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是一种不能直立的植物,它需要吸附大树,用倒刺或粘液攀爬上升,紧紧缠绕着树干,迅速地生长。
向来遗世独立的上神不再维持人类的模样,一根又一根的星藤冒出来,柔软又不容反抗地缠上去。
密密实实的藤蔓夺走了所有残余的空间,席玉拥得太紧了,紧到几乎将吴遥整个嵌进他的怀抱里,连动一下手指都让她觉得吃力,更枉论逃离。
被迫依偎在男人的怀里,鼻尖萦绕着冷冽的寒潭水息,体温被掠夺了一部分,吴遥微微打颤,轻微的颤抖又被包裹着完整获取了。
席玉喜欢这样,喜欢全部的她都为自己所有,藤蔓的占有是永无止境的,把她囚禁在无人的小世界里还不够,将她紧紧困在身边融进身体也不够。
那一刀斩断了他的克制……不,是将要失去的惶恐让藤蔓无法自控。
谁都不能夺走属于藤蔓的树,直至死亡将其分离。
“我们和好吧。”
他捧着她的脸,说得甜甜蜜蜜,吴遥却觉得寒意从他的指尖蔓延到自己的全身,下意识躲开那双平静到诡异的眼睛。
大片的血迹闯进视线,呼吸滞了一瞬,她哑声道:“你真的很令人讨厌,我不会和你和好的。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的身份,席玉,不管你喜欢的是什么,那些全都是我为了利用你才……”
他言之凿凿:“你骗我。”
“我骗你也是因为我要利用你!”吴遥忍不住扬声。
“今天的事还不够你清醒吗?但凡你看一眼外面,看看整个炼天宗变成什么样了?”
不要只看着我……
他简直无可救药。
有鹿之岛正从高空坠落,极速下落的气流撕裂了整个岛屿,淡蓝的火海在山脉上奔腾,它不会被任何法术浇灭,所到之处无人可挡。
仅剩的炼天宗修士焦头烂额,试图联系上失踪的掌门和长老们,以及明明能阻止这一切却不管不顾、兀自待在小世界里的尊上。
“别发疯了!席玉。”
苍白的人垂下眼睫,神色澹然无波:“不,我就要发疯。”
整段对话都过于熟悉,上次席玉突然失控的时候也这么说,不知道是他想起了那段记忆,还是他确实就是这种人,本性难移。
吴遥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在脑海中心累地叹息,开始呼唤正等着宿主下令的橘猫:
“系统,计划失败,我要把令狐她们放出来,你先别启动传送阵,把金片扔到贯穿鬼界的光柱里,然后再和我交换。”
正胡乱拨弄雾气的系统猛地抬头:[这都能失败??算了,干脆换人吧。宿主,你怎么样,现在在哪儿?]
“我……”对面的声音忽然顿住,一声惊叫后,宿主主动切断了和它的联系。
柔韧的植物像水浪一样涌动,脖颈上细碎的痒意让吴遥忍不住后仰,那些又冰又滑的触手得寸进尺地掠夺体温,心跳不正常地加快。
身体情不自禁地紧绷,哪里都没有退路,她努力平复逐渐凌乱的喘息,试图催眠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
“你咬我?!”她眼底带着不可置信,猛地咬住下唇,指甲死死陷入软弹的藤蔓里。
如果没被束缚,吴遥绝不会允许席玉再靠近,可是现在只能由着他折腾。
“别弄伤自己。”非人的存在立刻凑上来,藤蔓伸到吴遥嘴边,意图代替被碾红的那片唇瓣。
“你懂得……倒挺多,我以为藤蔓只会、发芽开花呢。”她偏开头冷笑,呼吸不稳,“从什么地方学到的?和谁……嗯……”
难以言喻的感觉令身体发起抖来。
“你的书上写了。”
因为觉得获得了一点关心,席玉有些欣喜地吻下来,逼得那些呜咽逐渐破碎,末了,他轻轻道:“很甜。”
他搂得太紧太深,吴遥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躺在柔软的藤蔓堆里,思维迟钝地聚拢。
什么叫“你的书”?那种东西都偷偷存在手机里,没带过来……
!!
