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暗蚓影匿深,冥行度时辰。
瞽聩难寻径,心灯落故尘。
麒岁时常觉得,自己像蚯蚓。
年幼时,他和麒染在魔羲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挖蚯蚓,他们总要把铲子小心翼翼地挖到很深很深的地方,才能看到蚯蚓的洞,而后他们又要沿着这洞继续向下找,才能找到蚯蚓。
那时候麒岁很好奇地问,“六弟,你说蚯蚓生活在地底那种暗不见光的地方,它能看见什么?”
麒染说,“它别让泥土把它压死就不错了,还管能不能看见东西?”
“……哦,也是。”
当时还没有什么自然常识的麒岁,觉得麒染说得很有道理。
这是段小孩子之间没什么意义的对话,说完了也就忘了。直到后来他在夫子的考核中,故意将文章写偏题,又在和麒染的比武中,故意将陌刀打偏,被父王一掌打倒在地时,他忽然想起了这段童言无忌。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像蚯蚓。
像麒染话里的那条蚯蚓。
那时的麒岁还没有现在的心思深沉,行事稳重,他虽不像麒染那样事事写在脸上,可脾气也是大得很。彼时众多兄弟姐妹中,他是反抗父王最多的一个,每次心有不快,他就直接和应龙师玩失踪,逃离魔羲宫,远离都城,跑去凶岳疆朝任意一个地方逍遥快活。
一次,他和父王发生争执,一气之下又离开了国都,这次他决定跑远一点,干脆直接离开了凶岳疆朝。
那时他刚听说魔世西南方有一国度名为都广,土地广阔富饶,繁花锦簇。他便带着对世外桃源的向往,踏上了新的旅途。
先前他从未踏足过幽闇联盟的地界,对那边的地理也不甚熟悉,只能凭着大致方向,朝西南而去。一路询问一路寻找,他倒也不觉得麻烦,因此也结识了很多好心的魔。
后来很多魔都被他招揽进了北鹿阁,成为了他的麾下。
一日,他刚刚爬上一个山坡,正累得气喘吁吁,准备坐下休息时,无意间抬头一看,忽然发现,山坡的那边,竟然藏着一处世外仙境——
那是一片草木茂盛,繁花似锦的旷野,蜂蝶若隐若现,河流倒映山峦。旷野中央,一棵巨大的神树拔地而起,赤色树干,浅红叶子,如同一团粉红色的云雾,在蓝月的照耀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麒岁站在山坡上,看着这如画一般的景象惊呆了。
他心想,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都广国?
他重新支撑起疲乏的身躯,走下山坡,朝那神树的方向走去。
从山坡到神树的距离,看着不远,实际却要走好长时间,待麒岁走到树下时,双腿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他便在树下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旷野之上空无一人,唯有鸟鸣的声音,微风轻轻吹动绿茵,带来一片花香。麒岁靠着树干,只觉得疲惫涌上脑海,坐着坐着,竟就睡过去了。
这一睡就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醒醒,醒醒?你还好吗?”
开始他以为是梦,但那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他便意识到那是真的有人在唤他,于是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脸驻留在他眼前。
他眨了眨眼,这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只见眼前女子眉目如画,艳丽的容貌之中掺了几分英气,紫红长发如瀑垂下,墨色长裙如同水墨画中的一片云,浅红色的落叶纷纷扬扬在她身上,似蝴蝶起舞,又驻足停留。
女子离他很近,似是在观察他一般,麒岁从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起来有些呆呆的,像书里那些第一次见到神女的书生。
然而对方不是神女,是魔女,他也不是书生,是魔族的皇子。
麒岁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直到那女子看着他的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一边笑一边问道,“是我吓到你了吗?”
麒岁连忙摇了摇头,“你是……?”
女子说,“我叫魔伶,是幽闇联盟的魔,你呢?”
魔伶?麒岁觉得这名字好耳熟,好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我叫鹿山,”他随便给自己编了个名字。
“你叫鹿山?”魔伶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那你和苍风鹿蜀认识吗?杻阳国的国主,头上生鹿角的那个?”
“不认识。”麒岁摇了摇头,胡乱说道,“我来自修罗国度。”
“你是修罗国度的魔?”魔伶的眼神更亮了,“那你一定认识公子开明咯?”
