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心留疤
    “赵姑娘,你如愿了。”荀公公躬身把旨意递给我,“赵大人三日后出京,姑娘可以做准备了。”

    他的背微微驮着,还是一贯的恭顺谦卑。

    我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金元宝想递给他,他却直接将手拢进袖子里,全当作没看见我的动作,

    “陛下也传令去了北境。”

    心里咯噔一声,我嘴角的笑自然也僵在脸上。

    “赵公子怕是来不及见赵大人最后一面了。”

    还好,还好。

    “多谢公公。”

    我把金元宝塞回袖子里。

    不要也罢,我现在也没什么银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赵姑娘伤还未好全,有些事情倒不必亲力亲为。”

    和煦温吞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我却听得惊悚刺耳。

    荀公公微微颔首,拦住我相送的脚步,临走前还抬头看了眼光秃秃的门楣。

    是试探,是警告。

    是皇上残留的仁德之心,以他人之口训诫我。

    纱布之下的手掌心,明明早就好全了,明明早就已经不痛了,但我还是固执地每天换药清洗。

    明明只是留下了几道清晰可见的疤,但在我看来,还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隐隐作痛。

    我捏着圣旨,看着墙角新生的几株杂草,嫩绿的芽昭示着昂扬的春色。

    自从父亲入狱,府里缩减开支,奴仆遣散干净,偌大的院子显得尤为空旷。

    春秧抱着兔子朝我笑,脸上的笑也带着些勉强:“姨娘新做了些杏仁酥,我去取些回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从东院晃到西院,木头做的桥踩起来嘎吱作响,想起来去岁春末父亲还说得攒些银钱修缮一下。

    那时,我还拽着他的袖子吵着嚷着说,我院子里的秋千也得重新扎一个!要做一个更漂亮的,把宋淑芸的比下去!

    母亲院子的花圃里,有几株花竟长了花苞,看样子是早开的,母亲最喜欢的淡粉色山茶花。

    要是母亲还在,定日日夜夜精心呵护,只待花开。

    可惜了,没有以后了。

    再等到一轮圆月高高挂在柳枝上,我悄悄搬了个躺椅,独自一人躺在兄长院子里发呆。

    晚间风急,柳树抽了芽的嫩枝随风摇曳,虽不似仲春般浩荡,但也有些气候。

    我手里捏着一个白色瓷瓶,里面的金疮药早就没有了。

    瓷瓶在掌心颠来倒去,但其实就连瓷瓶盖子上的动物图案我都烂熟于心。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心里念叨着,掌心微微发烫,却怎么也甩不开这个烫手山芋。

    “你是圣命难违,我是情难自禁。”

    “赵谖,你愿如我愿。”

    “她素来腼腆羞涩,还望几位姑娘嘴下饶人些。”

    “阿满,生辰快乐。”

    “所以你别,再丢下我。”

    往事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晃过。

    突然就想起进宫那天,他穿着黑色大氅,孤身一人,站在宫道的尽头。

    等我。

    我那时板着一张脸,脸臭得就好比他欠着我八百两银钱一般。

    他一步一步靠近我,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白玉瓷瓶,应该在手心攥了很久,微带着些湿润的汗。

    “小心留疤。”

    我梗着脖子,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干巴巴地作揖:“皇长子殿下安。”

    他少见的强势,没有迟疑地把瓷瓶塞进我腰间。

    如此轻佻的动作,如此冷漠的脸颊,竟也能让我方寸大乱。

    “赵姑娘。”他垂着眼,眼尾一抹红,唇色有些苍白,“我会求父皇退婚。”

    “你也不用,再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心口蓦地一酸,我伸手揉揉鼻子,酸涩就闯进鼻腔里了。

    伸手揉揉眼睛,眼睛也开始泛酸了。

    手里的瓷瓶松了松,却也没落在地上。

    乌云遮月,风似乎也大了些,我拢了拢盖毯,将手和脚都蜷缩起来。

    要下雨了啊。

    头有些昏,看着月亮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变得越来越多,重影交错,在眼睛里深浅摇晃。

    伸手想去拿矮桌上的杏仁酥,可是却怎么也够不到。

    我不信。

    我努力伸长手臂,明明近在迟尺,怎么可能碰不到?

