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重瓣朱红
    齐穆泽手指托起那枚刻云的白玉盏,放到眼前摇晃。时隐想了想,觉得有理,自然得接过他的话,

    “殿下抵达定都已经接近半月,这月十五也没有再发心疾,想来和月心相关。”

    他的心疾,乃大火逃生后得来的,大祁医圣诊断如是,毒瘴烟火侵蚀了心肺,再加上受惊严重,齐穆泽气喘的症结是治好了,但心脏却落下毛病。

    时隐一直跟着齐穆泽贴身侍候,眼见着齐穆泽从二十及冠之后心脏绞疼的毛病便越来越频繁,从初回晟京一年一发,到如今六年过去,每个月十五都要复发一次。

    偏偏齐穆泽的病,任祁国君请来各地的名医也无济于事,病情发展都只应了当年那名巫蛊的话——

    逐岁加重,无药对症,可抚皮表。

    有时候上战场医药供应不及时,齐穆泽携带的草药香囊就是他唯一的止疼药。

    也倒是怪了,时隐发现,来到定都之后,齐穆泽逐渐地不再严谨佩戴药香囊。

    也许病痛减少让他稍显轻松,不似过往出使国家那样端正恭敬,在定都,齐穆泽也如同在晟京一般,放荡自由。

    齐穆泽左手处。

    西洲正盯着的,就是齐穆泽腰间那枚香囊。

    此香囊同传统香囊区别颇异,正面是一孔雀羽尾的翠团儿,上又叠绣着娇艳欲滴的花朵,此花立体绚丽,金线勾勒出大片的朱红重瓣,却是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的花种。

    私下曾接触过香囊,他发现若角度不同,明暗不一,香囊上的花卉图案会呈现完全不一样的景象,绣工绣法的技艺令人称奇,他见齐穆泽佩戴了数年,甚至带着去练武和征战,金羽剑都没有那般的贴身。

    西洲惊讶,数年之久的东西竟依旧毫发无损。

    齐穆泽从未向他们谈起过香囊的由来,只从时隐那听来,是齐穆泽在寺庙修行时,贵妃娘娘亲手为他制作的生辰礼物。

    这枚香囊不仅意义非凡,甚至是齐穆泽保命的要紧物事,战场发病心绞,往往来得急快,齐穆泽便命人拿来香囊嗅其药香,便可顺平疼痛。

    西洲垂下头,将视线收回来,有些不悦,“若阿爹在世,次兄早就可以摆脱恶症的痛苦。”

    齐穆泽默然不语,伸手出去将手里的余酒倒出了车窗。

    马蹄哒哒作响,赶路的同时,淅淅沥沥的酒水顺着车轱辘一滴滴染红白雪地。

    ———

    一处宫殿望着另外一处宫殿,依山往北面的途径,宫殿位置越来越偏远,视线所及的范围也越来越空旷。

    曹丛看在陆柔汐的面子,赏了她们一辆牛犊车,想到宫里竟有多年未见的小牛犊,陆柔汐不禁心中冷笑。

    “浅儿在想什么?”红雨提着一桶热水进来,从木架子上取下一两只铁盆,顺手点燃了屋子里剩余的碎碳,将它们倒进床前的铁框碳堆里。

    陆柔汐洗漱规整,正抱膝坐在她逃出去的那个矮窗边,一动不动,望着长春宫边墙外的风雪,那里是她走过的遍布泥石的空地。

    陆柔汐没有回复她,红雨关切看向那张床榻,“离窗那么近,小心着凉。”

    “堂姊。”

    陆柔汐起身接过她手里的一盆水,忽而开口道。

    “你可清楚,朝堂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柔汐看着她,眼神有些紧张,她不希望有亲人再隐瞒自己。

    陆红雨放下水盆子坐在床沿,招招手示意她坐下,低眸一眼对她道,

    “虽然我是从清河山逃来,但一路过来官府口风严谨,纵使我在定都大内潜伏许久也并无什么确切的消息。”

    “嗯。”

    陆柔汐低头无言,脱下被冰雪打湿的鞋袜,手被烤暖和,一触冰凉,径自打了抖寒噤。

    她估量,陆红雨没打算告诉她。

    两人冻得发红的双足,都在一点点挨近水面,足部的僵冷往往是会影响全身的,带着一身寒气怎可入睡。

    水波有了涟漪。

    陆红雨小心探着热水,

    “其实,有些闻风。”

    陆柔汐抬头,不甘道,“堂姊为何没有直接告诉我?”