这个名字,麒岁倒是有点印象,因为他经常听应龙师提起。麒岁对公子开明的印象就是凶岳疆朝的大敌,是个阴险狡诈,卑鄙歹毒,总是想要暗中谋害父王的恶人。
但看魔伶提起此人的表情,似乎他俩关系不错,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道,“认识,但不熟。”
魔伶笑了笑,毫不意外地道,“果然。”
随后,魔伶告诉他,自己来自帝女精国,都广国国主藜珠是她的好朋友,她最近悠闲,便来都广国看看她,顺便四处走走看看风景。
“这里是黑水河畔,魇稷之野,这棵树据说是上古魔族魇稷的躯干所化,所以叫魇稷魔树。”
说完这些后,魔伶道,“看你是第一次来闇盟,人生地不熟,不如和我一起同行?都广国我熟悉,闭着眼都能走。”
面对魔伶的邀请,麒岁觉得也没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麒岁跟着魔伶去了闇盟的许多地方,他也终于想起来魔伶是谁了——帝女精国的公主,玄妃曾提起过的,因为玄妃是胜弦主以及魔伶母亲的好友。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两个离家的孩子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他们一起游览了闇盟的都广国,还去了槐江国和杻阳国。他们去赤水之畔看了流光溢彩的三珠树,也在崇吾山巅看了青赤相间的比翼鸟,还在魔世的最南端祭拜了祝融像……
他还跟着魔伶认识了很多闇盟的魔,比如槐江国的三郡王鬼槐英招,和他一样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还有魔伶之前提到的,头上生着鹿角的苍风鹿蜀——两人见面时,魔伶让麒岁在鹿角上挂个许愿牌子,她说,在苍风鹿蜀的鹿角上许愿,愿望都会成真的。
除了这些亲眼见过的,魔伶还同他提到了许多她的好朋友,比如闇盟之主,足智多谋的胜弦主,以及她手下的三剑客——西经无缺,玄狐,鬼飘伶,各个剑术非凡,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不过,”她很遗憾地表示,“玄狐和阿飘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要找到他们很难。西经前辈倒是好寻,胜弦主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麒岁可不敢去见胜弦主,以胜弦主的智慧,他怕自己身份会被看穿,便以“不便打扰”为由,躲开了魔伶的邀请。
当然,魔伶和他提到的最多的,还是公子开明,大概是因为这个策君可讲的趣事实在太多,亦或者她认为,公子开明和“鹿山”皆来自修罗国度,提起他会让鹿山感到亲切吧。
她说,小明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两位魔之一,也是她最有趣的一个朋友,就是话真的太多了。
“你知道我嫌他烦的时候都是怎么制止他说话的吗?”有一天提起公子开明时,魔伶故作神秘地问他。
“怎么制止?”麒岁好奇地问。
魔伶就伸出手,掐住了麒岁两边的脸颊。
她下手很轻,但是很有用,麒岁瞬间就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了。
魔伶看着麒岁有些震惊的眼神,哈哈大笑道,“我每次嫌他烦,就这样掐住他的脸,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麒岁无奈地笑着问,“他会很生气吧?”
魔伶笑道,“他会骂我死丫头没大没小,我可没觉得他比我大,他像个小孩。”
那时魔伶还很认真地对麒岁道,“你回去以后记得和小明交朋友哦!他在修罗国度的朋友似乎很少,有你在正好也可以陪陪他。”
麒岁点点头,说好。
后来,他们还去拜访了槐江国三郡王鬼槐英招,这个年纪同他差不多大的魔和他聊了几句后,就像是见到了知己,拉着他就是一顿抱怨自己的父亲多么坏多么差劲,并表示以后如果鹿山还要离家出走请务必带着他一起。
当天晚上,魔伶问他,“你是和父亲有矛盾了,所以才跑出来的啊?”
“嗯。”麒岁点点头。
魔伶笑了,说出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谢谢你父亲。”
麒岁很奇怪,“为什么要谢谢我父亲?”
魔伶说,“如果不是你父亲,我们就不会成为朋友啊。”
“……”那一瞬间,麒岁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哑了。
难道是今晚的月光让他大脑昏沉吗?
那天的蓝月的确特别亮,如水一般的月光倾泻下来,照在魔伶的侧脸和发丝上,像是同蓝月一样泛着微微的光芒。麒岁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的视线可能都没有聚焦,但这视线就是要驻留在她身上,他才会心安,才会平静。
魔的一生太长,很少有想永远停留在某刻的想法,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希望时间再也不要向前走去。
从前的他已习惯了分别,但从这一刻开始,他被打回了原型,再次陷入了对离别的抗拒。
但——分别的日子终究还是会来。
那一日,魔伶告诉他,自己要回帝女精国了,母亲给藜珠写了很多封信,一直在催她回去,不能再拖了。
麒岁的心沉在冰冷的湖水里,面上却笑着说,“是啊,这么长时间,也该回家了。这段时间有你陪着,我很开心。”
魔伶又道,“不过没关系,既然你是修罗国度的魔,那我们以后一定还有机会见面的。”
“嗯。”麒岁点点头,“会有机会见面的。”
麒岁说完这句话后,魔伶忽然低下头,将佩剑上的那块璇瑰摘了下来,放到了麒岁的手中:
“这是之前在都广国寻到的一块璇瑰,藜珠找工匠雕刻成了精卫鸟的样子。下次见面也不知何时,你拿着这块璇瑰,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啦。”
麒岁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璇瑰,赤色与碧色相间的鸟儿,鸟喙中衔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小石头,放在他的手心,凉凉的,像是流过去的一道水流,抓也抓不住。
他忽然抬起头问,“魔伶,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魔伶眨了眨眼睛,“什么问题?”
麒岁深吸一口气,斟酌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如果你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你会怎样让他知道这份心意呢?”