前些天确实买过一堆书,但里面大部分都是她想拿来嘲笑他的,除了少数几本……
挖坑挖到自己身上,吴遥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骂携书逃跑的游梅儿、骂售卖违法书籍的不良商贩、骂不好好管理市场的须弥宗……连路过的空气都要被骂两句。
但电流一样的感觉很快搅得脑海昏昏沉沉,她止不住喘息,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席玉,你……你这个……混蛋!别……”
喉咙猛地发紧,过载的感官刺激着神经兴奋,迷离的泪水溢出眼角,刚刚喘息片刻,细碎的吻再次落下来。
“……好了没有……怎么还不……”
橘猫正叼着薄金片跑过草丛,忽然听见断联的宿主暴躁的声音,赶紧回答:[还没到地方,你再等等。]
“慢……不,你跑快点!”那声音艰难道,“算我求你。”
既然宿主这么说,那系统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它焦急地加快脚步:[你再等一小会,我马上……]
通讯又被切断了。
景星玄藤的化身有着俊美无瑕的容颜,银白的眼眸少有波澜,因为能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这位上神的情绪向来稳定,但此刻不一样。
“留下来吧,不要走。”席玉像含着一颗糖似的说话。
柔软的语气落在耳边,身上的缠绕没有一刻松开过,吴遥不想听那些诱哄的话,它们却无孔不入。
“不要走,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留下来。”
他奉上了很多东西,还可以更多、更多,要捅他一刀,那就捅吧,要破虚印或者别的东西也可以。
无论她说什么,席玉都愿意照做,只除了一件事。
可是她什么都不要,只想离开。
吴遥软在他怀里,瞳孔涣散,颤声唤道:“席玉,你抱得太紧了,松开一点好不好?”
极致的纠缠令那些攀爬扭动的植物都温热起来,她在暖融融的拥抱里产生了错觉,以为骨肉和灵魂都将融化,流进这片狭小的空间。
藤蔓的给予是满溢的,他向来不舍得拒绝吴遥的要求,但往日的顺从来自于拒绝她的痛苦,有一种痛苦则凌驾于它之上。
席玉希望她快乐,却又被强烈的痛楚啃食枝蔓,难以抉择。两种渴望同时拉扯着理智,他只好努力取悦自己的树,冀望她留在身边时能够高兴。
在她愿意留下来之前,席玉绝不肯松开。
吴遥深刻地体会到了他的偏执,纵使之前做出过错误的判断,现在也强行纠正看法:这个纠缠不清的家伙,是团彻头彻尾的藤蔓,不能用人的思维去揣测。
以前是被那张平静淡然的脸迷惑了,但她不想沉沦于灭顶的快乐,固执地积聚力气,尝试将手从植物的缠绕里抽出来,一遍又一遍。
在脆弱的手臂勒出红痕之前,一些藤蔓无奈地后退。水光潋滟的眼眸缓缓抬起,她迟疑地抚上席玉的脸庞,用手盖住他的双眼。
掌心下的睫羽扫了扫,顺从地阖上。
上神依然能“看见”万物,吴遥很清楚,但还是想这么做,她也闭上眼睛,隔着手和他相贴。
静默片刻后,她开口,传来的三个字很轻:
“我恨你……”
席玉怀中一空。
场景猛地转换,浓厚的雾气掩盖了周围的一切。
四肢酸软无力,吴遥瘫在地上,下意识大口大口地喘息,过了好一会,微微颤栗的身体才停下。
她蜷缩在寂静的鬼域中,发丝凌乱,手指缓慢划落到小腹上时,面色忽然一僵,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反应过来后,混乱的记忆被迅速扫进角落里,她逼着自己胡思乱想,强行分散注意力。
潮热终于一点点冷却,沉重的疲惫袭来,神志便渐渐昏沉下去。
鬼域里安静祥和,承载着它的金色薄叶则沿着光柱一路下落,引来鬼王兴致缺缺的一瞥。
“果然如此,屡屡闹得三界不宁,何必总是强凑因缘?”
