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雪夜谈心
    风雪渐渐平息。

    火炉里偶有木炭迸裂的声响。

    烧得火红的炭尖几近透明。

    我顺手给火炉添了一块碳。

    “殿下别来无恙。”

    他身上连同鼻息,都还带着凛冽的寒气。

    睫羽上的雪粒渐渐融化成水珠,眼尾就被浸染成了一片红。

    “我记得,前年殿下想与闲兴居做交易,现在还作数吗?”

    他的食指蜷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

    随着温度上升,他身上的酒味也浓郁起来。

    是金梧王庭特供的梅子酒的味道。

    “赵谖。”他的手指一顿,复又放松,“你现在想我谈交易?”

    “储君未定,殿下还有机会。”

    我伸手将木制圆盘里倒扣的茶盏搁在面前。

    沸水注入杯盏,绕壁击出一道微小的漩涡。

    “你知道我此次前来所为何,就想与我谈交易?”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疏离淡漠。

    他向来没什么表情,我却不觉得害怕。

    “殿下此次是奉谁的命呢?”

    我将水壶重新放置在火炉上,蒸腾的热气濛濛一片。

    像是溶溶月色笼罩下来,他的面容忽明忽现。

    屋子里没有熏香,此刻他身上特有的檀香味道就显的尤为明显。

    “陛下。”

    “戚贵妃。”

    我伸手将他面前,宋观棋用过的杯子挪过来。

    茶水早被那家伙一饮而尽,杯底唯有茶叶上的浮沫沉淀。

    水雾倏然散去,他的脸庞如玉:“你我之间就不用绕弯子了。”

    目光灼灼,视线相交时,好像只一瞥,他就已经移开。

    我利索地把茶盏推到他面前:“楚国公之子。”

    “许骁。”

    他的声音与我的一道,两相撞时,好像也只一瞬,就难觅寻踪。

    他的手攥成拳,指骨轻轻叩击了下桌面,然后将那盏茶圈入掌心:“这样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帝京城中,达官显贵的内宅事务十之有九,至于其他的,我身处金梧,知之甚少。”我笑道,“不过这件事,难道不是殿下的授意?”

    ——

    十几年的旧事,所有的痕迹几乎都被抹平。

    陛下闭口不谈,文武百官更是讳莫如深。

    闲兴居百般查探,也只得了一个秦国公府与皇后勾连,做实祈序川谋逆的证据。

    但秦国公虽然势大,可总归还有为武将者的血性在。

    他在此事之中,至多担了一个落尽下石的罪责。

    那此事到底因何而起,至今源头不明。

    陛下此时派遣使团出京,我就猜出他是相信了闲兴居散布的传言。

    而他指派宋观棋同行,更是要验证宋家一族的忠心。

    他赐婚是想昭告天下,他贤德仁善的美名不是作假。

    但他上一次赐婚,成功扳倒了我赵家。

    这一次,怕又是故技重施。

    我便传信给宋淑芸,告诉她我当下的状况,告诉她如今金梧王庭的那位辰妃已另有她人。

    我和她倒还真是心有灵犀,我的信刚送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她递来的信就到了我手上。

