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来到大唐的第七天
    高寺卿出外巡视,另一名少卿碰巧休假,这两日大理寺内上下事务都得温朝处理。等他终于将如山的案卷一一批复完毕,寺内众官员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咚——

    外头隐约传来一声鼓响,温朝此时正好停笔,起身将案卷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后,便推门向外走去。

    没了门墙遮挡,屋外的鼓声更为清晰,连绵不绝的鼓声从四面八方接连传来,如石子落池塘,在长安橘红的暮色里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暮鼓已响,游人归家。

    马车辘辘而行,行至某处时,温朝撩起车帘一角,对旁边的小厮道:“去买些甜口毕罗来。”

    七月下,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原本他所住的醴泉坊内有永安渠穿坊而过,外有漕渠流经,相较其它坊市还算凉爽,但祖母年事渐高,自入伏起便开始苦夏,终日不思饮食,他只好日日下值时从外搜罗新鲜菜肴,希望能一讨长辈欢心。

    还未进门,温朝就先听见了院中长枪挥舞的动静,劲风阵阵,声如龙吟。

    转过影壁,果然见祖母手持银枪,久违地在院中操练。

    “祖母……”

    温朝请安的话刚开了个头,长枪便直直朝他面门刺来,他往旁边行了一步避开,枪身一转又接着朝他侧腰劈下,温朝只好连退数步,拿起一旁的长剑格挡。

    祖孙俩转瞬过了几招后,鹤发童颜的温太夫人将长枪一收,满意道:“还行,这几日没懈怠。”

    温朝将剑归回原位,呼吸都未乱,温柔笑道:“有祖母敦促,孙儿不敢怠惰。”

    老太太抱着枪念叨:“你这个大理寺少卿多少人盯着,出去办差也不安全,多会些武艺防身,总比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只能装羊等护卫来救强。”

    温朝称是,让一旁的小厮将买来的毕罗拿来。

    温太夫人却摆摆手,让温朝自用:“我已吃过了。半晌时,高家的老姐姐给我送来了好鸡丝冷淘,并些点心饮子,甚为可口。”

    说着,温太夫人目露怀念,似是在回忆美食滋味。“她也苦夏,孙儿不知打哪寻来几方新鲜食谱,叫厨中做了后一尝胃口大开,便也给我送了些来。”

    难怪老人今日这般精神,温朝神色一缓,只要能吃下去,不伤身子,他倒不拘老太太饮食。

    不过他才在膳堂见了碗别开生面的冷淘,便顺口多问道:“哦?不知可还有剩,让孙儿也一饱口福?”

    温太夫人神色一滞,轻咳两下,目光游移地搪塞道:“冷淘哪能放那么久,等你回来不得坨成一团?祖母不忍你口舌受苦,已经帮你分担了。”

    温朝笑了,对这位老顽童似的祖母实在是束手无策,只好道:“若祖母实在喜欢,尽可去找高太夫人讨来食方叫厨房备上,总比日日不进水米,苦捱身子好。”

    他既提了这一茬,温太夫人便顺口提点道:“高家姐姐的小孙儿明德,你过年时还见过的,平日里最是乖巧守礼不过。听说跟六皇子吵了一架,被他祖父姑母丢去大理寺狱反省了。他阿耶外巡,你既是他阿耶下属,又算半个亲朋,多少照顾着点。”

    温朝对那名总是满眼憧憬望着他的少年颇有印象,曾经高寺卿也与他调侃,自家小儿不慕父兄,偏偏拿他当榜样。

    “孙儿省得,有空时会去看看的。”

    不过,既然高至善正被关在牢中,又是从何得来的新鲜食方?

