捏什么呢?小孔雀好心给自己雪中送炭,自己记着这份恩情以后报答就是了,再做作下去就该耽误他们之间的朋友情谊了。
真好,姜菽咬着汁水丰盈的葫芦鸡肉,他这也算是在这个世界交到第一个朋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