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洗,风露满天。辘辘的马车声一下一下地敲在石子路上,它的车身由紫褐色胡桃木打造而成,轮毂由精铁锻造。
长安设有街鼓,入夜击鼓,宣告夜禁开始,平民百姓不得随意出入。
王絮被带离南王府地域时正是霜起之时。
南王世子新婚之夜,南王猝然暴毙。
世子与其新纳之妾室及一众相关之人,悉数被带往查问。此事,未待天明,必传遍大街小巷。
王絮左右列着衙役,对面便是陆系舟。
车厢挤得王絮动弹不得,而陆系舟一个人背靠着窗,好不从容。
车驾甫动未几,陆系舟掀起车帷。
暮春之际,霜华裹挟着湿润的泥草之息,恰似一层棉絮织就成网,将其拢于其间。
风携霜至,发梢清寒。陆系舟眸光依旧漫不经心地投向窗外:“下去。”
左右衙役旋即退下车去,竟未发出丝毫声响。车厢方才尚有些拥挤不堪之态,此刻却松弛许多。
陆系舟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丝浅笑,
“王姑娘,你说,你那“夫君”正在想什么呢?”
王絮凝望着衙役跃下之处,不动声色,似乎车速正缓缓提升。
陆系舟眼梢一压。
除却这身华翠与艳妆,眼前女子甚是清瘦,嫁衣褶皱之处,露出沾血的里衬。
虽无金玉其外的美貌,然到底多了一分林下风气。如狂风暴雨中静立的蒲柳,却仍坚韧板直。
她不说话。
陆系舟亦不以为意,放下车帷,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几案。
马车悠悠晃晃,行了有顷。忽闻一声尖利马啼,车辆转过一转角,旋即停下。
王絮终于抬眼看向陆系舟。
陆系舟挑挑眉:“王姑娘,可知此乃何处?”
“……民女不知。”
“我想,你夫君会知道。”
陆系舟将车帷拉至大开,使王絮可一览无余地观览外面之景。
朱红色的城楼拔地而起。
飞檐如翼,凌空欲飞,门钉之下,宽阔的石板路延伸向远方。
陆系舟睨她:“你说,他想同你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是真心的吗?”
陆系舟复拾起先前的话题,言道:“世子大人此刻想必在想:‘陆系舟真真乃自寻死路,他以为自己是何人?得罪于我,焉能有命存焉!’……王夫人,汝且言,世子那般跋扈张扬、目中无人,过几日多半会全须全尾地出来。吾何苦为你这轻飘飘一纸状书,而得罪于人呢?”
王絮垂眸敛睫,轻声道:“望大人明察。”
“‘大人明察’……”陆系舟似闻得甚为可笑之语,“吾不过一当差之人,在此处何算得‘大人’,充其量不过一条走狗罢了。”
王絮只是静默不语。
“此时,你夫君已然回到王府。你下车之处便是午门。在此处,我监斩之人犯不可胜数。你与世子尚未拜过天地祖宗,故而籍贯不在南王府。只需吾一点头,你不等天命便可去见阎王。”
“民女不知犯了何罪……”
“你在与世子成婚之前,曾与吴家少爷私定终身。你不堪清苦,勾搭世子殿下,世子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可王爷不傻啊,稍作调查便来敲打于你。你放不下荣华富贵,索性……”
“可王爷的药酒,民女未曾碰过。”
陆系舟以折扇轻敲手掌心,附身而言:“吴家少爷为你所弃,不能了却一片痴心,遂于婚礼之上大闹。你恐他闹出祸端,索性联络你百花楼之姐妹,将此事嫁祸于他,一刀除去二人,岂不美哉?”
王絮哑然无言,半晌,方道:“尚有诸多事说不通。”
“看戏嘛,说不通便说不通了。夫人看得多了,便会理解,故事之中,交代含糊者方最具魅力。”陆系舟舌尖似揉碎每个字般,意有所指道,“你不欲保‘他’……高枕无忧乎?”
闻得此言,王絮忽也微微一笑,言道:“看戏……民女不喜听曲儿看戏,那皆是些多情之人所好,大人,您亦是乎?”
陆系舟坐直身子。
王絮弓起身子,拉上车帷:“再不走,我‘夫君’可要在衙门找我了。”
马车调转方向,不至一刻便行至大理寺,
周煜前脚先至。
月光洒落在青石阶上,泛起一层银白的光晕。他站在石阶上,几个官差正对他点头哈腰。他一见王絮就支正了身子,脸上阴翳再不见了。
“叫我好等。”
周煜俯身折下石阶旁灌木丛之叶,沿其脉络撕扯开,一边向她走来,一边漫不经心道::“待天明,就带你出去。此地清寒贫苦,实乃委屈你我二人。于此间,度过一个不妙的……”
轻拍双手,碎叶纷纷落地。他嘴角噙笑,眼底却寒光一闪,刻意咬重字音道:“洞房花烛夜。”
“父王尸骨未寒,我们再等等吧。”
周煜抬起手,似乎要摸上王絮的脸,王絮目光凝于他指尖,他稍作停顿,而后手落于王絮肩头。
“伤还没好。”他拍下她肩,乌黑明润的眼眸下移:“徐载盈干的?”
