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千防万算
    “等等。”桂枝儿打断。

    她掐指算了算时间,问道:“把你们闹得人仰马翻那后生,是不是有一杆红缨枪?”

    山贼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们跟那小崽子是一伙儿的?早说啊!”

    俘虏痛心疾首,早说俺们指定绕道走。这年头,世道变了,山贼都成弱势群体了。

    桂枝儿单手轻托下巴,下意识地摩挲着,若有所思。

    “是大当家的,大当家的来了!”

    随着一声欢呼,被捆绑在驴车上的山贼们顿时骚动起来,眼神中交织着感激与羞愧。

    桂枝儿抬眸。

    只见一匹老马从小路斜穿过来,马背上的男子紧握缰绳,动作略显笨拙。他的双手粗糙有力,布满了老茧。

    男子面部被简陋的麻布遮挡,衣服早已洗得褪色,打着几个补丁,粗布腰带还上别着两把斧子。

    谁能料到,大名鼎鼎的黑风煞,竟然是个看起来十分憨厚的农家汉子。

    “在这儿等着,不对劲就往城里跑。”桂枝儿嘱咐柳千金等人看好人质。

    她脚步轻点,似羽毛般跃起穿梭,远远截住黑风煞。

    有些问题,她需要当面聊聊。

    “先生当心啊!”王蒲满是担忧。

    无论表面再人畜无害,这也是山贼头目。

    但凡匪徒,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王蒲甚至可以想象到他狰狞的面孔。

    书生们各个紧张焦灼,喉咙微微蠕动。

    若不是有先生坐镇,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城门求助。

    怎料交谈不过片刻,桂枝儿便飞身返回。

    “先生,怎么样?”书生们一拥而上。

    桂枝儿抚了抚毡帽,一身蓝色交领旧棉袍,硬是让她穿出衣袂飘飘的感觉。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桂枝儿甩了甩手中新收到的银票。

    银票质地细腻,纸张微微泛黄,背面盖着红戳。

    那是汇通钱庄的印记,是大梁北部疆域,除金银外的第二硬通货。

    “啊!”王蒲嘴巴大张,紧紧握住竹杖。

    什么,山贼真交赎金了?

    桂枝儿几脚踹过去,把俘虏毫不客气地抛在地上,激起尘土飞扬。

    她玩世不恭地笑骂:“小贼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下次别再找爷爷麻烦了。”

    不顾满地的“哎呦”痛呼声,桂枝儿指挥车夫进城。

    晚霞已经由橙红变为玫红,伴着黄昏残阳,莱城大门即将关闭。

    在天色转暗前,来自镇北府凌河县的赶考大军,正式踏入东鲁城池。

    前往客栈的路上,桂枝儿眼瞅众人欲言又止,不觉好笑。

    “怎么,觉得先生我,赚的是不义之财?”她眨了眨眼。

    “奴、奴才想问,那山贼十恶不赦,怎肯乖乖听话,冒险来救人?”柳千金差点说错称呼。

    为避免暴露,她这一路上谨言慎行。

    现下,实在是好奇。

    “都是些相邻村庄勤苦的田夫野竖,被圈地,就成了流民。”桂枝儿从容不迫地解释。

    原来,东鲁地方不抑土地兼并。

    于是官僚豪势之家,通过种种手段,掳走平民的耕地,占有了牲畜、房屋。

    可凡是登记在大梁户籍册上的良民,都需要纳税。

    米粟从何而来?

    “只能为奴为仆,不愿意就无家可归,怪不得这么多人聚众成了山贼。”书生们喃喃道。

    他们隐约觉得哪里不合理,但又说不上来。

    王蒲作为考生中的“三朝元老”,更熟悉律法,一针见血地指出漏洞。

    他正气凛然地问道:“按大梁律,只有受田农户,每年需纳良米两石,调棉或帛两匹。”

    失了田,就不算受田农户。

    “尽信书,不如无书。”桂枝儿笑了笑,“路遥不急,慢慢感受吧。”

    从纸面上的道理,到现实中的社会,书生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深巷传来犬吠,墨色的帷幕从天边垂下。

    灯笼散发出微弱光芒,跳动的火光摇曳着,三辆车压过石板路,缓缓向客栈驶去。

    黑暗中,桂枝儿面目模糊,唇角勾勒起一抹饶有趣味的笑容。

    银票并不白拿,她给黑风煞指了条明路。

    “按你所说,那后生知晓你们并无后台,且图财不害命,遇到良善人遭难也会仗义相助,才饶你们性命。”

    “你可知那后生是谁?”

