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心娘子
    此时陆柔汐依旧叩首跪在地上,一听那声音,颅内隐隐闪过一瞬痛感,随后身体便不由自主抖动起来。像看见了灾星一样怕得很。

    “嘶。”

    郭愉搀扶人的手上力度一紧,掐得青肴吃痛。

    主子转过头来,青肴低头将方才的失礼收敛。

    屏风后,齐穆泽松开了握着荷包的手,满面舒心。冯国口音,是齐穆泽给的台阶。此刻的局面,论黑白是非,全凭他说了算。

    叹了口气,他才起身从屏风绕出来。

    扬危反应过来,看向前方那副莽纹长袍的背影,“平安王的意思是亲眼见到了那刺客?”

    “是。”

    “如何判断就是冯国口音?”扬危续道。

    屏风里,江北听后笑说,“且不说殿下征战四方,就是这年年游访各国外交的职务,区区一地口音还未能分辨?”

    齐穆泽颔首,“冯国乃海湾小国,曾协助偷渡舒、越等国运送非法军械被大祁查获收缴,交涉之事,是我负责。”

    “大虞阖宫的冯国人士皆与皇后脱不开干系,”郭愉视线与齐穆泽对上,不解冯国与齐穆泽又是何瓜葛?

    “陛下即将登基,万民朝贺国母,平安王可知,尔说这话的分量?若没有真凭实据休怪我国律法森严。”

    片刻无声,只有雷丛领着人往碳中加火鼓风的动静。

    五个硕大的三叠纹碳框围住大堂。

    此时,陆柔汐跪在两方势力中间,以目前的境地在这一众人里她能抓住的稻草恐怕只有齐穆泽。

    甫一咬牙,兀自出声,“有证据,我去芙蓉宫寻找阿娘,确实意外撞见了平安王!”

    脱口而出的话继而让她回想起,除了撞见齐穆泽,她甚至模糊见到他在对着大虞的太皇太后灵牌泣不成声。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男子真切的痛哭,听到那样独属于少年的悲伤。

    意外撞见人家痛苦时的软肋,陆柔汐心虚不敢抬头,害怕又对上那双让人胆寒的眼睛,她瞥到一眼齐穆泽手腕上那串深青色的佛珠。又或许不是灵牌,而是对着守护灵龛的佛像。

    郭愉忽然气喘胸闷,疲劳加之情绪波澜,被人徐徐搀扶回到宝榻。

    杨危走上前,“这么说,陆姑娘可还记得是在何地?”

    “在,在娇园,”她别无他选,只想化繁为简,没必要给杀神惹麻烦,陆柔汐唯独求的是齐穆泽有点良知,千万勿要当真将她置于死地。

    可若是她死定,死前也必将齐穆泽亵渎谢氏祖灵的事情公之于众。

    一命换一命罢了。

    不由的瞧了齐穆泽一眼,她又继续表述,“在芙蓉南宫的娇园亭子里,臣女当时迷路不知归途,遇到刺客追杀平安王,情急之下我被卷入其中,是平安王替我挡下了一刀。”

    齐穆泽扭头凝视她的发言,意识浇注她时仍有些意外,原本还未曾放下戒心,怕这位循规蹈矩的千金道出了他的秘密行踪,不想,却突然被她抱上了大腿,只觉她倒是个识时务的人。

    陆柔汐则继续焦急等待着他接话。

    甚至急得想要向他磕头。

    诚意要摆上面案,她当即调转方向,一边躲避齐穆泽的目光一边朝他展袖叩拜,“陆氏叩谢殿下救命之恩!”

    两人隔得太近,齐穆泽总觉得她这个稽首礼十分僵硬。

    他轻轻抿唇拨开了弧度,相女大千金在四海各国的名声极好,一个藏在深闺的贵女恐怕还从未向本国外的人行礼作揖。

    虽知这一拜的金贵,不知为何,他却还是将临到嘴边的那句“免礼”咽了下去。权当充耳不闻。

    “大人,人证也有了,这件事情,是不是该有个了结?”西洲有些不耐烦,由着他们审案子岂非又是一夜不眠。

    齐穆泽顾自走到烧炭的暖箱边,耐着性子翻覆烘手,“陆姑娘说得对,诚如她所言,这就是事实,我今夜急切告知大娘娘遇袭之事就是想早些惩治凶手,不是不愿意等,只这一天之内见了许多怪事,还望太后娘娘怜悯穆泽求安之心。”

