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人间无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李奉元手撑着樟木桌,手腕颤抖,手中毛笔一挥而就,安心地伏案睡去。

    太学之内,朱漆立柱,琉璃瓦闪烁着斑斓光芒。宽敞的厅堂中,整齐摆放一列列书案。

    此间王孙公子,个个身着锦袍玉带。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室内,世家子弟不约而同哄笑起来。

    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李奉元一揉惺忪的双眼,喊道:“博士,我抄了!”

    心中暗自埋怨舅舅,明明那么多人都“倒下了”,也不差他一个,不帮自家人也就罢了,竟还动手打人。

    李博士怒声道:“李奉元,你接着刚讲的背。”

    李奉元道:“古人口口夜游,口口口,况阳春召我口口口口口……是这样吗?”

    真是风牛马不相及。

    一时间,沉默落针可闻。

    李博士恨铁不成钢:“你指一个人,替你背。”

    有人挤眉弄眼:“李世子,点我,我会背。”

    昨日的变故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掀起层层波澜。南王暴毙,世子周煜入狱。

    西北军镇守的朔方,本是坚固的防线,如今却因南王离世,群龙无首而陷入不安。

    这支曾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军队,此刻急需一位新的领袖来稳定军心。京中局势瞬息万变,陛下的决策牵动着众人的心弦。

    不是李奉元的父亲李敬良,就是……

    李奉元转了转眸子,手指向一侧正把玩团扇的青年:“崔莳也。”

    李奉元道:“你替我背。”

    气氛骤然间剑拔弩张。

    五月之前,李奉元与崔莳也尚可称有“同门之谊”“同桌之情”,然亦仅此而已。二人皆是沉浸于各自一方天地的人。

    李奉元痴迷一位疑有婚配的盲女,这事不是个秘密。

    虽那女子乃丞相千金,身份高贵,可于诸世家子而言,却也只当一笑谈。

    须知,太学之中,向来不乏流言蜚语。

    “程雪衣当真不来了?竟真就在家中上私塾?”

    “你瞧这冰冻三尺之景,你让一盲女如何前来?再者,她体寒之症甚重,如今能否下床尚不可知。”

    “唉,她若不来,着实少了许多关于李世子的趣事可看。”

    尚未下学。

    李奉元竟当堂撸起衣袖,与这些人大打出手。一番打斗之下,砸坏数张桌椅。

    几人拉扯之际,不慎打翻了崔莳也的墨罐,浓稠的墨汁尽数泼溅在他的团扇之上。

    李奉元摊手:“改日赔你一把。”

    那是一柄略显秀气的竹簧团扇,扇骨纤细却坚韧,由浅黄淡绿的竹节精心打磨而成。

    扇面是墨色晕染的宣纸,泛着丝丝冷寒。

    崔莳也站起身,捏着扇柄的指尖发白。

    “竹材去青后,冬日煮、夏日晒、秋日压平,再刻上纹饰,一年方得一柄。”

    他抬起手,扇面山峦起伏,流水潺潺。

    崔莳也声音很冷:“你的东西太俗,免得污了我手。”

    李奉元耸耸肩,不甚在意。

    次日,遣人送了几把封地进贡的上好骨扇予崔莳也。崔莳也原物奉还。

    李奉元又搜罗了一些珍珠宝石,一并送去。

    这下崔莳也没再拒绝。

    不日,他收到修书两封。拆开第一封,上面写道:“谢世子,世子所赠之物琳琅满目。这些珍贵之物,我已以莳也之名,转赠给程雪衣。”

    拆开第二封,乃是程雪衣的感谢信。自此,两人的梁子便这般结下了。

    ---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崔莳也屈了屈指骨,敲在扇柄,站起身来:“李博士。”

    他朝李博士颔首,抬眸,正要开口,不经意间扫过窗棂,崔莳也微微一怔。

    ……那是谁?

    一人静静地站在密竹环绕的廊柱下,她拈了枚竹叶,睫毛浓且黑,几乎覆住眼睛。

    露水洗涤的几杆修竹上,竹叶是翠鸟的羽毛,竹上的青皮是穿孔的墨玉。

    崔莳也只觉流转的时光也慢了下来。

    她转了身子,拈竹叶的手一顿,竹叶上水珠湿白,莹润地从指尖淌到掌心。

    眼前人十分平静地抬眸正看他。

    围拢的对襟披风似是一片青云,青云之下,露出半截霞红裙角。

    想来洛水神女,亦不过如此。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独一无二的出尘风姿。

    相传曹植被封鄄城王后,赴洛阳谢恩,在魏文帝的猜忌试探下差点断送性命。

    朝觐后归途中,曹植路过洛水时见一似洛神的佳人,追之不见。此后他心绪难平,写下了赫赫有名的《洛神赋》。

    崔莳也心连着眼皮重重一跳,手心亦挨了一板子,扭过头,对上李博士阴沉的脸。

    “出去罚站!”

