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靠近民居,山坡上可用的柴薪并不多,元旻捡了快三刻,才堪堪够合抱一堆。
回来的时候,地面已升起一堆火。火堆旁用拇指粗的五根树枝扎了个架子,他的所有衣袍、阿七的外袍正铺展开挂在上面,散发着洁净的皂角清香,一滴一滴沁出水珠。
阿七蹲在水边,正专心致志搓自己那件沾满血渍的中衣。
木架子横担还有空当,等着晾她自己的中衣。元旻注视了片刻,走过去将晾在上面衣袍调换了位置,那件他的中衣被挪了挪,挨着横担空当。
他盯着那空当,后退数步,满意地笑了。又砍了根树杈、将头部削尖成鱼叉,走向溪边,果真叉上来几条鳜鱼,拿起来却不知如何处理。
阿七已洗好中衣,拧干水份搭上横担,两件中衣紧挨着搭在一起。
见他拿着鱼不知所措,她唇角弯了弯,双眼亮晶晶的,接过鱼拿到河边,刮鳞、剖腹、掏内脏一气呵成,再串上细枝,放在火上翻来覆去慢烤,如是这般折腾完,已是半夜。
让伤者如此劳累,元旻颇有些过意不去,讪讪道:“你倒是什么都会。”
阿七笑着说:“刚开始也什么都不懂,野地宿得久了就都会了。”
见元旻脸色不虞,忙又说:“殿下是千金之躯,这些小节无需计较。”
火光将二人面孔烤的红彤彤的,元旻借火光反复打量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到她。
另一个她。
烤鱼的翻动渐渐慢了,他凑近了细看,发现她双目紧闭,呼吸绵长轻缓,竟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元旻轻轻从她手中拿过烤鱼,一瞬不瞬看着她,荆钗布裙、粗布麻衣,也掩不住她眉眼的秀美灵动,睡颜在月光下分外恬静,像一朵悄然绽放的优昙。
夜风吹来些凉意,他习惯性伸出手去揽她后背,想要抱起她送回去。刚接触到她的后背,忽然触电般缩回,双颊滚烫、连着呼吸也粗重了几分。
“男女有别。”他低头轻声说着,一遍又一遍,第一次领会这四个字的含义。
手僵在那儿半天,无可奈何地退开,他轻手轻脚脱下外袍,为她披上。
阿七小时候心思浅、性子活泼好动,兴庆宫方圆一公里内所有围墙、树木被她爬了个遍,还特别喜欢躺在树枝上玩。飞得累了,无论身处何地、倒头就睡。
他总在某个树枝上、角楼柱子后、或是花园的角落寻到熟睡的他,轻手轻脚抱起来,一直抱回兴庆宫偏殿,她都毫无知觉,睡得死沉死沉的。
“雷都打不醒,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后来有一次,他抱着熟睡的阿七回去,正好冯姮过来看他。冯姮神色复杂看了他们许久,才艰涩地说:“阿旻,阿七是女孩子,男女有别。”
他不太愿意相信,周围女孩子都是香香软软的,像锦绣明丽的花,阿七却像一株柔韧的新柳。
但是冯姮说的话总是很对,容不得他质疑。
冯姮又说:“你父王打算等她及笄,就册封她为公主,她以后会与别的男子成婚,就像你大嫂与大哥一样,跟别的男子朝夕相对、一起生活。”
他从小就想,若是将来为君为王,一定将阿七收为心腹爱臣,昼夜不离的那种。突然知道她是女子,心情空落落地郁闷了好几天,她是女子……及笄后会变成自己名义上的妹妹,要跟男子一起生活,心里眼里只会装着她的夫君,不再属于他……
他冥思苦想了几天几夜,突然福至心灵。
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她即使是女子,也能留在自己身边,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
晨风拂晓,院外的竹林簌簌细响。
元旻醒来,支起窗上木板,看见老夫妻早已起床。
老汉在田间挥着镰刀割麦,老太拿着个破碗在院里走来走去,嘴里“咯咯”唤着鸡群,一只骨瘦如柴的黄犬跟在她身后摇尾巴。