    她信中并未提及宋观棋随使团出京的消息,却说起近日楚国公操办的一场寿宴。

    帝京城中达官显贵皆赴宴,给足了楚国公面子。

    席上,谢昭送了一幅画。

    独钓寒江雪。

    楚国公的脸色倏然就变了,还是许骁出来打了个圆场,这事才堪堪揭过。

    宋淑芸写到谢昭怕是和楚国公有仇。

    帝京城谁人不知,楚国公军功赫赫,但在东境有过一次惨败。

    那一战是冬天,楚国公在湖畔扮作渔翁,最后是祈叔叔带兵增援才得已活命。

    所以谁家好人在寿宴上给人送这幅图啊。

    自我出京后,宋淑芸接替我的位置。

    但毕竟她身份特殊,我更怕万一事情暴露,会牵连到她。

    所以早在数月前,就指派刘姨接替了她的位置,自此闲兴居查探的消息事务我大多也不与她共享。

    但她总能敏锐地把帝京城发生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此事刘姨也曾书信与我。

    我交待过她,让她务必盯紧楚国公府。

    果不其然,查到许骁夜半混入皇城,亲自送信给戚贵妃。

    可信中内容却无法查探。

    还是宋淑芸写信过来,她说郊游遇到谢昭。

    谢昭和一人鬼鬼祟祟地密谋什么。

    她耐着性子等他们走了,偷摸寻过去,就发现地上有一封信。

    她把那封信连通她写的一道寄来给我。

    她慨叹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种惊天大秘密她都能碰上,她绝对是世间能被天雷击中的唯一苦命人。

    那封信中,许骁大骂戚贵妃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自此,我才得知,祈序川谋逆案的幕后推手,竟是毫不起眼的许骁。

    可我也知道宋淑芸能碰上谢昭与旁人密谋,且不被发现,根本是不可能。

    若还能白捡一封让我和谢晚苦等许久都无法得的信件,那就要比更死回生还要离奇。

    所以,此事是谢昭在帮我。

    ——

    谢昭嘴角蓦地一勾:“赵姑娘如此神通广大,那为何猜不出我会先去金梧王庭寻你?”

    我张口欲辩,却也不知道作何解释。

    天灵盖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思绪倏然混沌,找不到原本要去的方向。

    宋观棋说我有一点不好。

    我总喜欢逃避他人对我的感情。

    “我知道你帮过我。”

    呼吸渐渐放缓,我抬眸对上他的眼瞳。

    如墨的深潭水,落进点点烛光,就有水波潋滟时的温柔。

    “早在黑风崖,早在我下江南,甚至在那之前。”

    我第一次没有躲闪他的目光。

    他性格强势,冷漠的底色,我与他相处总觉得拘束。

    总是害怕他的突然发难,会让我无从招架。

    “天元十二年,花朝节。”

    ——

    我跌跌撞撞地将谢晚拽进医馆,已是下半夜。

    我把身上的银两尽数扔在医馆,嘱咐了大夫几句,就着急往家赶。

    晚风寒急,空荡的街道,值守军官的脚步声总是在耳畔。

    湿漉漉的衣摆更是寒凉地让人直打哆嗦。

    我猫着腰,只敢瑟缩进巷子。

    漆黑的夜晚,幽深狭窄的暗巷,处处碰壁。

    我还奇怪,明明这条巷子辗转几道就能摸到家门。

    可今日却怎么都寻不到。

    突然一只手扣住我的手腕,径直把我往后拽。

    阴渗渗的声音也从头顶飘来。

    “小娘子,这么晚还不归家?”

    那人瘦骨嶙峋,力气还真是吓人。

    我几乎是立刻就被他摁靠在墙上。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今日做男子打扮,头上仅有一根玉骨发钗。

    可被他控制着,我根本没机会去拿。

    “哟,还真是个水灵的姑娘。”

    他生着一双倒吊的三角眼,满口都是劣质的烟土味道,下颌处还有一道狰狞的好像蜈蚣一般的疤痕。

    近日帝京城中有好几起良家女子清白被污的案子。

    官府张贴了画像,但他的长相并不相似。

    他俯身就想来吻我。

    我心下一横,一脚踢在他的要害处。

    趁着他松懈的那一瞬间,转身就往更深处跑。

    男女有别,我可算是真的见识到了。

    没一会儿功夫,那人就再次抓到了我。

    可我也不是吃素的。

    我直接把头上的簪子戳进了他的皮肉。

    血流如注,他立刻吼叫出声。

    完了,要是被巡查官兵抓到。

    我就算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人揪着我的衣领,声音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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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发颤,却阴冷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小妮子,就算我死,我也定要拉你做垫背的!”