    “若带着全寨归顺,投靠边防北境第一军,你觉得少将军会招安你们吗?”

    桂枝儿深呼一口气,陷入回忆。

    彼时,少年在雪山中控诉赴任的艰辛,声音明澈如清泉流淌,却带着几丝苦涩与委屈。

    想来他早就知道,沿途并不是普通匪徒,而是有人要下死手。

    千防万算,竟然漏了一个小狐狸!

    桂枝儿眉梢轻挑,眸色复杂。

    怪不得,怪不得当她拿出连弩制作图时,作为重大发明,按律例要上报朝廷。

    长官们却纷纷装聋作哑。

    小小的北境,文官与武将,没一个好东西。

    桂枝儿咬了咬后槽牙。

    莱城外,黑暗笼罩丛林,挺拔的树木静静矗立。

    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摩挲,身着夜行衣的少年与月色融为一体。

    他斜倚在粗壮的树枝上,墨色长发随意束起,有几分洒脱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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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下是一匹通体洁白如雪的神驹。

    “雪影乖,在这儿将就歇半夜,明天进城。”少年手中把玩着一片树叶,双眸如寒星般璀璨。

    经过军营的淬炼,他青涩的身姿更加紧致流畅。

    “哈——啊秋!”

    一阵悠长的哈欠还没结束,以喷嚏收尾。

    “谁骂我?”少年嘀咕了一句,“不就是趁着休沐两日,出来找个人吗。”

    月光透过层层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地落在他俊朗的面容上。

    少年眯起眼睛,浅浅地靠在树上安眠。

    翌日清晨。

    晨曦微露,莱城市集便悄然苏醒。

    货郎们挑着担子,急匆匆地占据有利位置,临街店铺的门板也陆续发出“吱嘎”声。

    “新鲜出炉的包子嘞,白菜萝卜猪肉馅,客官来一个?”店老板熟练地捏着包子褶。

    蒸笼热气腾腾,早点铺开门迎客。

    逐渐热闹起来的街边,一个脸上有褐色胎记的小仆,正兴奋地东查西探。

    “小娘子快看,画糖人!”

    “这绸缎颜色真鲜亮,想裁新裙子了。”

    “行了行了,集市而已,中心府城又不是没有,你怎么跟乡下土包子进城似的。”

    桂枝儿嫌弃地摇摇头,示意她小点声儿。

    “那能一样吗。”扮做仆从的柳千金,一张脸上眉毛稀疏杂乱,皮肤也甚是粗糙。

    但流波转盼的桃花眼,有着盖不住的神采奕奕。

    “这可是奴家,头一次,自己逛街。”柳千金在“头一次”三个字上加重了语调。

    她扬了扬下巴,像刚被放飞的雀儿。

    桂枝儿无奈地摆摆手,不再管她。

    转而踱步至张贴布告的木板旁,仔细浏览。

    “上元将近,本城照例点灯三日,以示庆贺。”这是最新一张纸。

    “……秋征逾期未缴,处以笞刑、杖刑者如下……凡有隐匿田亩、房产、店之进益,妄图逃避纳税者,一经查实……”

    这张告示经过风吹日晒,纸张边缘已经发硬,变得毛糙卷曲,但还挂在最显眼处。

    桂枝儿今日依旧墨发高束,扮作男子模样。

    伪人皮面具十分贴合,她的步伐轻盈稳健,行走起来颇具英气。

    单从背影看,宽袍大袖随风飘动,仍有几分女子的柔美。

    桂枝儿朱唇紧抿,目不转睛地对着告示板凝思。

    没见到新的协助抓捕通告。

    看来刘知府还是有分寸的,出逃一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姑娘。”

    一个突兀的声音,扰乱了桂枝儿的思绪。

    一只手搭到她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