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的院门嘎吱合上,白衣琴师把琴放到院中石桌上,飞快搬来个茶盏粗的门闩。
闩好院门后,背靠门板,长长呼了口气:“您可来了……再晚一夜,秦桑可就要熬吐了。”
许姿笑容僵在脸上,诧异地看向舜英,却见她脸上无半分笑意,沉声开口:“人都齐了没?”
秦桑摇摇头:“男人这队齐了,玉衡统领在里面等您……姑娘那队,两位姐姐都还未回。”
舜英点点头,大步流星穿过前庭,走向三开门的内室,边走边叮嘱:“待会儿继续弹琴,香薰得浓些。”
许姿愣了半晌,追上去:“这就是你过生辰寻的乐子?”
舜英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她,点头默认。
许姿声音高了些:“你这副德行,陛下知道吗?”
舜英诧异地反问:“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她如此磊落,许姿倒有些好奇,笑嘻嘻拍了拍她肩膀:“诶……逛窑子这套挺熟的,逛过?跟谁去的?”
“逛过”,舜英想了想,回答得理所当然,“自然是,跟陛下一起。”
许姿怔在原地,瞠目结舌:“你们心真大……这都不避讳。”
其实最开始,并不是同元旻,是跟她那风流倜傥的师父——元璟。
元璟常说,勾栏瓦舍里最风雅的地方,不在熙熙攘攘的顶楼。越有身份的人越要体面,所以上等的教坊,往往会辟出几个一般人寻不到的隐秘佳境。
去灵昌的头一年,质子府耳目遍布,元旻苦于找不到安全地点谈事,舜英福至心灵,献此良策。
元旻当时就从善如流,然后让武煊先行退下。
屋里只剩他们二人时,元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默了良久,挤出一句:“等回了昇阳,别再跟九叔厮混了。”
她至今想起元旻精彩脸色,仍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不跟师父厮混,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如若那时就知自己是女儿身,将来还要同元旻做夫妻,肯定会编另一套说辞了。
光阴如水,恍惚间一去五年,不知何时还能像往日那般,与武煊把酒言欢。
庭院的墙根下辟出一圈花圃,斜放着几根湘妃竹,绑扎搭成花架。习习晚风拂过纤软的花藤,满墙素馨花摇曳着冰肌玉骨,清芬悠悠,温柔地与她涂抹在鬓发、皓腕上的香露融为一体。
不由心念一动,想到宝慈宫东暖阁那个下午,元旻扯过她一片衣袖覆在脸上。
给他的第十三封信,就夹一枝素馨花罢,他应该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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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间,门已从里面拉开,玉衡与几名年轻男子站成一排,齐齐向舜英抱拳行礼。
玉衡笑着说:“兄弟们,这便是往日同你们讲的阿七首领,都打起些精神,若差事办得入了她的眼,可谓前途无量。”
几名男子咋舌:“冒昧了,副统领常同我们讲,说首领如何灵慧机变、果敢刚毅,次次办差都舍身忘死,没成想这样刀口舔血的人物,竟是一名女子。”
“女子怎么了”,玉衡作势要踹他们,“闲话休提,东西都齐了没?”
又问舜英:“首领,咱们从哪里开始?”
舜英瞄了一眼许姿,赔笑道:“先说许大人的吧,她的活最多。”
许姿见她这个笑,莫名打了个寒颤。
东屋摆着一架紫檀木架子床,床上放着一口樟木箱子,一个细长的牛皮革袋。樟木箱的盖子已翻开,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叠图册。
许姿疾步上前,略翻了翻,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墨圈连成一片,好似密密麻麻的鱼鳞,每片鱼鳞上都挤满了鼠须细毫标注的蝇头小楷。
玉衡看她的眼神也有些同情:“这些是顾星阑收来的萝州鱼鳞图册,有劳许大人。”
许姿蹙眉:“萝州的土地丈量册?我来之前看过,这有何不同?”
