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轻声说:“不止柴薪、灯油,粮食、盐、铁、木材,他们什么都缺。”
“他们并不关心谁做了王,将相王侯的争权夺利、爱恨情仇对他们都是塌天大祸。他们要的,只是吃饱饭……”
“甚至连吃饱饭也不敢奢求,只求饿不死、冻不死,少些饥荒、疫病、征兵,若是那些无可避免,那就少死几个家人,好歹留得一两个。”
元旻心头巨震,恍然想起昭王曾在他幼时说:“阿旻,为一国之君,为政时就该像庙里的神像,中正平和,不能放纵欲望和情感,不能有太明显的喜恶。”
“上位者一句轻飘飘的话语,落到百姓身上,就是几辈子翻不了身的山岳。”
是夜,劳作一天太累,元旻倒头就睡,醒来却发现外面一片漆黑,稻田里蛙声一片。
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云中,夜风飒飒带来些湿润气息,屋顶响起嘀嗒的雨声。起先稀稀落落,逐渐转密,暴雨倾盆而下。
睡在主屋的何老太骤然警觉,大喊:“老头子,麦穗盖上了不曾?”
何老汉镇定地回复:“那个后生全帮我们堆到檐下了。”
何老太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不久之后,主屋再度响起鼾声。
元旻的心也随他们紧张提起、再放下。
屋里阿七的呼吸声依然平稳绵长,他却再也睡不着。眼前一忽儿是何老汉颤巍巍的身躯,一忽儿是半瞎的何老太那天下午带着哭腔喊“娅娅”,一忽儿是阿七正色跟他说的那些、他从不曾听过的话。
借着窗外不时闪过的电光,坐回床沿。阿七侧躺在床上睡得正香,一绺发丝散下来、拂在脸颊上。
元旻轻轻拈起那绺发丝,缠绕在自己指间,抬起手搁在鼻尖,嗅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还有四个月。”他唇角扬起,轻声重复。
次日清晨,依然暴雨倾盆。
阿七早醒了,收拾了他的脏衣、又抢过何老太手里的,就着暴雨在檐下一边洗、一边与何老太叙话。
“四郎有福气,娶到这样贤惠的娘子。”
阿七埋头不语,双颊绯红。
何老太却似陷入回忆:“当年啊,我那大儿媳也这样贤惠,只要得闲、从来舍不得我这婆母做些活。”
阿七随口问:“她如今在哪?”
何老太道:“生第八个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没了。”
元旻讶异道:“生育对女子损耗极大,为何要生这么多?”
何老头重重叹气:“儿子少了,种庄稼、抢田地、抢水源都没人,这世道,养大个孩子不容易。想当年老汉也有八九个孩子,最后活到成家的只有两个。”
元旻有些羞愧:“抱歉。”
何老头毫不在意笑了:“郎君一看就是读书人,想来家资颇丰,不晓得咱们庄户人家的日子也没啥。”
半晌,何老太又道:“说句话小娘子莫嫌晦气,小娘子的声音,跟我那小外孙女可真像。”
阿七想到她大儿媳,不敢问了。
何老太却继续抹泪道:“娅娅是老婆子家六姑娘的娃,生下来没了娘,五六岁的时候朝廷征兵,将她爹拉走了……”
“娅娅长到十五六岁,水灵得像一枝花,瞧着可惹人疼。那年又闹兵灾,我家娅娅出了趟门就被盯上了,那些人追啊追,娅娅一直求人开门让她躲一躲,谁敢?”
“后来我家娅娅就被…回来都劝她想开些,啥都比不上活着要紧,还是看不住哇,偷了剪子结果自己……”
“她小时候最怕疼,扎了自己那么多下,也不知道疼不疼……疼不疼啊……”
阿七眼圈发酸、有些热,想起自己当日作伪求收容的场景,很想给自己两巴掌。
正在此时,挨着倒塌房屋的那一侧“咔擦”一声,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又塌了一些。
只剩三间好屋子了。
元旻忙回屋取了包袱被褥,搬到隔壁,目光看向对面山林,想着砍哪根树、再留些钱给老人修缮一番。却听老汉道:“郎君不必焦心了,等老两口入土,这房子塌便塌了,何须费那些银钱。”
元旻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低声问:“你们过得,一直这样难么?”
此言一出,都沉默了。
老汉笑了笑:“听我太爷爷的太爷爷说,以前那时候没什么国王、县官,只有酋长和王,各种各的地、各养各的娃,也不用纳什么粮、征什么兵……”
“有那么高的戎陵,谁都进不来……祖屋就是那时候修的,足足十间呢。”
那时候,说的都是那时候,安乐富足的那时候,史书上记载、荣国尚未取得戎陵山以南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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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八九十年前,有个国王派了五个比你还高大的后生拜访我们的王,后来不知怎的把山弄开个口子,荣国的兵就来了,说这是他们的土地,以后要给他们纳贡。”
“咱们祖祖辈辈都在这,怎就成了他们的土地?”
——八十九年前,荣襄王派手下五位干将,凿开戎陵山脉西段,修路铺桥、架设八百里平虞道,收古虞国平原沃野三百万顷。
“老头子今年七十一,家中兄弟六个、姊妹五个。长到十五六岁时,抓壮丁没了四个。”
——五十八年前,荣庄王征兵十万,趁伊河结冰多次侵扰上阳,几年后被上阳军、镇南军合围,全军覆没。
“长到二十岁,又说要给北方哪个王送女人……我三个妹妹全被拉走了……郎君你是读书人,且说说,那些王已经有那么多女人,怎么还不知足呢?”