    我本就头昏的厉害。

    再经这么几番折腾,此刻眼前更是有些模糊不清。

    忽然有道寒光拂掠,一阵轻风竟如同春风拂面。

    檀香气味比血腥气味更快地席卷我的大脑。

    流氓拽着我的手没了力道,直接栽倒在地。

    我倚靠着堆叠在角落的杂物,抬眼去看。

    模糊不清,只能瞧出来人大致的轮廓。

    昏暗的巷子里倏尔出现一道光,皎洁如银丝线扫过他的眼角眉梢。

    目光相撞时,他迅速低下头。

    长剑入鞘。

    甫一旋转,剑柄就转向我。

    他握着另一头,莲花金石剑穗垂晃在我眼前。

    “天晚了,我送你回家。”

    我鬼迷心窍地握住剑柄,上面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其中镌刻的花纹凹凸不平,但终归有些磨损。

    可我能辨别出,那是鸢尾花。

    ——

    “我以为你不会记得。”他的脊背渐渐松弛下来,眉眼愈加柔和,“那天我其实很想问你,想问你见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我没问出口,不是因为我没忍心。”他自嘲般地笑笑,“只是因为那是你。”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庆幸画舫谋划之事不成,我也不敢想我若是晚了一步,你在暗巷之中又该如何。”

    “这件事,不算我帮了你。”他话说完时,沉闷地低下头。

    睫毛纤长在他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像是阳光穿过春日茂盛的树叶而有的一片阴翳。

    我摇摇头,没接他的话:“我也知道,宋观棋能从江南寄信给我,也是在你的庇护之下。”

    他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下脑袋。

    “我若是说一件你驳一件,那殿下才是胆小鬼。”我轻笑道。

    他眉心一顿,捏着杯沿的手松开,放置于膝上。

    见状,我继续把话说完:“你早就知道我父亲对我的设计,知道我在帝京城处境艰难,于是你旁敲侧击地告诉宋观棋,想通过他的人脉给我传递消息。”

    “你就不曾想过,若我南下,注定会成为击溃你计划的一步。”

    “想过。”他少有温和的神情,今夜除外。

    “丞相势大,父皇忌惮,而江南水患就是击垮丞相府最好的引子。更何况赵家还与皇长子联姻,虽说父皇心思不明,若是要争皇位,我也得往这火里添把柴。”他嘴角似乎牵出一抹苦涩的笑,但转瞬即逝。

    “你父亲官拜丞相,心思缜密,在朝堂之上更是强势。我本以为你父亲最起码要想着保命,可没想到他竟是愚忠,竟真的心甘情愿做那待宰的羔羊。”他顿了顿,有些不忍,“更没想过他会把你也当作棋子,要用你女子的清誉大做文章。”

    “我当时对你横眉冷对,现在想来还真是抱歉。”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忽然有些好奇,语调上扬:“如意楼是你的产业?”

    如意楼是谢晚的产业,他的产业不就是我的。

    思及此,我转动了下手腕间的镯子,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他没追问,重新起了一个话题:“你可知道,那日在黑风崖上你我相见,我在想什么?”

    “那时我可真来不及猜,我差点儿就成了殿下的剑下冤魂。”我笑着与他打趣。

    他放在膝上的手轻捻着衣摆,指尖红润,好像也有了温度:“我相信人定胜天,相信只要能够抢占先机,所有的一切都能在我掌握。我曾以为你我之间亦如是。”

    “可后来我才发现,我与你之间从来都没有……”他略微停顿,语气却不苦涩,反而有种释怀之后的坦然,“我好像从来都猜不透你要什么,或者说我从来没了解过你。”

    我伸手就想将他面前的那盏茶换掉。

    他却摆摆手,随后一饮而尽。

    “或许我皇兄的名字该给我。”他忽然和我开起玩笑来,“毕竟我才是那个事事皆晚了一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