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又是一场饮宴,舜英守着宾客散尽才怏怏回房,翻来覆去睡不着,掌灯起来坐在窗边发呆。过了不久,她看见元旻同几位近臣谈事完毕,斥退宫人和内卫,跟着进了霜仪阁。
他匆匆推门进来,迫不及待紧紧抱住她:“一天没看到简直如隔三秋,这几天可好?”
她身躯僵了僵,将头埋在他胸口,吸着熟悉的气息,心绪逐渐笃定。
元旻矮身仔细看着她:“气色怎么这么差,药按时喝了没?”
“按时在喝,已好了许多”,舜英在榻边坐下,弯了弯唇角挤出微笑,“你舟车劳顿,早些回去歇息吧。”
“你这几天都没睡好觉?”元旻心疼地盯着她乌青的眼圈,垂眸思索片刻,“我今晚不走了。”
舜英一愣,他脸红了,忙不迭解释:“上次是喝醉酒,我现在绝无冒犯之意,只是许久不见甚是思念,想多看看你。”
舜英垂眸盯着地面,竭力平复心绪,摇头驱走脑中纷乱的念头。
元旻目光熠熠、期盼地注视着她:“阿英,不如我们早些成婚?”
话一出口,屋里一片沉默。
舜英如梦初醒,点点头,挤出一个微笑:“这屋子大得很,不走就不走吧。”
元旻不禁笑了,心被和风吹化,像一池又软又暖的春水。
叫了碗安神汤让她喝下,等她在床上躺好,细致地替她掖好被角,回到屋子另一侧的榻旁:“喝了安神汤就好生歇息,建宁王苻沣明天就到了。”
“不熄灯么?”
“我再看会儿折子”,元旻靠在榻上的软枕上,不知从哪摸出一叠折子,就着烛火批阅起来,见她注视着自己,忙笑着宽慰,“再过上几年,手下的人用趁手了,就不必这样忙了。”
批了不到十份折子,床上传来的她喃喃梦呓“放开我”、“别拉我”、“救命”,混杂着时不时的哽咽。
她躺在床上,睫毛剧烈颤抖,额头满是冷汗,双手徒劳地挣扎着要抓住什么,浑身颤栗。
十几年来,哪怕刀斧加身、尸山血海,也未见她如此惊惧过。
他陡然一惊,忙过去推她,连连呼唤:“阿英醒醒……”
不知推搡了多久,深陷梦魇的人呼吸越来越急促,直直弹坐而起,发出一声哀嚎,呼喊之惨烈,好似被什么怪物活活撕裂了躯壳。
舜英呆滞的目光触及那张熟悉的脸,才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
元旻叹气,传热水进来,绞了张帕子替她擦汗:“梦到了什么?”
舜英蹙眉,艰涩地问:“我娘究竟是谁?”
“说她是女将军,我找遍集贤殿三阁,无半分与她相关的记载;说她是隐蝠卫副统领,我问过天枢,征和一朝的隐蝠卫从未有这么个人。”
“司南侯是追封的,姨母说我长得像娘亲,可我一要画像,她就顾左右而言。她就像个凭空出现又消失的人,除了太庙里那张牌位,这世上没有她半分痕迹。”
“而我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归宗之前让我择姓氏,除了褚,另两个郑、崔又是何意?”
“我也不知,父王、崔夫人和许一舟或许清楚,可惜都已不在人世”,元旻叹了口气,“母后或许知晓些,回昇阳了去问问。”
又沉吟道:“初次见你,是征和六年的七夕夜,许一舟浑身是血、抱着尚在襁褓的你冲进勤政殿。第二天,父王交代母后把你当男孩养大,不许任何人知晓你是女儿身,除非郑娘娘诞下子嗣。”
“征和八年有了元旭,他很伶俐康健,那年宫变后,父王可能是为了弥补对我的幽禁,许我一个心愿,我向他讨了一份赐婚圣旨给我们,他答应了……但是千叮咛万嘱咐,必须等到元旭顺利就藩才能拿出来。”
舜英微微错愕:“元旭的封地在何处?”