没有受到任何阻挡,金片顺着破虚印砸出的那点缝隙,掉进了魔气肆虐的深渊之中。
接着,冲天的红焰将光柱卷吞噬尽,又填补了魔渊上的封印,让一切陷入沉寂。
[……??]
始终联系不上宿主,系统傻眼了。
它一晃神就掉进了比猫高的冰雪堆里,雪还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它就瑟瑟发抖,险些冻成橘猫冰雕。
低气温的始作俑者一言不发,比死人还苍白的脸色让系统很想大叫救命,但事实上它只敢默默缩在雪里,试图把存在感降到极致。
[好残忍,好残忍,想把人活活冻死吗?太坏了!宿主,你没被冻出问题吧?你吱一声?]它开始不停地碎碎念,希望能收获到熟悉的回答。
[呜呜呜哪怕被骂一顿也好,宿主你说话啊……]
没有回应,石沉大海。
一道毫无温度的目光突然降临到橘猫的身上,人模人样的非人之物缓缓垂眸,霸道的气流捻着猫的后颈,把它从雪里提了出来。
“你也被丢下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令系统毛骨悚然,话语更是像巴掌一样伤害了它脆弱的心灵。
[我……我才没有被丢下,本系统和你不一样,宿主是不会放弃我的!]
然而说着说着,橘猫还是逐渐破防,缩着脖子哭成了大小眼。
它根本联系不上宿主,而且一交换就直面一个气压极低的大气运者,不会真的被宿主推给这个坏人了吧?
吱哇吱哇的,吵得厉害。
雪海消失了,扑腾乱动的猫摔到地上,它环顾四周,头顶上那一轮白玉逐渐遥远。
无边无际的淡蓝火焰映得天色幽亮,脚下的土地正在尖锐的鸣叫中开裂下坠。
眼见将撞到下方山脉,整个岛屿震颤一滞,肆虐的火焰被无形的力量压制,轰然破灭。
霎时四周寂静无声,唯有衣袂翻舞,银白如珠的光泽划过空漠疏冷的脸。
以星辰为袍的男人垂手而立,沉重的余波降临天地,四面八方的炼天宗修士全都后背发寒,狼狈地跪伏,哪怕面前空无一人,也不敢怠慢。
“属下无能,还望尊上息怒。”令狐盛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恐惧将心脏拽得生疼。
万幸地是,尊上能洞悉万物,却认为他们无足轻重,不会对他们洒下半分情绪。
没有锁定到想找的气息,席玉一言不发地消失,被捎带上的系统反而觉得胆战心惊。
一个平静的疯子远比大喊大叫的疯子来得吓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爆炸?
于是它暗中祈祷,希望宿主跑得越远越好,千万别被抓回来。
可是天下虽大,又有几个地方能躲藏?
落到阴冷寂灭的鬼界里时,系统心里打鼓,不由左顾右盼起来。
面前有一道宽阔的裂缝,离地不足三尺的崖壁被璀璨辉亮的银河填满了。
它尚未意识到这是哪里,身体就腾空了。
[???]
