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行宫以北,夯土为祭台,高九丈,上设条案、四方铜鼎、香炉、五谷;台下挖出三丈见方的土坑,设牛、羊、豕为太牢,以供祭祀。
五月二十六,元旻与苻沣神色肃穆,携手行至高台之下,土坑之前。二人均身穿玄衣纁裳,配九旒冕冠;元旻衣绘日、月、星辰、凤、华虫,苻沣衣绘螭虎、山、华虫、火、宗彝,下裳一致,均绣着藻、粉米、黼、黻。
内卫手起刀落,于土坑上宰杀三牲。递上短刀给苻沣,苻沣不敢受,双手呈给元旻。
元旻也不推拒,拿过短刀,割下祭牛左耳置于金盘,侍从用一只玉碗、两只玉杯接满牛血递到二人身前。
先端起盛着牛血的白玉杯,一饮而尽。
而后,元旻以狼毫蘸牛血,在白玉板上奋笔疾书:维永平元年,五月二十六,大翊王谨致誓书于大荣王陛下: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自此保安黎献,慎守封陲。质于天地神祇,告于宗庙社稷。有逾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鉴,当共殛之。远具披陈,专俟报复。不宣谨白。
苻沣也蘸牛血在另一块玉板上书写,除称谓年号有改,其余内容皆一致。
侍立身后的书吏忙蘸血在绢帛上抄录副本,及至抄录完毕,两位国君亲将玉板置于土坑。鸿胪寺卿周睿才上前,将玉制的圭、璋、璧、琮、琥、璜沉入土坑,示意侍从开始填埋。
元旻又携苻沣沿台阶逐步上行,走向九丈高台的顶端。
苻洵站在台下观礼,从祭典开始至此刻,他都满脸凝重。直到苻沣背对他走向高台,唇角突然绽出一抹玩味的笑,转身,慢慢走向远离祭台的檐下。
掩映于深碧树丛中的檐下有一个石桌,上面放着个圆形沉香木托盘。
高台上,礼乐齐鸣,元旻和苻沣共同托起五个不同颜色的酒坛,依次往五个玉杯倒入清浊不同的酒水,六瑚已馈、五齐流香。
苻洵在石桌前坐下,从托盘中取出瓷杯,从袖中取出那只天水碧的小瓷瓶,倒入三滴药液到杯中,再端起茶壶,往杯中缓缓注入沸水,茶香四溢。
高台上,侍从端上两杯酒,元旻、苻沣拿起小刀刺破手指,往金酒杯中各滴入一滴血。
一如去年秋天,苻洵守在蒙舍王城半山木亭,从袖中取出黑色的瓷瓶,将药粉抖入酒坛,抱起酒坛缓缓摇晃均匀,看着那无色无味的药粉消解于酒液之中。
高台上,溶了两人血液的酒液被端起,送至唇边,一饮而尽。
一如去年,在那木亭中,元旻接过苻洵递来的酒碗,一饮而尽。
苻洵转头看向高台,台上二人正在焚香祈祷,煌煌日光照得他头晕目眩。看得久了,他忽然弯了弯唇,笑容恍惚而冰冷。
祭告什么呢?“有逾此盟,不克享国”么?
一纸盟约,能苟且几年和平?
哪个强国不曾借道义之名,肆意欺凌弱国?哪个弱国要安稳度日,靠的不是厉兵秣马、死守疆域?哪个国家要壮大,靠的不是攻城略地、侵吞别国?
那么多盟约被撕毁,受了神明报应的毁约国有几个?