身后的板床上,阿七睡得极沉,呼吸均匀而深长,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坐在床沿许久,也未见她清醒。
这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时间的流速似乎都要慢上许多。
昨晚元旻一直等到后半夜阿七醒了,才同她一起归来。
阿七一看房内只有一张板床,立即就要打地铺,他怎么命令都不管用,大有若让他睡地板、她就要以死谢罪的刚烈。
他盯着她肩头的箭伤,注视了许久,竭力用最平淡的语气说:“那就都睡床吧。”
几乎一瞬间,阿七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他感觉全身的血都冲到两侧脸颊,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终于,她低头轻声说“遵命”,然后躺到床上,不过须臾,就又睡了过去。
板床很大,他先是远远躺着,注视着她泰然的睡颜,有些欣喜、又有些失望。
很困很累,却怎么都睡不着,先是轻轻往她身边移了移,再移了一点,离她越来越近。他喉结上下滚动几番,手心全是汗、慢慢攥成拳,闭上眼,在心里默念。
“还有四个月。”
翻来覆去到天快亮才勉强入睡,朦胧之间,一声大笑突兀钻进睡梦。
“……何况殿下母子待她恩重如山,莫说只是赠她簪子,即便是即刻要了她的人、要了她的命,她也绝无半个不字,你可敢试试?”
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瞬间清醒。
他再也睡不着,推开卧房门走了出去,在墙脚找到扫帚,生疏地打扫起来。
老太看了他一眼,眉眼愈加温和,也不阻拦。喂完了鸡,又颤巍巍地往外走去,走到很远地方的田埂停下,弯下腰慢慢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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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昌庆云巷,洛川别苑。
锦瑟在精致的紫檀月洞门架子床上醒来,藕色软罗帐低垂,绣满胭脂色的芙蕖。床的对面搭着一张榻,榻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鸦羽似的睫毛不断颤抖。
本想叫醒他,却又看到满地衣袍上干涸的血迹,不由打了个寒颤,轻手轻脚躺回原位,动也不敢动。
锦瑟本来叫什么无人知晓,六岁前她沿街乞讨,所有人都叫她“花子”。
六岁后她被一个自称“妈妈”的人养起来,教些吹拉弹唱、骨牌双陆,还说她是什么“瘦马”,她至今不知好好的人为何被称作“马”。
养到十五岁又换了个名字,叫豆蔻。
后来,她才知道,所有“瘦马”满了十五岁,都会变成“豆蔻”。
那晚,盛装的她坐在倚翠楼的高台上,竞拍初夜、价高者得。
四周贪婪的眼神像是无数触手,层层叠叠蠕动着伸过来,扒开她衣裙,将她看得一丝不留。
虽早知有这一天,临了还是害怕得打颤。
“二百两!”
“三百!”
“三百五!”
……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五千金!”
四下瞬间悄寂无声。
“她从此只属于我,与倚翠楼再无干系。”
她错愕着定睛看去,坐那儿的是个很漂亮的少年,眼神清澈、唇若花瓣,只静静坐在那,却总能叫人一眼注意到。而他的孤寒,连环绕他的空气似乎都冷寂如雪。
那少年买下她之后,出门转头就将身契交还了她,这前所未有的大好事让她十分不安,主动问他,是否真的不需要自己做什么?