被当成“鱼饵”悬到深渊上空的橘猫拼命划拉空气,试图够着透明的气流向上爬。
爬到一半,它忽然醒悟,宿主估计就在下面,于是又使劲向下坠,想完成自由落体。
不论那只笨猫在做什么,都无法脱离控制。
席玉用神识将整道封印扫了一遍,没有发现裂缝,便望向鬼界最深处、飘浮在重重鬼气中的白玉京。
瞬息间,上神来到了鬼王休憩的宫殿。
红裳之鬼倚在缠丝梨花榻上,正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琴弦,琴身瘦长,背部有断纹,形如梅花,偶尔泄露的琴音低吟清透。
眼见他气息不稳、周身魔气作祟,几乎要失去人形变回藤蔓,鬼王停下动作,轻挑眉梢。
“看来明日便会有传言流出,说高高在上的席玉仙尊被坏女人骗了。”
席玉连忙纠正:“她不坏。”
鬼界之主对此不予置评,冷漠道:“所以那个凡人确实骗了你。”
“对,她说恨我,肯定是骗我的。”刚被捅了一刀的上神理所当然地说。
“……”鬼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弧度。
这话把近万年都没有高兴过的鬼王逗笑了。
席玉不在乎红衣鬼的反应,伸出手道:“把破虚印还回来,另外,谛听之耳在你那里吧,‘鬼’,把它也给我。
“还有白泽的心、獬豸的角……”
鬼王不笑了,古朴的琴飞回流红的袖中,空气的温度逐渐攀升。
“放弃吧,哪怕是曾经拥有这三样东西的人,也分不清真心与伪意。”姿容倾世的女鬼语气幽寒。
“何况你迟迟不履行契约,本座早就将它们转借给旁人,现在再提此事未免太晚了。”
是借,不是送,那就算抢走了也会被鬼抢回去,席玉便想先拿回破虚印。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被拒绝了,因为鬼始终记得这团藤蔓谈恋爱的时候有多折腾。
万年之前那个凡人还活着的时候,他到处打家劫舍,把鬼界珍宝当成哄凡人高兴的玩具献上去;那人死了,他又疯疯癫癫,把鬼界翻了个底朝天,闹得白玉京鸡犬不宁。
鬼说过无数次,那人的魂魄不入轮回,还是阻止不了席玉发疯。
要不是弄不死他,这个颠公早就被鬼弄死了。
后来他即将转世,仍放不下,与鬼定下契约,然而忘却前尘往事后,席玉又翻脸不认鬼了。
“……”
不知某个神经病做了什么,那个凡人最后真的回来了,但席玉达到目的后就以失忆为借口撕毁契约,鬼王便不愿再容忍他的所作所为。
若是归还破虚印,他又要折腾得天地动荡,鬼界也难逃糟蹋。
思及此处,鬼界之主面色愈发冷淡。
“她决意离你而去,便是无情于你,还不醒悟吗?藤蔓,凡尘情缘本不是神该沾染的,你该放下了。”
席玉本来对她的话漠不关心,但被“无情”二字刺痛,神色紧绷,语气锋利地道:“若是放得下七情六欲,你现在就不是鬼。
“顾留仪,你在以什么身份教训本尊?就凭你生而空心,是填道之物?”
骤然被唤出真名,红衣鬼王眸中浮现两团跳动的火焰,白玉宫殿瞬间融成滚烫的熔浪,将这方天地化作炙热的囚笼。
形势紧张,战斗似乎一触即发,但席玉丝毫不慌,炎火的主人神色也依旧如万年不化的冰川。
这里是幽冥白玉京,鬼王不会在这里动手,要打也是去别的地方。
她的理智值得信赖,浅浮的情绪能驱动鬼做出一些行动,但不足以让她冒险,鬼王顾留仪确实生而空心,淡情薄缘。
“各退一步吧。”
鬼王收回炎火:“本座不追究你的种种冒犯,你则不再踏足白玉京。
“至于破虚印就先放在这里,本座会在鬼界设下八十一道障碍,你想将它要回去,只管派人来拿,但不得私自干涉过程。”
这是一道另类的逐客令,毫无人憎鬼嫌自觉的藤蔓精陷入沉思。
席玉现在就想打开魔界封印,把自己的树找回来。
“本座要保全白玉京,你要找回那个凡人,这并不冲突。
鬼王洞悉了他的犹豫,语气没有起伏地劝道:“你受伤严重,如不安心养伤,恐怕会再次神魂重启,到时候你又忘却前尘,要怎么找回那个凡人?不如先回去养伤,将魔气清除干净,打开封印之事日后再议。
“深渊中魔气浓郁,为了自保,那个凡人甚至不能离开残缺的鬼域一步,她在里面很安全,你不必急于一时。”
席玉这才望向自己的衣袍,沉默地拂去身前暗红的血渍。
那一刀引得旧伤复发,本来安静下去的魔气再次侵蚀神魂,他权衡再三,确定和鬼大打出手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这才不甘心地离开。
走之前,他还没忘记把吊在深渊上的猫收走,并且给了它一个“没用的家伙”的眼神。
系统:[……呜呜呜我要找宿主告状,你这个屑藤蔓!]