    指尖捏起来揉搓享尽温度,抬起头越过杨危踌躇不决的神情,朝着上方的郭愉微笑,带着敬意,神态却没有丝毫敬畏。

    求安之心,说得好生可怜。

    陆柔汐看着他,视线偷偷打量那个人,广帔绒袍底下身形精瘦,侧立在高长的宫灯柱旁搓手。灯柱底下就是暖箱,他微躬腰,长发随意搭在身上,烛光透射过没有面具的另一半侧颜,剑眉窄骨,俊美妖艳。

    火舌子擦擦作响,冒出的金黄色余烬在玄裳人的雪肤手掌下不断翻腾起跃,此间的画面格外奇妙。

    他看上去,像传说中在雾林鬼祟作法的年轻大巫,露出一身诡秘优雅的气质。

    他方才所称呼陆姑娘,让陆柔汐想起来,是自己亲口告诉了他小字。

    纵然肠子悔青,也不济于事了。

    她正有些沮丧,没能在齐穆泽身上找到门外他腰间佩戴的那枚香囊。

    一阵风袭卷而来,外头能清晰听到不小的争吵动静。

    众人又齐齐望向门外。

    冯佳子领着人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冲进内殿,依旧是擅闯,晚歌来向她报信长春宫的动静,犹豫许久一听齐穆泽已经闹到太后面前,决定出面对峙挽救结局,

    “就凭几句话就能诬陷大虞的皇后?大娘娘,臣妾的祉儿不能白死啊……”

    幸而她在最后一道门被拦截,郭愉看向门外叹息摇头。

    谢烺宫嫔甚少,冯佳子因为诞育大皇子有功获封皇后,但在她头次着吉福给先皇行三九祭礼时,儿子却意外在皇陵落水去世。

    当时容婵站在岸边救人被她立刻抓住问责,自此几个月皇后便一直耿耿于怀。

    郭愉咽下一口温暖的绵汤,缓和过来悠悠开口,“祉儿失足落水早已调查清楚,皇后被心魔所困已经许久,你们怎么办的差遣?今日的事情,皇后难辞其咎,皇后宫里的人也该换掉了。”

    众宫仆纷纷跪地请罪。

    郭愉又问,“浅儿可还记得,那刺客说了什么?”

    “形势慌乱没有听清,但臣女知道,刺客所用的匕首上有数颗东海的阴珠,”陆柔汐不急不慢道。

    阴珠是东海百年的名贵蚌种所产,捕捞于深海,夜里可发淳郁光芒,形状用途皆极相似大祁中原湖泊所产的夜明珠。

    曹丛朝太后躬身道,“冯国是东海环屿最大的国家,东海阴珠是瑰宝,咱家曾听闻出使大臣议论,阴珠仅供冯国皇室使用。”

    郭愉陷入思略,眸子露出斟酌之意,又仿佛是在惋惜,目光从侧边曹丛身上滑下来,边说着边怔怔望着门外,

    “平安王今日是非要个定局不可?”

    齐穆泽回话,“是,穆泽求个安心,亦是让远在大祁的爷娘得闻无碍。”

    言外之意,消息已经送回去了,能不能抵达大祁,恐怕全看今夜。

    陆柔汐看着高坐的女子,只见郭愉颓了半晌又笑了笑,点头应允后遂直接拟罢旨意。

    陆柔汐心中松快一口气。

    她之所以冒死编纂了整个故事,摘干净了自己和齐穆泽,狠狠地咬死冯佳子,是想替容月和容婵报仇。未料到齐穆泽真的帮了她,向她抛出了那根稻草。

    他轻飘飘的几句话,是她的力量无法企及的,从前她以为此生绝不会像这样对人万分期冀,如此这般求怜求助。

    定都六年,她按照被既定的线路成为了全天下艳羡的相女,在定都时,以她的身份会永远被人尊崇,而在旬阳的时光是散漫是自由的,也是同乡民一道动手耕耘和劳作,自给自足的生活更谈不上乞尾求人。

    求人,不如求己。

    陆柔汐脸上的水珠已经被暖气烘得将干,她第一次巴巴得求人回复,但学会了在绝对力量面前伏低做小,似乎也不错。

    望向窗外,长夜无明,她很想看看,黑白天空交替时的模样。

    最终的诏令是废后。众人离开圣萱宫,郭愉唯独留下了陆柔汐和陆红雨。

    郭愉问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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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红雨长春宫的身份将她退出去,让人搀扶陆柔汐起来,道,“哀家还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浅儿一切都听大娘娘的。”

    双腿跪得麻木,陆柔汐被免了礼数扶着婢女的手一瘸一拐行至座位。

    “陆相居京城六年,你们一家一直在皇城底下生活,哀家对你自是有爱幼之情,今日有意让你免去和亲之苦,为何还要强要回去?”