——五十四年前,荣庄王战死,继任的荣僖王进贡美女三千、钱粮无数向翊威王求和。
“三十七岁那年夏天,羌河涨大水,两个姐姐全家都没了。我家四小子眼看柴堆被冲走、非要去抢,柴没回来、人也没回来……才那么大点人,还没灶台高……”
——三十七年前,羌水大汛,毁屋舍不计数。
“当年的麦子、苞米、稻谷全都没了。那年冬天我家五小子冻死了,九小子还在娘胎里,营养不够也掉了,老婆子伤了身子。”
“第二年春荒啊……一家子实在饿的受不了,我家七姑娘和八小子饿死了,送出去给人换着埋了,一家子才活下来。”
“到了秋天又开始征兵,说是什么国王打来了,我家二小子和三小子被拉走了。小郎君你说说,那些国王放着太平日子不过,打来打去做啥呢?”
——是年,大饥,人皆易子而食,翊伐其北。
“后来过了十多年好日子,大郎有了老婆孩子,六丫头也嫁了人。生娅娅那年发了瘟疫,六丫头怕传给男人孩子,自个儿去林子里吊死了,我家三个孙孙也没挺过来。”
——二十五年前春,大疫。
“又过了五年,征民夫修什么城墙、又要拉女人去制军衣,我家大孙女和三孙儿被征走啦。”
——二十年前,征和四年,翊昭王灭滬国,荣武王震悚,倾举国之力巩固边防。
“六年前,又开始征兵了,我家二孙子他……”
——六年前,征和十八年,荣武王扰上阳,兵败。
“五年前的冬天可真冷啊,鹅毛大的雪,屋子漏风没人修缮,我家最后一个孩子也冻死啦。”
“他们说什么王死了、老天都在伤心,他一个人死了老天爷就伤心,我家死了那么多人怎不见得伤心?郎君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五年前,征和十九年冬,荣武王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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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国缟素。
“哈哈哈……末了末了,只剩我们两个老东西还活着,我们也是黄土盖到头顶的人了,咱们一死,这一家子就死绝了,哈哈哈……”
元旻黯然,胸口好似压了无数大石头。
雨越下越大,阿七的捶衣声不知何时停了,天地之间白茫茫的,好似天河倾倒,又像是无数悲苦的血泪、不断冲刷着那些流传千秋的功业。
史书上寥寥几个字,却是他们苦苦挣扎仍不得往生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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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养五六天后,阿七的伤口已结了痂,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这些时日元旻格外沉默,有时甚至整天一言不发。
除了抽空出去喂马,只趁着晴时去山里打些柴,背回来劈好,堆了大半屋子,老汉连连说不必再打,两人活不到那时候了。
临走时,元旻从包袱里取出几贯钱,又要拿金银给他们。
何老汉却只收了一贯钱,推拒道:“多的用不上,这些钱够老汉跟老婆子买两口棺材了,黄泉阴司下定为郎君夫妇祈福。”
元旻无地自容。
二人怏怏走出了数里地,一路都默不作声,相顾无言。
荣国已兵祸四起,似这样的家破人亡的人家户又有几多?
“殿下,这么多人,我们是救不过来的,是吗?”阿七忽涩声发问,抱膝坐在船头,将头埋在腿上,泣不成声。
元旻静静坐在她身边,手僵在半空、手指蜷伸几次,最终还是缓缓抚上她头发。
阿七恍若未觉,泪眼朦胧抬头:“为什么,打不完的仗、数不清的水灾、旱灾、饥荒、疫病,圣明如先王,也不能消灭这些。”
元旻认真思索半晌,眼神悲悯注视着她,表情却是见惯风浪的平静,不疾不徐地柔声说。
“因为人越来越多,土地和资产却是固定的,想活下去,只有争、抢;国若征兵、处处家破人亡,若不征兵,更会被别国欺凌、倾覆。”
“因为每个人种的粮食都只够生存,所以一点天灾就饥馑连连;死的人多了,天地间的正邪两气平衡被打破,就会有瘟疫,而每个大夫殚精竭虑一生,最多却只能教导出数位大夫,大夫的数量永远不够……”
“你问我们能否消灭这些,恐怕令你失望,我们不能。一国之主,终其一生,也只能尽力平衡、周旋,拆东补西,死更少人、活更多人。”
阿七仰头看他,听得出神,忘记了流泪。
元旻看着她,笑了,忍不住又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道:“你听得懂,对吗?”
“但是,总会变好的”,元旻极目望向更远的江面,“数千年前,原人还在茹毛饮血,炎黄蚩尤还在纷争不断,几乎无人能寿终正寝,现在,好一些的国度,已经不会饿死大部分人了。”
“我们做不到,我们的子子孙孙可能也做不到,但是总有一天,会有大同治世。”
阿七陷入沉思,没注意他说的“我们”,忽然双眼一亮:“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元旻点头:“我不知那时谁称孤道寡,但是,定会有如神农那般的人寻到一种作物,同样土地耕种出来的粮食翻倍,每个人丰衣足食,有闲暇研学圣人学问,民智全开。”
“定会有如大禹般精通水利之人开凿水渠疏导河流,让伊河、长流川不再泛滥成灾;也定会有专研医学的书塾,同一医者桃李满天下。”
“或许在那个世界,已不需要君主,每个人都能把控自己命运。”
说着,收回目光,看向阿七,发现她正一瞬不瞬看着他,泪痕已干,唇角漾出笑意。
“我也想让这世界变得更好,哪怕只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