白玉京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目送闹事者消失不见,韶颜清艳的女鬼微微垂眸,丹赤衣袍曳地流淌,无数火焰凭空而起,笼罩了整座宫殿。
光辉夺目的羽毛自隔绝的空间中飞来,在火焰的灼烧下变成了一面金光闪闪的镜子。
“絮聒讨嫌,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通讯另一端的人立刻道:“哈哈哈,难得看见你生气,鬼,是景星玄藤又怎么了吗?”
鬼王开门见山地说:“本座有一藏品,可让生灵遗忘诸事,你将它置于景星玄藤附近,逐渐分散,七年之后便可见效。”
镜中笑容明朗的少年眨了眨眼睛,微挑的眼尾为表情带来几分灵动的俏皮,他唔了一声,佯装遗憾地抱怨:
“只有送他的东西,没有送给我的吗?藤蔓是下界了,不是死了,要对他的本体动手,我会害怕的呀。”
“凤凰,有一件事你应该听说过。”鬼面无表情,像想起什么一样,“藤蔓经常失忆,所以对我们这些‘故交’的气息做了批注。”
她解释道:“上回他重启后,本座偶尔看见了那些批注,他对本座的注言是:到处送东西的冤鬼。
“而你,是五界最小心眼的禽类。”
镜面的后方传来一阵清亮的笑声,凤凰低下头,似乎乐得直不起腰,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藤蔓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太好笑了,他明明和我不熟吧,哈哈哈哈……对了,鬼,麻烦把你的藏品给我,我想研究一下。”
鬼王对此见怪不怪,凤凰恐怕会把这件事记到天荒地老,不用她催促,这个气量狭小的上神自然会动手。
先用破虚印拖延几年,再悄悄让藤蔓失忆,他便能继续安静下去,否则只要那个凡人有什么闪失,他就会四处发疯,搅得鬼界大乱。
当然,如果那个凡人完好无损,席玉照样会为了讨好她,闹得五界不得安宁。
所以还是强行让他失忆吧,一了百了。
凤凰打量着鬼送来的瓶子,里头是一剂从幽冥河中收集来的浓缩版遗忘天水。
少年脸上的表情漫不经心,长长的睫毛不时颤动,从他头顶那簇反复立起来又倒下的金毛可以看出,凤凰已经在琢磨该往里面下什么毒了。
事以密成,鬼劝他冷静谨慎,否则计划可能从一开始就面临失败。
“好吧。”凤凰笑盈盈地点头,他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身体斜斜地靠着扶手,两条腿随意地交叠在一块。
神界没有日月,没有除了上神之外的生灵,神明们可以随意制定这里的规则,创造万物,不受天道的控制。
虽然很自由,但久而久之,有些神会觉得这里很乏味。
凤凰绝对不在那批神之中,所以当他状若无意地感慨,说自己想下界的时候,鬼王产生了一点惊讶之情。
“……别告诉本座,你要向藤蔓学习,也去沾染俗世情缘。”
那样的话,可能得同时应付两个疯子,对鬼来说有些太沉重了,不如趁早带着白玉京连夜搬家。
凤凰乐不可支,连忙摆手:“怎么会?我和藤蔓不一样,不可能陷入什么愚蠢的恋情。
“鬼,你要相信我,我只是丢了一件东西,想把它找回来而已。”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红裳之鬼难得热心地提出可以帮忙,但凤凰不肯明说自己丢失的东西,只是语焉不详地提起了一个修士。
“罗刹?”鬼轻轻蹙眉,“连你都算不到那个修士的命数?”
“一个死人,能有什么命数?”