    “不是不想告诉你,如今我知道的都是一星半点,甚至连真实性都没有。”

    红雨轻抿着唇,片刻后开口,“从我进入定都开始,我便发现定都卫军的管辖异常严格,先皇薨逝,百姓也不得妄议朝政,为了自保我跟随谢允恩进入大内,进来后的这些日子,我只从老宫人嘴里得知了些零碎传闻。”

    “宫里私下传遍的是,陆相公不同意和五国联合兴兵伐楚,如此便触怒了太后。”

    陆柔汐低头盯着盆子,紧着双眉,絮语发问,“大虞九州不安,怎么能兴兵…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陆红雨默然看着她,陆柔汐的眼眶渐渐湿润,顿时后悔了自己再提起此事,回想起方才陆柔汐和齐穆泽一唱一和的硬气,骤然又打消了这份疑虑。

    陆红雨轻轻攀揉上陆柔汐的小臂,“我知你难过,只是,你可思考得明了后面的路?”

    “哭是必然的,但我定不会退缩,先设法救父亲,打听清楚祖母和容外祖的下落,听皇后的口气,容家也被牵连在这次的事故当中,她说得决绝,我担心,是真的。”

    说到底,她也没有具体的法子该如何救陆渊……

    陆柔汐思及于此,恍然大悟,惊异间对上陆红雨的眼睛,

    “不对,若容家没有大碍,我此刻早就被容外祖接去了。”

    她的手肘撑住床边的高槛,闪将一闪便换来下一瞬的沉默。

    “早些歇息吧,浅儿不管做什么,堂姊都会陪着你,这一次,我们不分开了……”

    陆红雨缓缓揽上她的肩头,小娘子的身影单薄,她周肩的骨头有些硌手。

    陆家的变故来得太突然,陆柔汐已经比她想象得要坚毅许多。

    顺利寻得陆柔汐,她放弃了再去冒险报仇刺杀,回来之后,她要守着陆柔汐,守着这条命,路长漫漫再去做自己的事情。

    陆柔汐颔首,收起来复杂难过的神情,温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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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却陆红雨,主动牵起了邻边的手,“明日大娘娘一定会遣人来宣旨,想必我暂时不会被送出宫去。”

    一边又思考,虽然不能再出宫去,但今晚发生的这些事情,她能无大碍的回到长春宫已经是万幸,打听容月下落的计划恐怕得再要低调一些。

    忽然间,脑海又划过——容月今天留给她的那本“福禄册”。

    “阿姊,你今日见到我和母亲时,可曾有见过一本精装的厚书册?”陆柔汐用手比划着书的大小,外观,向陆红雨尽可能描述清晰。

    只见陆红雨掩了睫,思索后摇头,向她打听了这本书。

    陆柔汐面色有微末失落,但又迅速消失不见,一边端水出去,留下一枚笑,

    “只要留在宫里,会找到的。”

    收拾好后终于休息安置,陆柔汐拉着陆红雨留在身边,两人拖着沉重的身子一同躺在主屋的木板床。

    风雨兼程一夜的苍渺化作了梦中呓语。

    陆柔汐整晚都蜷缩在墙角。不知不觉,泪便悄悄打湿了枕巾。

    翌日一早,陆柔汐在宫苑打晨鸣的声音中苏醒,手边一模,空空如也,冬日初晨天亮的迟,望着雾茫茫的外头,陆柔汐猜测堂姊许是已经上值。

    枕头旁的梨木小镜还在那里,陆柔汐拾起来,镜子里呈现出一双微红肿的水眸,只是那双天生柔情的眉眼少了平时间的规矩怯懦,多出的是几分成熟和机敏。

    打更催起的黄门手里铜锣响声接连不断,一道接着一道,陆柔汐与镜子中的双眼相视,遽然间,窗外传开一声金属哐当———

    那人重重的敲下去,没来得及反应,震得陆柔汐手头没拿稳,镜子被她胡乱搂在怀里,险些滑落碎裂。

    方才的一瞬,她幻想出了昨晚所见的眼睛。

    齐穆泽,可谓惊悚。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生长成如此这般凶神恶煞?

    陆柔汐被这一吓瞌睡虫全被驱走,立起背抱膝而坐。

    正当聚精会神想着心中疑虑。窗外,未在视线内的人影却往这间屋子的窗户挪近了。

    她死死盯着窗户生怕错过他的举动,手指摩擦那块梨木镜子的手把铁面。

    他一停顿,她再松口气,

    “陆姑娘,陵大人让小的给您带话,相爷一切安好,有他护着相爷您莫过度操心,万望身体为重。”

    陆柔汐眨眨眼,愣住刹那,默念:“陵……少春”

    陵哥哥!

    心里激动,手头便顺势攥住镜子,陆柔汐探身,见那人在窗户边台迅速放下了一件物什,他扭头张望四周向里急传道,

    “这是大人叮嘱交给您的信件,他吩咐姑娘的疑惑应该能在这里解出答案。”

    那黄门甫才说完,便消失无影。

    她一边伸手支楞窗牖,一条小缝翕开来,却见是一盒燃香膏,将其取进来,起开后,里面才现出一只金屑质地的小纸条。

    上无一字,陆柔汐学着从前陵少春教她的法子,和鞋下床,将纸条放在烛案熏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