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正人君子
    谢晚拉着我的手站在马车前,听了这话,我连轿凳都没踩,一下就钻进马车角落。

    “不许拉帘!”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对着守在马车外的两名侍卫喊道。

    谢晚在我身旁坐定,并未反驳。

    他从怀里摸出一瓶金疮药递给我,没有半分规矩地就把受伤的左手搁在我的腿上。

    我冷着一张脸,也不管动作如何粗鲁,就把金疮药往他伤口上倒。

    这人倒是能忍,手臂上攀爬着一条又一条清晰无比的青筋,也没哼一声。

    我胡乱缠了几圈纱布,不管他疼还是不疼,一心只想草草了事。

    “你弄疼我了。”他反手扣住我的手,纱布的一头缠在他手掌心,另一头滚落在地上。

    “我做不惯这些,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我丝毫不觉得抱歉,眼睛只盯着车外不停晃动的马尾巴。

    “那我教你。”

    他欺身上前,右手猛然扣住我的脖子就往他眼前凑。

    我心中大骇,下意识地就捏住他受伤的虎口处,想借疼痛让他知难而退。

    可是他却笑了,他的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呼吸平稳,“我不怕疼。”

    我气急,但此时的亲密,让我不敢有所动作。

    明明天气不算温暖,此刻我却觉得燥热难安。

    我根本不敢看他,他身上不加掩饰的戾气如同藤蔓从我脚尖攀爬向上,将我紧紧裹挟,几近不能呼吸。

    “刚刚是你不让拉帘的,可别后悔。”他轻哂一声,往我炙热的脑子里又添了一把柴。

    “殿下,请自重。”我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尚存的理智让我没口出恶言。

    “唯有此身……赵谖,这话你怎么不同我说?”

    “明明今日,我也帮了你?”

    冷汗涔涔,我分明能感觉到一颗汗珠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滑落,痒痒的,难以忍受。

    大脑深处绷直的那根弦扯得我头昏脑胀,我分不出半点心思来找话反驳他。

    他适时偏了偏头,朝马车外使了个眼色。

    墨黑色的车帘落下,车内骤然昏暗了几分,那根绷直的弦随之断裂,我残存的理智瞬间占据上风。

    不安全!

    我想逃。

    可是他比我更快。

    狭窄的车厢里,他把我压制在角落,不得动弹。

    脖颈僵住,他的手钳住我的下巴,拇指摁在我的唇上。

    冰凉的指尖在唇上,触碰碾压,火烧火燎,也带着几分疼痛,就像被小猫爪子挠了的,细微的酥麻,沾染了几分情欲。

    我瞪着他,眸中积攒的火焰想要把他吞噬干净,可是他却如万年寒冰,火烤不化。

    他真的疯了。

    他慢条斯理的动作,目光缱绻,带着几丝戏谑和贪恋,缓慢地把那只碾压过我嘴唇的拇指,压向自己的唇瓣。

    是血,殷红色的血。

    是我刚刚咬在他伤口处的血。

    这血勾勒出他的唇形,在他苍白的脸上成了夺目的点缀。

    他的眼在观察,在探究,不动声色地把我的震惊和慌乱尽数吞下。

    “赵谖,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此刻坦诚相待,你可还习惯?”

    他呼吸渐渐急促,带着几分迫切,几分意动。

    我遏制不住我的慌乱,索性也不装了。

    “殿下还真是痴情,我可不觉得我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殿下青眼。”

    “殿下莫不是好胜心作祟,因被我退婚,而心有不甘。”

    他半眯着眼睛看我,眼睫垂着,眼角吊着:“我说过的,你不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我听着就想开口相讥,却被他的眼神震慑,只得耸了耸脖子,避开他灼热的眼神。

    “我会心疼的。”

    “阿满,是你逼我的。”

    我攥着衣裙,不敢去看他,他也没让步,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春秧在车外急道:“小姐,我们该回家了。”

    谢晚依旧没松开,他的呼吸就在耳畔:“赵谖,你还想逃到什么时候?”

    “我这样的处境,就算少了一个你,前路也不会轻松太多。”

    “所以,别再想逃。”

    被人看穿心底,一览无余的窘迫感笼上心头。

    这一瞬我用尽气力一把推开他,转身跳下了马车。

    春秧立马扶住我,我努力平复我的心跳,紧接着甩出一句话来:“殿下,你擅自揣度他人心意的本事还真是令人不耻。”

    说罢我并不等他回应,逃也似地离开了。

    ——

    还有我的血。

    还有我咬破嘴唇流下的血。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铜镜里的脸。

    铜镜里我的脸有些模糊,看不出我此刻的脸颊红得能榨出樱桃汁。

    “小姐,这是你掰弯的第三支珠钗了。”

    秋南明明在把冬时物件归拢收拾进黄花梨木的箱子里,此刻却出现在铜镜前,面无表情地抽走了我手里弯折的珠钗。

    “如今不比当年,这些物件可都精贵的很。”

    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宋观棋暗地里替我寻的这方院落,离闹市区近的很,白日里虽喧哗些,夜里倒也还算僻静。

    重点是离城里的青云书院也不过百丈远,外公这些天精神好了许多,被曾经的旧友陈老院长请到书院里作夫子去了。

    姐姐也在前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了进来,小娘这些日子把她拘在院内打理内务。

    我思绪稍定,从妆匣里拿了支碧玉竹簪插进发里。

    想来不日哥哥便可到京。

    已有大半年未见,我很想他,可是又怕他会骂我行事鲁莽,不由有些苦恼。

    晌午时分,风带着暖意席卷而来,阳光微微有些刺眼。

    我在这院中也扎了个秋千,但实在没什么心思玩。

    春秧替我搬了把藤椅,我俩就嗑着年末买的瓜子,相依而坐。

    “小姐,那人手脚麻利的很,咱真的不留他么?”春秧打了个哈欠,喜滋滋道。

    宝蓝色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看着那人先是修剪了院中的桃树和灌木丛,又用藤条和鲜花替我装饰了秋千,现在正拿着一根胡萝卜追着小白跑。