鬼听说过罗刹的名号,她很快猜到那个修士是通过金蝉脱壳之计,躲过了凤凰的追踪。
斟酌片刻后,鬼王应下此事:“如果有罗刹的消息,本座会立刻通知你,到时你再下界也不迟。”
“哎呀,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鬼,我和藤蔓完全不一样,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凤凰信誓旦旦地说。
鬼却始终对这些生而非人的家伙持怀疑态度,时刻警惕着,坚信如果不待在平静的神界,他们总有一天会突然发病。
毕竟这些上神一开始就拥有一切,所以他们从来不懂什么叫克制和放弃。
万幸地是,现在的凤凰还是个正常神,他满口答应会想办法让藤蔓失忆,而鬼也答应替他搜集“罗刹”的消息,合作开展得很愉快。
*
吴遥从沉重的梦中苏醒,鬼域依旧散发着安宁静好的气息,四周都是柔和的雾气。
心念一动,鬼域外的景色闯进她的眼中,四周漆黑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死寂的气息,没有任何活物。
粘稠的“黑泥”从某个方向滚滚而来,小小的金色薄片被裹挟着前进,四面八方都是“黑泥”,不知道终点是什么地方。
这里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魔界?破虚印成功掉下去,破坏了魔界封印?
纷杂的念头一股脑地涌出来,吴遥没有轻举妄动,选择呼唤系统。
猫哭一样的吵闹声立刻钻进耳朵,哇哇大叫,好像挨打了一样。
[宿主你怎么才醒啊?天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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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两回了,我还以为、以为你死了呜呜呜……]
鬼域里没有饥饿和寒冷,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吴遥揉了揉太阳穴,叹道:“至少我现在还活着,外面是什么情况?席玉他……”
[他可太坏了,之前提着我到处乱跑,想把你从魔渊里钓出来;现在又把我关到你原来待的洞府,到处都贴上了一张写着‘阿吴所有物’的纸条,甚至给他自己也粘了一张。
[这两天我就没看他休息过,一直在到处折腾。]
系统气呼呼地说:[宿主你怎么能把我直接丢给他?快想办法救我出来,不然我会非常愤怒。]
吴遥熟练地顺毛撸猫,哄道:“你很聪明,我那时候也没办法,只好相信你可以保全自己,相信你比我更容易逃出来,也相信你肯定能随机应变,在席玉手底下成功求生,你现在就做得很好。”
哄好系统只需要一瞬间,它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尽数告诉吴遥,还别别扭扭地关心起她的状况。
对面传来的声音很冷静:“那不重要,无论头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第二天都得准时上班,这是社畜的基本素养,我们还是想想任务吧。”
阴差阳错掉进了魔界,也就代表着,吴遥有机会遇到那位浑身覆甲的魔界少主。
然而深渊之中充斥着魔气,凡人脆弱的身体支撑不了太久,她不能出鬼域,得让魔界之主自己找过来。
谈到任务,系统马上就支棱起来,只要宿主能离开这个世界,它同样可以耗费能量脱离这里,再也不用被某个颠公折磨精神。
将鬼域从灵法金片中释放出来后,大量的魔气堵在鬼域外,魔渊“排水系统”出现故障,“水位”缓慢上升。
偶然望向下方的魔修疑惑地挠头。
七魔宫位于深渊两侧的崖壁上,是他们居住的主要场所,只有寻求境界突破的魔修才会飞到下面的魔气海里闭关。
最近没有魔修要突破,深渊底部的异样很快引起了魔修们的注意。
靠近鬼域外层血雾的几个魔修被突然抓进去,又狼狈地被丢出来,他们说鬼域的主人要求少主亲自去见她,不然她就要永远堵住这里的下水道。