礼乐渐止,祭告完毕的苻沣走下高台,看到满脸关心的幼弟迎上来,递过一杯茶水。于是欣慰地笑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一如去年,在那木亭中,苻洵目送着元旻走远,从袖中取出那只天水碧的小瓷瓶,滴了三滴到酒碗,再倒入酒液,端起来,一饮而尽。
对于从蛊中炼制的毒,蚩越只说对了一半。
不同于中原剧毒的见血封喉,蛮疆蛊虫九转九炼的毒,初入人体,都是有药可解的。
之后见血疯长,从腠理到肌肤,再到肺腑、骨髓,逐层侵染,时间久了,中毒者全身血液皆成剧毒。
到了那时,才是除了金蝉,药石罔医。
元旻如今精神抖擞、浑然未觉,还在侵染吧……慢性毒药就是如此。
这世间,唯一拥有金蝉的蚩越王,已腐烂在崖底了。
到时,元旻身上的毒一经发作,就没救了。
无妨,五六年而已,他和他的故国,都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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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七夜,东道国大翊永平王元旻在玉明殿设家宴,招待奔赴洛京会盟的建宁王苻沣一行。
玉明殿东西两侧复道当空,东侧连接着元旻暂居的棠梨宫,元旻站在复道上看向西边,身后站着两个妙龄女子,正是元昙和元晴。
西侧是苻沣暂居的麟趾宫,苻洵守在门外,待苻沣更衣完毕出殿门,紧随其后向玉明殿款步走来。
“四哥,强扭的瓜不甜啊”,元晴诚挚地劝他,“褚姐姐这么久还未梳妆好,你是不是又强逼她了?”
元旻凉飕飕瞥了她一眼,理都不理。
元昙轻声道:“五姐姐,四哥四嫂情投意合、伉俪情深,怎能算强逼呢?”
元晴一针见血:“那褚姐姐怎么不接你的诏书?”
“元晴你……”,元旻忍无可忍,“这次晚宴的常服是她先提了,再着人快马从昇阳送来的!”
元晴撇撇嘴转过去,俯视着在中常侍的接引下,款步走进玉明殿的兄弟俩,眼睛一亮:“真真伟丈夫也……四哥,我找到宿命中人了。”
元旻扶额,不予理会。
元昙顺着她目光看去,怔愣一瞬:“他怎么在此?”
元旻瞥了元昙一眼,意味深长地问:“前头是哥哥苻沣,后头是弟弟苻洵,你说谁?”
元昙有些慌乱,目光在下方人群逡巡片刻,笑了笑:“都不是,中常侍身后那位乐师是琵琶圣手曲纯儿,五年前宫宴上有幸听闻一曲《霸王卸甲》,其沉雄悲壮、凄楚宛转至今难忘。”
元旻点头:“那你今日可一饱耳福了,你呢,方才鬼叫什么?”后半句却是对元晴说的。
元晴兴奋道:“四哥,那就是你说的苻沣?”
“我还当你说的苻洵呢”,元旻有些诧异,“不都说弟弟容貌才学更出色么,你瞧瞧,长得不好看?”
元晴摇头:“都瞎了吧,那么重的戾气,哪里好看了?”
“征战之人,身带凶戾之气也是常事”,元旻正眼注视着元晴,“往常也未听你说过大哥、四哥和舜英戾气重。”
元晴纠正道:“你们那是罡气,虽同等凶狠,却与戾气截然不同。这人邪门得很,听大哥说想招揽他……奉劝你们打消此念。此人如一柄凶煞至极的邪剑,浴血而生、淬火而刚,无往不利,持之不祥、必反伤己身。”
顿了顿道:“如今未曾毁天灭地,不过是因他身旁的那位……就是四哥说的苻沣,是为他而生的鞘。”
“我相信你是凰羽寺修士了”,元旻收了调侃,正色道,“所以你说的宿命中人苻沣?他有妻有女,姬妾成群,你要做甚?”