    哐当。

    白玉瓷瓶从我手里掉落,先是撞在桌角,然后摔进泥土里,瓶盖也被摔开,整个都嵌在土里。

    我根本无暇顾及,半边身子都悬在空中,更加努力地去够杏仁酥。

    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而已。

    拿到了。

    你看,只要是我想要的,我都能够到的。

    我松了一口气,瘫倒在躺椅上,杏仁酥的碎屑撒了我一身。

    杏仁酥被我整个塞进嘴里,几乎不能咀嚼,只能鼓囊着嘴巴,感受着口腔里慢慢分泌的唾液。

    柳树枝桠迎风乱舞,拍打在树干上,哗哗作响。

    真的要下雨了。

    余光瞥见小门处有道人影,那人站了好久都没过来。

    我执拗地转过脸,装作没看见。

    过了好一会儿,一道身影才笼罩住我的半边脸。

    “阿满。”

    “嗯。”我半睁着眼,皱着眉,藤条编织的躺椅有些硌人。

    那人伸手替我掖了掖半褪的盖毯,随后半个身子贴上我的脊背,双手环住我的脖颈。

    靛青色的袖口有些磨损泛白,还带着几丝泥土的腥味。

    怕是远在万里刚得知父亲入狱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如此劳累,也不知道她身子吃不吃得消。

    “姐姐。”我有些忝足地蹭了蹭,就像绕膝讨巧的小狸奴。

    环绕着的手更紧了,轻轻颤抖着,就好像我是易碎的陶瓷小人,轻轻一碰,就碎得粘不起来。

    “我在。”

    “我很好。”我歪着脑袋,半枕着她的手,我也没想过我的声音如此平静,“小娘也好,刚做了杏仁酥,你要不要尝一块儿。”

    “阿满。”

    “嗯。”

    “对不起。”

    哽咽的,克制的,一字一顿,笨拙的表达。

    我心里呼出一口气。

    我也明明知道她看不见,却努力把眼睛眯起来,嘴角翘起来,让声音带着几分傲娇:“没关系。”

    谁都对得起我,我都知道的,父亲也曾和我说过,有些对不起是不需要回应的。

    但是我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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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住。

    我迫切地想告诉她。

    告诉她,你看,我很好。

    我好到什么都不在乎,依旧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

    “姐姐。”我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手不由得握住她的手,“你的名字。”

    她的手背也有些粗糙,手背上绷直的筋骨就如我身下的藤条一般分明僵硬。

    “祁望。”

    期望的望,更是妄想的妄,忘记的忘。

    “爹爹流放岭南。”我轻叹一声,说着不相关的话,“这一路,会很辛苦。”

    “外公也不好好喝药,总是趁我不注意就偷偷倒在花盆里。我院子的那颗樱桃树竟然也长了嫩叶,想来不久能结果子吃了。”

    “你看这棵柳树也是,马上也要到柳絮乱飞的时节了。不过等到哥哥回来的时候,是看不到了。”

    “小娘在等你。”

    我翻身抱住她,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口,感受到一颗迸跳有力的心脏。

    我本就贪恋拥抱,此刻愈发觉得安心。

    “我也,很想你。”

    她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就好像幼时母亲哄我睡觉一样。

    “我知道。”她腾出一只手来揉我的头发。

    “姐姐。”

    我数着拍子,静静地望着天空飘下的如丝细雨。

    她的肩膀替我挡住了大半雨水,却也有少数雨丝溅在我的脸上,软绵无力。

    “我在。”

    “姐姐。”

    “我在。”

    乐此不疲,循环往复。

    ——

    我再次醒来,已是两日后的夜晚。

    依旧是秋南守在我身边,见我醒了,默不作声地捧来一碗温热的水。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她想了想又开口道,“小姐起来再清点一下吧。”

    大脑昏昏沉沉,胳膊也酸胀得厉害,我无意识地抿了口水,习惯性地摇摇头。

    秋南却好像着了魔似的,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小姐得清点一下!这是大事,小姐不能什么都不管!”

    我被她无来由的嗔怒搞得莫名其妙,愣怔了半刻,才开口说道:“咱府里总共也就剩那么点东西,能搬走的当然都搬走,我……”

    “不是这个。”秋南目光灼灼,“我说的不是这个。”

    “大人午间就要离京。小姐不能什么都不管。”

    她话说得坚定,似乎在心里彩排了无数遍,才说得如此顺口。

    我望着她,竟然有些心虚,只得低下头。

    被子的一角被秋南攥在手心,那褶皱有点像聚福楼蟹黄汤包上的褶。

    “我没有……”我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哑着声音说些没分量的话。

    “小姐,不可以的。”秋南松开手,染了豆蔻枝叶的指甲长了好些,露出些指甲的本色来。

    我吹风淋雨,试图用生病来逃避现实的拙劣把戏,被一眼望穿。

    老天也真是的。

    病也让我受了,怎么就不能再让我昏睡两天?

    秋南紧接着就将我手中的瓷碗接过去,依旧没给我任何逃避的理由:“小姐,今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要去。”

    “还有李叔来过两趟,所以就连闲兴居,小姐当真也不想再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