虽然不知道下水道是什么东西,但再不解决堵塞问题,魔气就要涨到七魔宫所在的位置了。
魔界之主容黎听完了汇报,一言不发地来到鬼域外。
比起糊里糊涂的下属,经常和澜樟宫宫主翡怜联系的魔主,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个残破的小世界属于谁。
头顶的天色仍然乌黑如墨,充斥在整个魔渊底下的气也是粘稠的墨色,容黎曾经以为这些就是水、云……天地万物的颜色和形态。
飘渺淡白的雾气映入眼帘,轻柔地贴过来,他知道,一旦触碰,雾就会消散。
“你愣在哪里干什么?”慵懒的声音从雾气后传来,带着点颐指气使,“别犹豫了,过来见我。”
几乎是在听清那句话的瞬间,绵密的战栗席卷肌肤,盔甲下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听从她的安排。
原本应该为此愤怒的魔界少主拂开雾气,望向掌控整个鬼域的女人。
当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能保持清醒的理智,重逢的第一句话绕开了那些不可诉说的隐秘,指向另一件重要的事:
“你利用了我的属下,险些令他们丧命。”
“‘险些’?那就是还没有丧命。”面对这番控诉,吴遥眉毛都不抬一下。
反思了之前的失败后,她决定装也要装出一副很屑的样子,对人对事都要态度粗暴,这样应该就能成功作死自己了。
第一步就从用下巴看人开始。
结果和她想的有些微妙的出入,魔界少主虽然年轻,但长得又高又大,目测超过了两米。
吴遥努力抬起头的动作,比起高傲,更像是想把人看清。
其实她长得也不矮,只是不足两米罢了,吴遥愤恨地划去步骤一,准备步骤二。
“既然他们还没死,破虚印也成功解封,脱离了炼天宗,那我们的约定就算完成了。
“不过,现在我有第二件事要你去做。”
身高不够,气势来凑,她坚信自己的语气足够恶劣:“我想离开鬼域,但整个深渊都充斥着伤人的魔气,我不喜欢它们,既然你是坤渊魔气化形,那肯定有办法把它们从我身边赶走吧。”
不喜欢魔气……
吴遥眼睁睁看着高大的魔界少主扁了一点,但有可能是错觉,毕竟她看不到他的头顶。
玄黑盔甲将容黎的表情悉数遮盖,他一声不吭,无法判断出这位魔主的心理活动,吴遥有些无从下手,硬着头皮追问:“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最后,容黎沉默地点头。
只要她随身携带一缕坤渊魔气,那些无意识的“黑泥”就不能再靠近。
一个轻盈的铁盒飞到吴遥手中,片刻之前,它是乌盔上的一片鳞甲,此刻它成了承载坤渊魔气的容器。
有棱有角的盒子,放在哪里都容易磕碰,她皱着眉收下,故意没有道谢。
态度要差一点,素质要低一点,说话要更凶一点,从根源上杜绝所有错误暗示,就算是泥菩萨也会愤怒。
有了铁盒,深渊底部那些黏糊糊像黑化史莱姆一样的东西果然不再围过来,吴遥松了口气,又不客气地命令魔界少主带她飞上去。
没有雾气遮挡,澄亮的眼睛径直望向容黎,人类的气息尽数显露,她并非厌恶魔气,而是不能承受魔气的侵袭。
鬼域的现任主人,只是个脆弱的凡人。
吴遥紧盯着魔界少主的动作,也许等不到下一次呼吸就会被弄死,这正合她的心意。
但她等到的是身体腾空,整个人落到金属甲片的包围中,有力的手臂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圈进坚实的臂弯。
“你……”吴遥惊得思绪卡壳,怕摔下去,手下意识想抓住什么东西。
但尴尬地是,对方的体型太大,她够不到容黎的脖子,反而不小心按在他的胸甲上,并且没控制好力度。
男人微微低头,不知隐藏在乌黑面具后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反正他什么都没说,吴遥就假装自然地把手收回去。
隔着盔甲碰一碰怎么了?又不是故意……
魔界少主好像不喜欢别人碰他,上次直接把澜樟宫宫主的手指切了,如果故意去碰他,会怎么样?