    郭愉大开话闸,毫不遮掩。

    陆柔汐顿了顿,恭声,“浅儿知道,如今烺哥哥继位,大虞需要新的安稳,过去飘零的日子过得实在辛苦,古有瑾瑜公主安北蛮部落,前朝也有古莲公主下嫁戍疆将军,浅儿自不敢辜负九州生民的期望,定竭尽所能为两国和平作贡献。”

    “好,”郭愉微愣片刻,陆柔汐的话恭谨无错处,完全不似金屋里的娇娘。

    “你今日所述皆是事实?无有欺骗…隐瞒?”

    “没有,浅儿愿用后生起誓,所言无一虚假,”陆柔汐干脆利落回答,藏都藏了,编也编了,好不容易洗清自己,她怎会承认。

    陆柔汐将微垂的雾睫上移,露出亮晶晶春水似的眸子,目光汇聚起来诚恳挪向郭愉的方向,“大娘娘是看着浅儿长大的,浅儿对定都感情深厚,只希望奉献自己的力量为国为民,也为家人。”

    说到家人之时,她明显有些喑哑,郭愉听出来其中的悲伤低沉腔调。

    冯佳子确实难当大任,冯国向来见风使舵,在局势上也摇摆不定难以倚靠。

    若将今日发生的桩桩件件罪责叠在一起,即便此时不易后,冯佳子也不可久留。

    与其,不如适时拉拢祁国,换一个风平浪静。一个听话又识大局的名相千金自然能起到不少作用。

    郭愉困得眼皮耷拉,没力气再同她讨论下去。阖眼嗯了一声,以此表示对她这番话的赞赏,又吩咐了陆柔汐暂时住在长春宫,转身隐匿于彩凤如意枝的重云绣帘,回到内室。

    ———

    宫车所行之处皆碾压出深深雪痕。

    圆塔形状的大棚顶里坐着四人,除去齐穆泽蔫蔫的打瞌睡,时隐江北西洲三人皆是不敢松懈一分。

    凰山之上的宫殿位于高地,澄澈明净的夜空中洒满了整片闪烁的星芒。颗颗清晰可见,璀璨耀目。

    “时隐。”

    幕深钟鸣,齐穆泽忽一睁眼。

    三人一齐看向他。

    “吩咐你两件事,第一,传消息出去,孤要继续寻找名唤玉浅的女子。”

    他的话骤然划破了此时的宁静,时隐下意识警惕翕开帘子打量四周。

    待他收回视察窗外的动作,微微吃惊,问,“殿下不是已经确定月心娘子就是陆相的女儿?”

    “月心万万不能错,若是错服月心血,恐误阿泽性命,”

    江北说着打开中间的暖匣,从里端出酒醢,待齐穆泽饮罢一口后分与他们二人。

    “纵然是陆氏女,这苦头她也得吃,不论娇贵还是贫贱,国色抑或貌丑,阿泽需要的不过是那女子的心头血,同以往一样,不惜一切代价,验明正身。”

    虞国江河贯流,灌溉孕育出的谷黍香甜,自然有数不清的名酒,江北虽没有齐穆泽那般对酒水格外敏感,抿下一口,却也能分清这杯中的空山酿。

    对角处席铺的时隐听后连忙接酒请罪,“臣罪该万死!求殿下责罚,时隐未有推却之意……”

    空山酿温喉暖胃,顺滑入体,齐穆泽睡得僵冷的身体稍稍有了舒缓,对他们道,

    “孤寻找了大泽荒几十国家,踏遍千山万水,但愿此次能在这里找到结果。”

    齐穆泽低头一见杯中褚红色的酒水,遂联想至所谓的“月心血”,竟有些胃里作呕。

    转眼又若无其事,朝时隐摆摆手叮嘱,“你我不是外人,以后不必如此,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明日孤会请旨搬离这脏地方,届时去了宫外,那些女子你尽管送去蛇巢试毒,孤能确定,月心,就在定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