    他倏地站起身来,心中莫名急切,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却又强行克制着将步子调整至正常速度。

    不知为何,他笃定她一定透过窗棂在看着他。

    王絮望见先前对视的那个青年。背光立于门槛处,面容不甚清晰,他手肘微微一动,似乎正在整理衣衫。

    他朝着连廊走去,一步步向她靠近,而后拱手作揖。

    甫一靠近她,湿润的檀香混合着烛火燃烧的气息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

    崔莳也捏紧了嗓子,开口道:“在下崔莳也,单字一个滢,家父在朝中为官……”

    声音略显男生女调,恐有故作矫情之嫌。

    糟了……崔莳也的手心渐渐溢出了汗渍。

    眼前人一动不动地看崔莳也。

    崔莳也急急地抬起团扇抵在鼻尖,遮住脸上的红晕,轻咳两声:“是莳也失礼了。”

    他不敢看向她,只盯着地面,开口道:“敢问姑娘……”

    “王絮。”

    她的声音宛如昆山玉碎、冰雪初融一般,崔莳也微微一怔。

    “王絮……”崔莳也情不自禁地念道。

    眼前人踩着的红裙角,如煜煜云霞,炽盛明艳,瞬间摄住了他的心魂。

    “王絮。”他看得出了神,这两个字在齿间辗转了几息,而后又道:“又……又失礼了。”

    “崔公子。”

    王絮唤他一声,他这才缓过神来,移开遮在脸上的团扇,听她说道:“家中有事,先走一步。”

    崔莳也心中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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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哀悼般的意味,酸胀感十足。

    他明知不该如此,却还是追上去问道:“你明日还来吗?”

    “或许。”

    王絮撤身离去的身影微微一滞,轻声说道:“崔公子,明日若我再来,你可将这‘银汉迢迢暗度’的后句告知与我?”

    为何要明日?崔莳也含辞未吐。

    倏然间恍然大悟。他在课上未背出来,她在给他翻书记忆的时间。

    不过……他怎会背不出呢?

    他崔家以儒雅、博学、重礼而著称,多有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之士,崔莳也生长在这样的世家,自然传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

    他只是想出来见她罢了。

    他想将词的下半阙告知她,可一对上她的眼眸,思绪便化作浆糊堵住了喉咙。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他竟然真忘了。

    他进了内间,在案几上一页一页地一翻书,四处人惊异地看他,李博士也沉着脸:“你……你进来干什么?”

    崔莳也素日里是最为乖巧的学生,向来饱读诗书,堪称学富五车。

    李博士本以为他是与周煜斗气,故意于课上令自己难堪,这才罚他出去。

    如今却又是为何这般模样?

    崔莳也仍旧一页页地翻着书,李博士缓缓走近他身旁,声音沙哑,半晌才道:“坐下吧。”

    这满室世家子弟,皆为未来之国之栋梁,其中不乏才高八斗之人。

    然若说李博士最为喜爱之学生,当属周煜与崔莳也。

    心性纯良之人众多,周煜则占一“巧”字,他是李博士之外甥,自幼便被看着长大,性如莽夫,虎头虎脑。

    崔莳也喜好老庄之学,出身高贵,并非无身居高位之智,却无心钻营官场,将大多时光投身于诗酒素琴之中。

    崔莳也父亲姓林,是统领南北衙禁军的林大人。林大人夫妻二人老来得子,对其宠若珠玉。

    崔莳也有皇后为家姐,当今太子为外甥,大抵是从未吃过苦头的。

    李博士心中暗忖,许是今日自己做得太过,才令这孩子有些失态了。

    他再度扫视过去。

    崔莳也背对他而立,黑发如漆,长袍曳地。指腹摁在一卷薄薄的宣纸上,目光紧紧盯在一行字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岑安站在王絮身边,接过她递来的披风:“明日也有一个时辰的旁听。”

    他叹了口气:“阴差阳错。若是你选了正确的路,殿下是不会吝惜一个世家养女的身份的。”

    “你可去自寻心爱之人。京城天高路远,麻烦事也寻不到你。”

    他意有所指。

    “嘎吱”一声,生锈的铰链发出沉闷的哀鸣,门被推开了,接着,第二扇牢门打开,门轴发出更为尖锐的声响,拉出长长的影子。

    王絮不知听了几遍,终于回到了熟悉的位置。

    王母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头,脸色苍白而憔悴,一见王絮进来,她难掩眼中的愤恨:“都是你,你这个扫把星!若不是你,你弟弟怎会丢了性命!”

    王母扬起手狠狠扇在王絮脸上,清脆的巴掌声在牢房回响。

    王絮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她一声不吭,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