元旻道:“郑娘娘是滬国宗室女,就是那个亡了的滬国,如今改称滬南道了。眼下由郑娘娘的叔父——护国公郑载云代管,赋税贡奉从未短缺,但朝廷派驻军队极难安扎,滬国遗民极重祖宗和血脉,冲突不断暴乱不止。”
“所以兼有元氏、郑氏血脉的元旭,成了最好的选择”,舜英点头赞许,又咂舌道,“平原沃野七百万顷啊,抵得过燕、洺两州土地总和,按实按数纳粮的话,税收可增三到四成。”
元旻无奈:“翊国是列国之中常备军数量最多的,有一万铁骑,十五万轻骑,三万水师,其余步兵、算上各州郡常驻的约四十万,另有辅兵、勤务不计其数。”
“无他,天险少、平原沃野多、边境线长,坐拥如此大的粮仓,若无精兵强将守护,无异于稚子抱金于闹市。”
舜英想起那年景樊所说,荣国得戎陵以南沃野三百万顷便能直起腰杆,翊之国土较荣国大四倍不止。赋税、国库度支、军防、吏治、邦交,世家大族积久成弊、新旧势力各怀心思。
难怪他即位后一天天废寝忘食、席不瑕暖。却对她如此信重,这些军机秘要也与她细说。
她胡思乱想着,喃喃自语:“或许我真跟滬国有些渊源……去年昏迷时,梦里有个女人自称我娘,像是说什么‘爹爹国破家亡’,得空去滬南道看看吧……”
元旻沉思:“滬南道么?可巧,洛京会盟后你就去御史台领职。”
见她茫然,又道:“最近朔北事态有些棘手,我暂时抽不出手整顿滬南,你去御史台跟卢照仪学些时日,等身子大好了,元旭就藩时你与他同路,我下诏封你为滬南道巡按使,如何?”
舜英难以置信,再三确认:“我为钦差,去巡按形势复杂的滬南道,你也放心?”
“阿英可是朕一手带出来,有何不放心”,元旻笑得有些自得,“巡按滬南道,你欲何为?”
舜英思索了半晌,征询问:“削了郑载云的权,扶持元旭坐稳……也不能太稳,助朝廷兵马顺利驻扎?”
“正是如此”,元旻颔首赞许,“给你人、给你兵,还是那句话,你只管去做。”
舜英眼圈发热,沉声道:“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元旻展眉笑了,一瞬不瞬与她对视:“阿英,你不要成天想这些国士不国士、死不死的……我要你好好活着,做我的妻子、与我白头相守。”
“我这半生太累,已经没力气再从头了解一个人、信任一个人,再去把另一个人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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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元旻卯初便醒了,轻手轻脚起身换衣,去校场舞了几圈剑,不经意间东方已露白。听到靶场传来马嘶声、喝彩声,来了兴趣,挽剑回肘,反手将长剑隐在身后,信步向靶场走去。
元晞带着几名卫尉寺的武官将一人围在中间,看得心潮澎湃。
只见几匹马背上立着稻草人,稻草人脸上贴着画圈的白纸,在离他们百步外兜圈子,正中那人一身石榴红交领箭袖长袍,眼睛蒙着两指宽的玄色丝带,左手挽三百斤强弓,右手三指扣在弦上,张拉如满月的弦上搭了三支羽箭。
马慢跑起来,那人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微风带起他额角两绺乌发,玄色丝带下的双唇不点而红,美得不可方物。他忽然松手,锐响破空,三支箭、箭无虚发,深深钉入稻草人脸上白纸、圆圈正中。
元晞带头叫好,其余武官也连连称赞。
元旻默不作声看了半晌,隐隐心惊,苻洵较上次道别,不仅容貌更盛、身姿更挺拔,还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沉潜刚克。
场中苻洵从背后箭筒再取出一支轻箭,食指、中指及无名指夹住箭尾、慢慢扣到弦上。忽然仰起头,霍然旋身转向、手指一松,箭去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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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