可是这样是不是太没节操?有点像流氓。
吴遥陷入纠结,但机会转瞬即逝,一落到走廊上,高大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仿佛对她避之不及。
面前只剩紧闭的大门,拉都拉不开,身后是青砖石铺就的院子,没有山石池塘,一片荒凉,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在院中转了一圈,发现容黎确实就这么走了,完全没搭理自己。
正茫然失措,身着盔甲的魔再次出现在面前,他伸出手,吴遥袖中便飞出一物。
绸布落在地上,黑玉刀瞬间崩解,化作无数碎块。
“手下留刀!”她只来得及说出四个字,神出鬼没的魔主再次消失,徒留吴遥一个人面对碎成渣的黑玉刀,傻眼了。
可恶!好不容易才把它保存下来的!
不杀也不管,偏偏毁了她的刀,他到底要干什么?
吴遥气得锤地,瞬间放下莫须有的节操,暗自发誓要让容黎付出代价。
以后一定要找机会狠狠踩在他的大腿上,多踩几下,为黑玉刀报仇。
她独自气了一会,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只长得奇形怪状的扁扁的昆虫从地砖缝里爬出来,发出了人的声音。
“原来你长这样,鬼域之主怎么会是凡人?你是用什么办法指挥饕餮的?”
老实说,吴遥一直觉得,澜樟宫宫主的声音很有特色,因为这个壮汉是捏着嗓子说话的。
奇怪的昆虫可能是他留下的传音器,和壮汉的嗓音一模一样。
四下无人,魔界之主估计懒得理会她,吴遥不想挂在小喽喽的手里,稍微老实了一点,态度很好地忽悠道:
“饕餮不是我指挥的,我都没有法力,怎么控制它?”所以不要趁机找我报仇。
昆虫有些迷茫地爬过来,然后听到了一个“被指定为仙尊情劫对象的凡人不甘心被利用,于是惊险出逃”的故事。
“原来如此!”昆虫发出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过得也很不容易,辛苦了。”
不辛苦,被我祸害的人才辛苦呢。
吴遥绷住表情,佯装坚强地摆手:“没事的,都过去了。”
壮汉的语气和蔼了很多:“是啊,你现在来魔界了,日子一定可以好起来的,我们少主又善良又可靠,就是容易害羞……”
真的吗?我不信。
经过那天的事,吴遥体悟到,别人嘴里的话根本不可靠,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要看他对自己的态度。
第一次见面,容黎砍了尊敬他的下属的手;第二次见,他又毁了她的黑玉刀,鬼知道第三次会发生什么?
吴遥从壮汉嘴里听到了很多情报,有关于七魔宫的,也有关于容黎的,她半信半疑,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从以前的几次接触来看,至少澜樟宫宫主翡怜的魔品值得信赖。
昆虫说了半天,轮廓突然模糊:“……有个麻烦在缠着我们,我先走了。”
“你们现在在哪?”系统说破虚印现在在鬼王手里,魔修们应该也有所耳闻。
翡怜和一众魔修果然也在鬼界,他抱怨最近来的修真者越来越多,他们还遇到了上次鬼域里那个跑掉的小子。
没被强行没收修为的阙竹非常难缠,翡怜不堪其扰,匆匆结束通讯后,再次带着下属们离开。
他没注意到,某个下属的衣袍粘了一片蓝绿色的羽毛,那片羽毛原本来自一把精致的孔雀扇。
所幸,刚刚那番交谈发生于魔界,即使是拥有谛听之耳的修士也听不到完整的来龙去脉。
衣袍鲜亮的男人转动着手中折扇,若有所思。
阙竹从澜樟宫宫主和下属的对话中判断出,最近逃进魔界的鬼域之主其实是个凡人。
“真有意思。”好奇心挠着心脏,轰轰烈烈的炼天宗坠岛事件很快就传遍修真界,连最近只和鬼魂打交道的阙竹都有所耳闻。
事情闹得那么大,结果一手造就祸乱的幕后黑手竟然没有法力?
但最近的事情太多了,连阙竹都有些分身乏术,炼天宗那边让他务必取回破虚印,他也想借此面见鬼王,打听关于那个突然消失的鬼修的事。
另外,大师姐那边传来了消息,说吴遥师妹已死,她的灵魂是否正飘荡在鬼界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