    看着倒也不是很稳重。

    搬进来那天,他浑身是伤,衣衫褴褛昏倒在门前。

    我好心拿了些吃食和外用的药膏丢给他,接下来的事情就根本不受控制。

    这人根本不说话,只做事,看见谁手里有活就抢,就比如抢着替秋南和春秧打扫庭院,抢着替小娘修剪花枝,抢着替外公打酒洗墨。

    我想着这人出去做工,肯定不讨工友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

    就在这时,荀公公又来了,带着一道口谕。

    “赵姑娘,奴在外候着。”荀公公慈眉善目,说罢就走出院子,站在大门外候着。

    我掸掸身上散落的瓜子皮,心里叫苦。

    “周闻安。”他手里还攥着那根胡萝卜,低着头,左脸颊还有些红肿。

    “以后跟着我吧。”我还是心软了,“就住最西边那间吧,你自己收拾。”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进宫,就到了戚贵妃的殿前。

    “赵小将军快到京了,皇上吩咐得办场接风宴,宴会事宜是贵妃娘娘负责。”

    荀公公看我站在殿外,没有想更进一步的意思,垂着手提醒我。

    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不该去找礼部尚书吗?

    “多谢公公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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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作揖道谢,捏了捏手心,有点忐忑,“贵妃娘娘今日心情可好?”

    “贵妃娘娘向来心情不错。”

    ——

    戚贵妃的萝筠殿朴素异常,屋内装饰摆设比凤栖宫差远了,就连我之前住的弄玉小筑都比不上。

    我只敢匆匆一瞥,头也没抬,就跪在殿中:“民女赵谖,问贵妃娘娘安。”

    “赐座。”

    慵懒的女声,不是想象中的尖锐跋扈。

    我屁股还没沾到椅子,就听珠帘一阵响动,人未到声已到:“赵姑娘,怕我?”

    我的命怎么比黄连还苦!

    “不敢。”我头压得更低,连带着腰都弯着。

    “上次差人去请赵姑娘,一时忘记了赵姑娘同皇后娘娘更亲近,倒显得我不知礼数了。”

    她也似乎只是无意提起这件事,连眼皮也不屑多抬一分。

    她今日穿着竹青色的曳地长裙,各色丝线绣了云鹤点缀在腰间,衬得她十分清冷高洁。

    我却感觉后背攀爬上一条吐信子的毒蛇,悬着的心不由又提了几分。

    “娘娘恕罪,实是民女不敢违抗圣命。陛下差遣我去皇后娘娘宫里探望,民女不敢怠慢半分,以犯天颜!想着之后来求娘娘宽恕,不料出了意外,民女贱命一条,却不敢污了贵妃娘娘的眼,更脏扰了萝筠殿的清净。”

    我搬出陛下的名头,想着应该可以压制几分,却没想到戚贵妃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便立刻转了话头。

    “但贵妃娘娘贤德仁善,是断然不会与民女计较。民女以己之心妄断娘娘,实是罪大恶极!思及此,民女归家至今仍惴惴不安,不能安睡。幸得陛下垂爱,民女今日得以进宫面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仙人之姿,民女更是自惭形秽。还望娘娘宽恕!”

    我话说得越发密,越发啰嗦,不合逻辑,我自己都听得直皱眉。

    可是戚贵妃怎么瞧着越发和颜悦色,甚至还拨弄起花盆里的早开的月季。

    “贤德仁善?”她挑了挑眉,“自惭形秽?”

    “还真是能说会道,这张脸当真也是生得极好。”

    她胡乱揪下好几片月季花瓣,一股脑儿就往嘴里塞。

    花瓣被咬碎溅出暗红色的汁液,混在唾液里,顺着嘴角聚成一滴圆润的水珠。

    这宫里,还真是卧虎藏龙。

    皇帝陛下还真的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戚贵妃的手在我的脸上抹了一把。

    “有过之无不及。”

    修长的指甲带着月季花的汁液,冰凉尖锐的触感,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甚至感觉到那尾蛇已经盘踞在我的脖颈,在用信子试探我的脸颊,我几乎忘了呼吸。

    贵妃娘娘身边的乔姑姑适时往前一步,堪堪挡住了我想探寻的视线。

    “栽在你手里。”戚贵妃嗤笑一声,“还真是愚蠢至极。”

    我听得云里雾里,却连脸上的汁液都不敢伸手去抹。

    “你可知宫里新晋的……宁妃。”

    “不知。”我坦然道。

    我确实不知,自然算不得说谎。

    戚贵妃绕过乔姑姑,又站在我面前,那双眼,含情脉脉,如水一般的明亮。

    “那好。”她嘴角弯起一个微笑,“请宁妃过来,叙叙旧也是好的。”

    我的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想要开口阻拦,却没有任何立场。

    滴漏声,每一响都在我心头炸开,我麻木地记数。

    可是数着数着,却只能够数到一百,就数乱了。

    萝筠殿的殿门大开,阳光金灿灿地洒进来,随着日头渐落,光影越拉越长。

    然后一道身影在阳光中突兀出现,黑暗逐渐吞没阳光,最后也停在我面前。

    而我又刚好数到了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