    -

    穿来两天,姜菽终于睡了场好觉,一口气从天刚落黑睡到被晨鼓叫醒,醒来后都没第一时间坐起来,而是颇为感慨地摸了摸身下冰冰凉的竹席。

    昨日送暮食时,高至善叫送餐的仆从将秦正阳的要求和他写的食方都带回了高家。

    姜菽本以为要过两日才会有结果,没想到天还没黑,就有几名狱卒带着席子矮桌进来,不止给秦正阳,而是给他们四个的牢房都改头换面了,并解释曰“牢房年久失修,恰好今日翻新”。

    大家心照不宣,默默地来后安静地走,姜菽清楚地记得当自己一屁股坐到柔软的蒲团上,舒服得恨不得泪洒当场时,外面刚好传来一声沉闷的鼓声,像春雨前落下的一记闷雷,昭示他的人生将从此开始新的篇章。

    囚犯又不着急起床,姜菽在席子上翻身伸了个懒腰,只觉浑身舒坦。

    哎呀,果然人要靠对比才知道过得有多好!

    今天有了席子桌子,明天说不定就能恢复自由有自己的小摊子,然后奋斗上个几年,说不定就能在长安开一间自己的小食肆,最后买一套漂漂亮亮的小房子!姜菽两眼放光,随着晨鼓的敲击在席子上来回翻滚,从未觉得前途这般美好!

    和昨日一样,晨鼓还未结束,高家的仆役就来送朝食了。

    这回或许是因为破罐子破摔不想装了,直接给他们每人都准备一套,让他们能各自在自己牢房的小桌案上吃,不必再像之前那样隔着栅栏紧巴巴的。

    本就大清早心情好的姜菽在看到今日的菜色后更是乐得冒泡。

    麻酱鸡丝凉面,糖蒸酥酪,冰镇酸梅汤,正好是他昨日写给高至善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盘蒸鱼,一碟炸过又煮的卤水豆腐干,并一盏削皮切好的酥梨块儿。

    鸡丝凉面——在唐朝就该叫鸡丝冷淘了——用小盆似的大海碗盛着,姜菽拿筷子尖拨了拨,底下是根根爽滑分明的过水面,顶上是厚厚一摞煮好撕成的鸡丝,边上一圈五颜六色的配菜,有焯过水的脆嫩豆芽和绿油油的青菜段、黄瓜丝,还有水灵灵的萝卜丝和切成小棋盘格模样的金灿灿蛋皮。

    应该是怕路上面坨,鲜香酸爽的酱汁另盛在一只带盖小罐里,还配了勺子,方便他们根据自己口味咸淡吃多少舀多少。

    姜菽食谱里写得很详细,从如何和面拉面,到如何用芝麻酱作基底调酱汁,再到如何用花椒茱萸模仿出辣椒的风味都囊括其中。

    唐朝芝麻酱好找,关键在于没有能替代辣椒的作物。姜菽闻了闻酱汁的味道,不得不说离后世那种用数种干辣椒油泼,又用小米辣提味的香气还是差了一些。

    但是也很不错了!

    姜菽拿筷子拌了拌面,高家厨师把鸡丝不要钱似的往里加,各种配菜也给得量足,导致拌起来并不容易,还好碗够大,不至于拌到外面去那么狼狈。

    看着碗里小山似的喷香肉面,姜菽不禁想起之前在书上看过的一个趣事:一名叫马周的官员到地方巡查,每顿饭都要吃鸡肉。因当时朝廷明令禁止上级官员巡视时大吃大喝,不允许下级用肉食招待,马周顿顿吃鸡的事就被有心人举报给了唐太宗。

    结果唐太宗说他怕下面州县破费才不让吃肉,吃只鸡算什么吃肉?然后让人把告状的事儿精打了一顿。

    虽然也有太宗他老人家偏心袒护的因素在,但由此可见鸡肉在唐朝确实是比较易得的肉类,平民百姓也能消费得起,姜菽顿觉炸鸡烤鸡黄焖鸡香酥鸡在碗中对自己招手,啊不,招爪!

    天凉了,明天弄点虎皮鸡爪吃吧!

    -

    “你这冷淘真不错!回头把方子也给我一份吧,我出钱买。”隔壁的秦正阳一口蒜瓣一口面,呼呼噜噜吃得抬不起头。

    “小爷我吃遍东西市各大酒楼食肆,别的不说,至少在冷淘上,你这碗可谓是冠绝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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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正阳在吃饭说话的空隙里还不忘喝一口酸梅汤顺顺胃,姜菽很少用乱中有序形容一个人的嘴,但秦正阳确实做到了。

    秦正阳将酸梅汤一饮而尽,长呼一口气,道:“这乌梅饮子也不错!我爹要是上朝前来上这么一顿,估计骂人的嗓门都能再高两分。都要了吧!”