元旻头顶的天空,一只大雁长声哀嚎着坠落下来。
看得兴起的元晞和几个武官,顺箭去的方向回头,震悚大惊,忙齐齐下跪拜见。苻洵听到声音,也赶紧放下弓、扯落眼上绸带,慌乱地屈膝下拜。
元旻唇角微微弯起,眼神冰冷,就那样八风不动、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苻洵。
空气凝固了,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几人额头冷汗涔涔,元旻仍没有叫他们起来的意思。
注视了不知多久,才抬了抬手。
元晞忙道:“谢陛下宽仁,咱们自去领五十军棍。”
元旻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卿请自便。”
元晞如蒙大赦,忙不迭拉上那几个武官谢恩起身,一群人鸟雀似的散了。只有苻洵仍双膝跪地,上身挺得笔直,垂目盯着地面。
元旻唇角那丝笑意也散了:“建业侯非朕臣属,不必行此大礼。”
“外臣有一事请奏”,苻洵不卑不亢道,“外臣游历四方时,机缘巧合得了些中原没有的秘药,对肺腑内伤效用极好,欲献给陛下,权作两国交好的一点彩头。”
元旻瞳孔急遽收缩,唇角勾起冷笑:“我泱泱大国,有的是名医良药,用不着友邦来操心王族家事。”
苻洵沉吟片刻,一声不吭解下腰间佩剑,平平举过头顶,递到元旻手边:“外臣有幸得陛下青眼,烦劳贵邦国尉大人游说,愿为翊臣,效忠陛下。”
元旻眼神带了一丝玩味:“棠棣情深、大好前程,建业侯竟能如此果断抛诸脑后,不知敝国需要开出何等价码?”
苻洵姿态极低地埋头,轻声道:“有一故人,追随良人入翊为臣,又为此良人百孔千疮、九死不悔。我不奢求什么高官厚禄,只愿与故人同朝为官,倘能以朋友之谊照望一二。”
元旻直勾勾注视着他:“建业侯既知她心甘情愿追随朕,更应知道她已名花有主,不缺你这居心叵测之人的照望。”
苻洵俯身再拜,声音与姿态更低,挑明了说:“外臣与褚少卿打过照面、见她似乎饱受内伤磋磨,外臣如今无半点非分之想,只愿她福寿康宁,求陛下允外臣略尽绵薄之力。”
元旻沉吟片刻,寒声道:“褚少卿托朕转告建业侯,此生只饮翊泉水、只用昇阳药,若因此性命垂危,她自承因果。何况——如今无非分之想,那就是以前曾有过?”
苻洵难以置信地抬头仰视着他,双眸如封存着燃烧火焰的冰层,神情尽是嘲讽:“我有没有过非分之想、你不心知肚明么?不过事到如今,这争抢的心思,却大不过她的性命安危。”
旋即他清醒过来,头埋得更低,肩头微颤声音低哑:“好教陛下得知,她若安好,外臣愿放弃一切权势和志向,换她与陛下白头偕老,外臣所求,不过她一世美满,何错之有?”
元旻直勾勾盯着他,双目似要喷出火来,冷笑着一字一字道:“你敢看她、想她、觊觎她,就是错;你敢对她有过非分之想,就是错;你明知她追随于我,还成天在她眼前晃悠,就是错;你至今仍越俎代庖,惦记她的安危,就是错。”
“朕的女人,莫说是受伤,就算是薨了也该埋进阳华山,化成了灰也该在我元氏王陵,与你个外人何干?”
语罢,拂袖转身离去。
元旻离去得很远了,苻洵仍孤零零跪在原地,胸口因悲愤剧烈起伏,一滴又一滴泪水盈出眼眶,在眼底汇成汩汩两行,流满双颊。
许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举袖拭去泪水,目光逐渐坚定、骄傲而冰冷。
从袖袋取出一只天水碧的小瓷瓶,举到眼前,唇角扬起一丝恍惚的笑意。
“姐姐你看——唯一的活命机会,可他不要。”
“元旻,埋进阳华山,在元氏王陵化成灰的,只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