少年思索片刻,说自己刚修的宅子很空,如果她愿意,可以住进去,只要每天生活得幸福快乐就行了。
她说,自己飘零了十几年,无父母兄弟,除了跟着他无处可去。
于是,她从倚翠楼的豆蔻,变成了洛川别苑的锦瑟。
少年很忙,白天几乎不着家,若晚上回来得早,会与她一起吃晚饭、喝喝酒、说说话,然后自己回房独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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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是个欢场老手,却偏偏喜欢独宿,从不宿在她房里,只派人每日好吃好穿地供养着。直到昨天……
她住在深宅大院,也隐隐晓得外面乱了,洛川别苑却一如既往地安静,守卫森严,并不曾有乱兵侵扰。
想来那少年是个很有权势的人,只是如今兵荒马乱,不知他此刻怎样了?
茶不思饭不想,焦躁了一整天,直等到快后半夜……
“姐姐可叫我好找”,门突然大开,站在门口的少年笑容灿烂,在看到她时似乎双眸一亮,往里走了两步,“你果然没走,你还在这是不是?”
锦瑟不知所云,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我除了在这等你,还能去哪?”
她忽地瞳孔放大,骇得倒退半步,少年的脸上、软甲上、铁靴上,全是干涸的血。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既然姐姐不喜欢,要它作甚。”
于是一件一件脱下带血的衣物,抛出屋外,步履踉跄、慢慢走过来。
锦瑟战战兢兢站起来,想迎上去,少年不瞬不瞬盯着她,笑意温柔:“姐姐勿动,就在那等我。”
浓浓的酒气混着血腥,向她一步步走来,走到她面前屈膝跪下,依偎着她双腿,身躯竟有些颤抖。
他将头温柔地放在她膝盖上,仰头看她,眼神有些痴,似乎她如珠如宝,如九天谪落的仙子。
然后,拿过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轻柔地摩挲。缓缓阖眼,感受她手心的纹路、温度。
阖目的瞬间,两行清泪缓缓溢出,划过他的脸颊,濡湿她的罗裙。
他用轻得近乎梦呓的声音,喃喃道: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伤的,不是你。”
“姐姐,不要走…”
“姐姐,再看看我…”
锦瑟感觉少年剧烈颤抖起来,俯首看去,那少年伏在她膝头、抓住她的手,早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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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醒来时已近黄昏。炊烟袅袅,老太在院子里驱赶鸡群入笼,一条骨瘦如柴的黄狗跟在她身后摇头摆尾。
而不远处的麦田里,元旻正帮着老汉将割下的麦穗捆扎好,两手各提两捆,放到屋檐下,如此往复多次……
汗水浸透了他的布袍、再蒸发成白色的盐渍,他额前和下颌都粘着麸皮,满脸黄黄黑黑的灰。
阿七想到他前几天还正襟危坐、端然高堂的模样,忍俊不禁。
经过昨夜的极度尴尬后,二人竟比以前熟络了许多。
元旻抬头瞥见她看自己笑话,也不恼怒,自己倒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你这一笑,还跟十多年前一样。”
十多年前,两小无猜的年纪。
“殿下仁厚。”
“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元旻喟然长叹,“他们已耄耋之年,宫里的管事们到这个年纪都该养老了,总不能眼看他们如此辛劳却无动于衷吧。”
阿七拊掌称赞,笑盈盈注视着他,元旻心头一暖,他发现,这是她自懂事以来,第一次平视自己。
因为从未劳作过,他的手已打了一连串血泡,晚饭时手抖得碗都扶不稳。饭后,二人像昨晚那样依次去山中水池沐浴,回来之后,阿七坐在院中,借着月光埋头替他挑破手上血泡。
“一直不甚明白,你为何只去山里沐浴,”他瞥了一眼她湿漉漉的头发,“虽天气暑热,过分贪凉总是不好。还有,为何你夜晚从不掌灯?”
阿七叹了口气:“殿下可见到,白天何大娘将一缸子水放到院中?”
元旻点头:“晚上何太爷就在那口缸子里沐浴。”
阿七又道:“他们的油灯,灯芯极短。”
元旻认真思索片刻道:“是,灯光很是昏暗。”
忽然意识到什么,沉默良久道:“民生竟艰难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