新伤并非于他手所致,倒是稀罕。
周煜曾调查她的过往,在捡到她的那天,徐载盈正好在追捕她。究其缘由,却未能调查得出。
她和徐载盈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他按下不表,待婚礼当天再检举她。
王絮垂首敛眸,视线落在他按在她肩的长指上。
徐载盈此名,似已出现不止一次。徐乃国姓。名唤徐载盈之人,乃皇家子弟。
周煜视线晦滞:“果真是他干的?”
王絮顺着他目光下移,落在胸口染血的内衬处,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
倏然间,手背一冷,周煜抬眸。
王絮抬起手,折住他指节,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按在她肩上的手指,手沿着他手缝密不可分地插进去。
她手心的冷穿透肌肤,直抵心扉。
手背厮磨轻蹭他脸颊,触手升温,像是滢白瓷瓶的细腻质地,浸润出内敛的温和。
王絮踮起脚尖,吐息落在二人砌合的掌心:“周煜,你胆子很小。”
这情形,自远处的陆系舟看来,似乎是蜻蜓点水的一吻。
月华流转,潺潺流转似琼浆玉液铺泻在台阶上,蟋蟀低吟,眼前人溶溶的眼眸下脂粉勾勒微醺的胭脂色。
“吴氏公子不过酒囊饭袋之辈,你竟连这点破绽亦不愿为她留下。急急地杀了。她乔装成你,陷害你时,却并未留情。”
“你甚是在乎她。”
王絮敛开一抹微笑,道:“我们如此亲昵,她会难过吗?”
紧贴的手腕一松,湿热感骤然抽离。周煜静默数息,沉默地向后一仰。
王絮伸手自怀中擎出一柄匕首,靠他更近几分,整个人仿若被他圈于怀中,低语:“以作防身之用。”
等周煜回过神,他已被人用刀柄顶在腹部,下意识后退上了层阶梯。
在修剪整齐的灌木丛边,透过树叶漏在地上的月光看她。
眼前人持着几分平静的刻毒。
她在他面前,再不装模作样。
周煜的杀意产生在这一瞬间。
王絮头上钗环摇曳,金银冷光洇在石阶上,似搅乱一池风月。影子一颤一颤,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何时起,这影子竟如此碍眼?周煜抬脚去踩,然而,她身子一转,那影子便落到别处去了。
他一手按住手腕,余温尚存,指腹轻轻摩挲,流转地眸子却在细细描摹她:“你也是这样惹怒徐载盈的?”
乌发红唇,雪肤明眸。
像是浸润在乌木茶盏中的绿宝石,慢条斯理地裹挟上茶的涩感与焚香的浓郁。
他目光与王絮相撞。
“帮我报仇。”王絮双眸由下至上,一寸一寸扫视他:“替我杀了他。”
杀了徐载盈。
周煜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你还是这么有意思……”
话是对着王絮说的,他的一双眸子却死死盯住远处陆系舟,慢慢敛了笑意。
“且走吧,夫人——夜还长呢,我们去歇息吧。”
他对一旁的衙役道,“准备好热水。”
王絮亦跟着上前,陆系舟却猛地伸手拦住她:“站住。”
“陆大人,你这官威可真是不小啊……”周煜扫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是嫌疑人,又不是犯人,更不是庶人,是皇上夺了我的爵位了?你要把我发配到边疆?”
“世子自然还是世子。”陆系舟一手指向王絮,道,“可她尚未过门,只是庶民。庶民自有庶民的规矩,不是吗?”
周煜伸手就要来拉王絮,陆系舟上前将两人隔开,他道:“案子水落石出之后,会放你们二人团聚。”
“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了她的。”
周煜别开陆系舟,这次捏住了王絮的一缕头发,似笑非笑:“可别是士别三日,棺材相见了。父王可嫌我了,我去抢他的一亩三分地,是要被鞭子抽的。”
陆系舟到底还是将王絮带走了。
远远地,便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臭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走到了。
几线光自高处狭小的窗棂缝隙艰难地挤进来,墙壁由坚硬石块砌成,布满了青苔和水珠。
地面是潮湿的泥土,坑洼不平。角落里堆放着稻草,有水滴从上面落下,带来一阵寒意。
王絮在此处竟看见了熟人。
角落里,原本还无精打采的老妪,在瞧见王絮一行人后,连忙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来到跟前。
王絮见了,就站在门前,不进不退。
“王絮!”王母的声音不复从前浑厚,像是被捅破的窗户纸,呼呼往外透风,“你这个贱/货!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活着!”
她看着王絮身上织着金线的嫁衣,嘴里不住地诅咒,陆系舟微微蹙眉,视线在这母女二人之间扫了一圈。
王母声嘶力竭地哭泣道:“你跑了,你弟弟帮你说话,他被杀了,被杀了啊!”