魔伶想也不想地道,“我会直接告诉他啊。”
麒岁一怔,手心像是被那鸟喙啄了一下。
魔伶接着道,“我藏不住心事的,喜欢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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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说出来,喜欢什么人也是一样。没有什么好藏的,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呢?”
麒岁的眼帘低垂,他看着地面沉默片刻,最后点了点头,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我知道了。谢谢你魔伶,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一定要有期哦。”魔伶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嗯,一定会的。”
……
说着后会有期,那却是麒岁和魔伶的最后一面。
他后来也有派人去寻找过魔伶提过的玄狐和鬼飘伶,意欲将他们招揽到自己的麾下,可惜两人皆是不领情,便也作罢了。
至于公子开明,他回到凶岳疆朝后,就开始注意起这个魔,旁敲侧击地向旁人打听,也比以前更加关注沉沦海和修罗国度的动向。
梁皇无忌回归后,他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策君在有意维护魔世的和平。
元邪皇之乱时,麒岁听说修罗国度在攻打幽闇联盟,曾想出兵去援助帝女精国,但钦相受应龙师之命,扣押了他的兵权,将他囚禁在北鹿阁中。这让他不仅没能救下魔伶,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这是他一生的痛,也是他一生的遗憾。
战争带来的伤疤让他无法释怀,他的兄弟姐妹,还有魔伶,皆是因为战争而死。
后来那段时间他常常在想,是否只能以暴制暴,让魔世统一为一国,才能止住这无休无止的战争?
他不知道该问谁,这问题不能问应龙师,更不能问应龙师的心腹钦相。
后来他把这个问题问了母后,母后听后思考良久,简短地对他道,想法很好,但是,难。
他知道难。
难,难,难,这世上哪有不难之事。
元邪皇之乱过后,他第一次离开凶犁魔都,就是去沉沦海。
第一次找策君,他在招摇关外站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睡。直到第三天的晚上,对方才把摇摇欲坠的他拖上木鸢。
公子开明没见过他,却猜到他是凶岳疆朝的人。当他听到“四皇子麒岁”这五个字时,眼睛都瞪圆了,手握在降妖宝杖上,好似下一秒就要把他直接从木鸢上打下去。
麒岁说,“策君别激动,我来并无恶意,只想问策君一个问题。”
“别问,别说话,别出声。”公子开明的语速极快,“这样我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麒岁却知道策君不会杀他,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十分平静地问道:
“策君觉得,我如何才能停止魔世的争斗?”
一句话,把见多识广的策君问懵了。
麒岁猜想,可能也就是因为这句话,让公子开明虽然口口声声再也不见他,却还是次次心软,放他登上了他的木鸢。
他始终莫名地相信,策君总有一天,会选择帮他的。
但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向策君证明,自己值得他相助。
所以此时此刻,他才将魔伶的璇瑰拿出来,递给公子开明看。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拿出这样东西,或者他拿出璇瑰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劝说策君帮他,而仅仅是因为,想要让这隐匿在心里那么多年的伤疤,跃出水面,透一口气。
故意在比试中输给麒染的那一天,麒岁觉得自己好像一条蚯蚓。
魔世的雨太大,他若不想死,就得去寻一束光。
——
公子开明将璇瑰递回给麒岁,转身坐到了椅子上。
“你既然提到了第一次去沉沦海问我的问题,”公子开明盯着前方说道,“那你应该也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吧?”
麒岁叹了口气,“记得。”
“策君那时和我说,魔世若要和平,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统一,但难保百年之后不会再度分裂。还有一条路,是出现一个更具威胁性的敌人,让魔世三国不得不团结,但这条路危险性更强,很有可能反噬。”
“嗯嗯嗯,你记性不错。”公子开明晃了晃脑袋道,“我还强调过,只能是有威胁而不是有攻击性,万一是元邪皇那样的,整个魔世就完蛋了。”
“所以我从来没考虑过第二条路。”麒岁说道,“策君,你呢?”
公子开明回答,“我就没想过能一直和平。”
麒岁“哈”地笑了一声,稍顿片刻,又道,“策君,我话都说到这儿了,就差你一个回答了。不过策君可以慢慢考虑,不用着急,突然换一个国家,想来也需要做点心理准备。”
“本策君真的谢谢你的贴心哦!”公子开明对他的提前预设表示无语。
麒岁无视他话中的刺,继续道,“北鹿阁你可以随意出入,去街上也没关系。但是我话说在前面,祸雕和刹罗狰可能会守在门口,你若出门,他们两人得跟一个。”
“本策君不值得你亲自跟着?”公子开明决定顺势给他挖个坑。
“策君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当然没问题。”麒岁一本正经地道。
“免了免了免了,”策君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在他们俩手下我还有逃脱的可能,在你手里恐怕是难。”
麒岁镇定自若地道,“策君,魔都上空也有结界,莫说你现在召唤不出木鸢,就算能召唤出来,你也是逃不出去的。”
“哼,本策君一定能想出办法的。”公子开明给了一句完全没有威慑力的威胁。
麒岁面色不改,仍旧微笑,“那我拭目以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