“与成家有何干系,四哥你整天想些什么”,元晴白了他一眼,“剑鞘将破,该修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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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翊王携家眷入席——”礼官高声唱名。
众人齐齐起身,看向殿门走入的一男三女,除苻沣躬身长揖,其余人皆屈膝叩拜。元旻朗声笑道:“此为家宴,诸位不必多礼,请自便。”
苻洵回到苻沣下首的座位,跪坐下去,抬起上身后,瞥见元旻一行四人,笑容僵在唇边。
元旻穿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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绸内衬,牙白底色凤凰暗纹交领窄袖长袍,赤金曲水纹腰带、领口处赤金曲水纹宽边,外罩浅黛色、绣着日月星辰的长比甲,英挺而不失威严,而他右手边那位女子…
她同样穿着白绸中单,牙白底色鸾鸟暗纹交领窄袖直裾曳地长裙,腰带质地、颜色、形制与元旻一致,外罩浅黛色、绣着山川河流的长褙子。
显而易见,与元旻是同一套服色,鸾鸟纹和山川河流,更是大翊王后特权专用的纹饰。
遑论乌黑长发一丝不苟梳成飞天髻,正前别着赤金色九鸾衔珠华胜,两侧各一支鎏金贴翠莲纹钗,脑后别着一枚掐丝蝶恋花后压簪,垂下的流苏随她款步走动簌簌轻摇,妍丽高贵得遥不可及。
舜英肩并肩走在元旻右侧,目不斜视从殿中走过,走到东侧螭陛下,元旻扶着她,与自己一同坐在东侧座首。
西侧座首的苻沣忙起身施礼:“小王眼拙,竟不知褚少卿如此尊贵,先前多有轻慢。”
舜英微笑回礼:“建宁王陛下太过谦逊了,先前国祭,末官身为鸿胪寺少卿,自当对贵宾照应周全;今为家宴,夫主为一国之君,妾身自当以翊王之妻出席,方合乎礼数。”
苻沣落座,细看她片刻,笑着问:“恕小王冒昧,王后殿下看着有些面善。”
元旻笑道:“好眼力,当年拙荆易钗而弁,随朕流落贵国,幸得陛下仁善施救。”
苻沣点头称是:“贤伉俪患难相扶、同甘共苦,足见鹣鲽情深,此一樽我兄弟敬二位。”
下意识看向右手边,却只见苻洵正埋头喝着闷酒,忽地心神一震,想起翊王后为何看起来如此眼熟了。
其实几年前救人时,苻沣并未注意小小随从的容貌。
今天面对着翊王后,他想到的是洛川别苑的那名侍妾,时常与苻洵出双入对,叫什么锦瑟,容貌与翊王后竟有七八分相似。
再联想之前多次与苻洵对酌夜谈,霎时心头雪亮,惊得魂飞魄散。
苻洵若无其事地斟满酒樽,遥遥看向对面夫唱妇随的二人,双眸清亮、唇角笑意如花,挺直上身将酒樽高高举起,朗声道:“臣弟与王兄,同祝陛下夫妇瓜瓞延绵、白头相守。”
元旻端起自己和舜英面前的酒杯,逐次饮尽,淡淡一笑:“多谢建宁王陛下与建业侯,拙荆不胜酒力,此杯由朕代饮。”
舜英转向中常侍:“高朋满座,怎不见舞乐助兴?”
元昙也附和:“王兄,两国已签盟约,自此都是太平人间,不如借此美酒华宴,奏一曲《醉太平》?”
元旻欣然应允。
冰块从铜鼎里沁出丝丝凉意,和着兰麝馥郁、美酒醇香,酿成满殿醉人的喜悦。翠袖招摇、绿腰纤软,舞者飘摇转旋、流风回雪。
箜篌声脆如玉碎、琵琶轻拢慢拈、筚篥幽幽呜咽、羯鼓轻击慢敲。
先一段悠长空茫,仿佛见到茫茫朔北、绵绵青山、潺潺流川,拱卫京师的大好河山;
而后箜篌啭啼,琵琶嘈嘈切切,筚篥变得绵长清亮,从苍黄朔北入锦绣城池,莺歌燕舞杨柳依依,笙歌遍地人自醉;
箜篌愈发轻快高昂,石破天惊逗秋雨,琵琶愈发繁音急节,筚篥渐不可闻,羯鼓愈发激烈密集,似有金甲照落霞、秋风吹铁马,直至四夷归化;
羯鼓渐歇,筚篥细长渐弱,太平盛世日复一日渐至岁月悠悠,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所有乐声戛然而止。
殿中众人静了片刻,大梦初醒般,啧啧称赞。
元旻目光如炬扫过殿中,笑容冰冷而锋利,声音字字铿锵:“朕不擅音律,谨以一曲《破阵乐》,敬献建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