    三人,主要是姜菽和秦正阳,这两天几乎是无话不谈,秦正阳自然也知道了姜菽给高至善写食方的事。

    “不用钱,你要是喜欢,等下吃完饭,我也写个给你。”给一个也是给,给两个也是给,姜菽并不计较这个。

    秦正阳较起真来,“那可不行!这滋味都够你出去转门支个卖冷淘的小摊了,我不占你这便宜。”

    正好话题说到这里,本还在小口夹鱼的高至善便顺势将自己先前的打算和盘托出,姜菽得知高至善竟然也准备给自己钱后有些哭笑不得。

    “这两日多亏你们照应,不然我哪有这好吃好喝,好席好桌?早自己一个人憋死了。”

    “我不会要你们钱的,要是你们觉得过意不去,出去后请我顿饭,别外传就是了。”

    姜菽说得认真,高至善和秦正阳都是小人精儿,也不再跟他执拗,继续闷头吃饭,心里则盘算着到时要怎么把这钱塞人手里。

    姜菽肚子里肯定还有很多美食,没本钱可怎么做呢!饿谁也不能饿厨子啊!两人不约而同地明确了自己想要长期蹭饭的心。

    他们的打算姜菽一概不知,真以为自己劝住了他们,继续乐陶陶地吃自己的饭。

    麻酱调出的酱汁浓郁地包裹着根根分明的凉面,鸡丝和配菜沾足了酱料,面条有嚼劲的同时还能吃到裹在其中的柔嫩鸡丝、嘎吱作响的豆芽、清爽的黄瓜和油香十足的蛋皮。

    大口嚼下一嘴面后,再痛快喝上半杯冰凉的酸梅汤,爽口解暑,一下子热气全消。

    蒸鱼蒸的是鲈鱼,只要鱼够新鲜,师傅的手艺不差,一般都不会踩雷。

    姜菽夹起一筷子鱼肉在口中抿开,嫩滑的鱼肉淡淡鲜甜,很好地抚平了凉面浓酱重口带来的负担。

    佐餐的豆腐干应该是老豆腐切片炸过,又用花椒盐水煮了腌透,吃时才捞出切条的,炸过的外壳劲道如肉,内里的豆腐疏松吸汁,配面配鱼都很不错。

    可惜了,姜菽有些遗憾地晃了晃盛酸梅汤的小壶,唯一可惜的就是酸梅汤有点少,本来还以为能喝上一天呢。

    -

    等风卷残云地结束战斗,姜菽端着冰凉的糖蒸酥酪,一勺一勺地挖着上面的果肉和蜜红豆,再时不时去叉一口水当当的酥梨块儿。

    和加蛋清蒸制的双皮奶不同,酥酪是将米酒汁混入牛奶,故而吃起来有醪糟的酸甜香气。高家的厨师还无师自通地在上面铺了蜜渍红豆与各色鲜果碎,吃起来口感越发丰富。

    当季的酥梨正是甜的时候,雪白的梨肉一块块儿乖巧地待在碗里,像是姜菽小时候玩过的磨砂玻璃球,吃一口细嫩无渣,清甜多汁,能从舌头尖嗓子眼一下润到心肺里,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硕果累累的枝头和秋高气爽的山间。

    就在姜菽三人为饭陶醉的时候,对面一直被他们刻意忽视的锦衣青年终于忍不住了,抛下自家送来的烧鸭烤羊,气冲冲地在牢房里转来转去,一副想跟他们搭话但又不想拉下面子开口的模样。

    “干嘛?”秦正阳吸溜着糖蒸酥酪,看猴一样瞧锦衣青年,“陈小郎君不是自诩锦衣玉食,看不上庶民的粗茶淡饭嘛?怎么,想吃了?”

    锦衣青年动作一顿,脸涨红如猪肝,姜菽和高至善一个吃梨一个小口饮酸梅汤,谁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