“你倒是骂她两句啊,我们的儿子,被她害死了啊……!”王母早已脱力,她只能用尽力气推王父,哽咽不能语。
王父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躲在角落,半阖上眸。
自王郗死后,她们便被关入了死囚狱。
每隔一段时间,身边便会有人被带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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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衙役便会草草在门口点上一炷香,泼上一盆水,再关上那漆黑的门。
王母心中知晓,若王絮不回来,总有一日她会化作那缕难闻的香,萦绕在这片地方。
想当初为王郗起这个名字时,街坊邻里皆不乐意。他幼时身体欠佳,众人皆言贱名好养活,而这名字冲煞小孩。
可王母不信,这是她托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所起之名。这孩子聪慧过人,注定是要出人头地的。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她好好的儿子就这般没了,为何他们家族要遭此灭顶之灾,而王絮竟还敢穿着嫁衣在此处招摇过市?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一下一下砸在地面上。
王母立刻发出杀猪似的喊叫,一边往后退一边拿起地上的草往前丢:“来了,又来了!!!”
两个赤裸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踏进这方尺寸之地。
他们首先是向陆系舟的方向瞥一眼,接着拿钥匙开锁,走进去直奔王母所在之处。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王母的挣扎显得有些可笑,她哭诉着,“她!是她!她才是人犯,大人,大人,求求你开开眼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话还真的管用了,陆系舟的视线在王絮身上扫了一圈,冷冷道:“她当然要死,你以为她有的活?”
“抓她,先抓她!你们家老爷说过,交出王絮,保我们不死!”
众人的视线都落到王絮身上,王絮默不作声,就站在原地,视线扫过这群人。
陆系舟以折扇扑开迎面而来的草絮,语带嘲弄:“反正都得死,谁先都一样,就……”
门又被一扇一扇打开了,笨重的木门,每一次被推开,都会发出一些衰朽的声响。
不同于王絮进来时过一道门关一道门的方式,这次的门一路畅通无阻地被打开了,放眼看去,乌压压的人跪下来。
光影翩跹,有人在尽头处走来,露出淡青色衣角。
在一片静默中,这人没有回应那些问安,只是一步一步走到王絮面前。
押住王絮的人立马后撤。
徐载盈扫了一眼背后的王家人,王母仿佛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在地上爬行,口里激动道:“老爷,大人!王絮来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她还要扑到门前,被大汉一把扼住喉咙,死死往后拖,只能发出呜呜声。
徐载盈被王母吸引了视线,问她:“你有何愿?”
王母被松开喉咙,她双目赤红,死死看着王絮,尖利地喊叫道:“我要她死!”
徐载盈视线又落回王絮身上,再次问道:“那你呢?”
“王絮!怎么还问她?”王母骇得六神无主,跳起身指她:“你个没心的养不熟的白眼狼,拼了我这一条命,我也要你为我儿赔命。”
“你呢。”
徐载盈的声音温润如茶,落在她耳畔。
王絮一双漆黑的眼眸透过三五步路外的褐色牢门,盯着趴在地上挣扎的王母。
为了报复她,她情愿舍弃生命。
她今年十六岁,多年前,她对王母是有过怨恨的。
洒扫家中,出门打猎,下田种粮。不知今日谁家娶妻,明日谁家嫁女。深更,谁家豢养的狗,突冲出院,狂吠不止,令人不得安宁。
时光就这样在她身上被悄然碾碎。
经年累月,一种抽离之感于心底萌蘖,继而发荣滋长,乃至繁茂葳蕤。
同一片天空,同一处树林,依旧是那一成不变、按部就班之生活。
恨之一物,太过无声。
怨恨就像蝴蝶蜕下的羽翼,一触即离,如雨水落下便难再归云间,再难觅其踪迹。
王絮已然习以为常。
情会淡,爱会薄,恨亦难久存。
前路等待于她者为何?不得而知。
自幼时起长途跋涉至今,不见尽头,难测明日。
终点等待她的不是满堂喝彩。
而她唯一的愿望,也仅仅是离开这一成不变的生活。
至于林莺,亦或者说,徐载盈。
先前触手可及,如今横隔万里。
假者,终究为假,一无用处。
除了一条命,她没什么好失去的,这条命,她亦不怕有价值的失去。
徐载盈预想过她百种反应,却不想她道:“干我何事。”
王絮想到先前徐载盈雨中唱曲的场景。雨水打湿的他长睫湿漉漉的,轻盈地转身,银色和润婉转。
“爱可以使其生,爱亦可以使其死。她所爱之人,又不是我,我凭什么决定她的生死?”
再者,这不是她在决定,是徐载盈在逼她决定。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生者可杀死可生,千金为重骨肉轻。
她若是‘千乘之王’,‘万家之侯’,便能这般轻视地操控人的命运。
陆系舟手指在扇尾敲了敲。
“是这个理。”
他不惧徐载盈的目光,上前一步,烛火在他脸侧跳跃。
“王夫人一个罪犯,怎么能决定人的生死呢?”
“下官无知,咱们国家的律法有这个说法吗?”
陆系舟不紧不慢接道:“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