舜英笑了笑:“这些并不是刺史府的官方存档,而是顾星阑在方玉官邸的书房掉包出来的。”
“怪不得都说,顾大人整宿泡在官邸书房查账本”,许姿恍然大悟,“我当时还奇怪,账本有何好看的,老练的账房先生都能把假的做得天衣无缝……至于真的,都晓得那玩意儿要紧,定是藏在找不着的地方。”
“萝州每年上缴赋税,与官存的鱼鳞册完全对的上”,舜英缓缓道,“可他们若要成什么事,得先有钱粮。每年上交朝廷的赋税都是实打实的,只能从别处开源……”
“第一种法子,擅自增加苛捐杂税……这得靠顾星阑了,他最会查这种事,多花些工夫就能发现端倪。”
“其二,瞒报土地……”
许姿点头:“我记得,朝廷自接收滬南,一直暴乱不断,从未成功丈量过全境田地。可无论他们拿来糊弄官面上的是什么,图的还是多收税,自己先得有一份周全的丈量册。”
玉衡又拉开那个细长牛革囊,抽出一卷绢帛,薄如蝉翼的丝绢展开后一丈见方,上面除了错综复杂的线条,还有数不尽的蝇头小楷,居然是一幅详尽的萝州舆图。
舜英一眼看出端倪:“军用的?”
“对,当年贺浮白将军亲手制作的滬南沙盘,那沙盘如今珍藏在凤图阁,世上仅此一份”,玉衡神色有些得意,“陛下命臣选了十个宫廷画工,关在凤图阁描了二十多天才绘出来。”
许姿吁了口气:“这样一对照就方便了,这么多,且先看萝州的吧。”
玉衡眼睛一亮,忙说:“其他三州也有……”
许姿抓着头发哀嚎:“这么多,一个一个来成不成,成不成!”
又冲外头弹琴的秦桑喊起来:“不是《十面埋伏》就是《夜奔》,杀人啦……换首缓和的听听!”
舜英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天璇天玑一回来,就让她们来帮你。”
“首领叫我们?”头顶响起柔媚的女声,白裙绽放如花,从房梁上轻轻飘下。
舜英打量了她们一番,眼神复杂:“大半夜的,穿个白裙子在屋顶上跑,怕别人看不见?”
“从群玉坊出来,直接过来的,没时间换。”
“大多数时间走的是偏僻巷道,没有尾巴……偶尔上个屋顶被瞄见了无妨”,天玑坦荡地耸肩,“这么快,他们只当是见了女鬼。”
天璇赞同:“毕竟,七月了嘛。”
舜英感觉一股寒意从后背直冲天灵盖,忙岔开话题:“打听得怎样?”
“护国公和四州高官并不爱花街柳巷……他们喜欢买雏儿回去,蓄养家伎。”
“现在的四州刺史,全是凤鸣二年到三年,由逆王起用,先前朝廷派来的刺史,不是被杀就是被卷进些蹊跷案子,有来无回……”
舜英叹了口气:“孔、郭是郑后主时的权臣,方、聂也是滬南世家,白斗了十几年,把持滬南的还是这么些人。”
玉衡也摇了摇头,吩咐属下道:“你们说说这些日子查出来的。”
男子甲说:“舒湛调阅了记录,滬南道的河道维护支出,朝廷每年都是足银调拨的……”
舜英沉吟片刻后,问道:“这边的河道,若不及时维护,大约多久会出问题?”
男子甲思索道:“舒大人说,滬南水文密布,如若维护不周,正常雨季最多撑两年……像这样的暴雨,至多一年。”
舜英又问:“这儿上一次大水患是何时?”
男子甲尚在回想,玉衡不假思索答道:“凤鸣一年!”
男子甲附和道:“确实,此后两年的雨季都相安无事,去年更是十年难见的旱天。”
舜英有些讶异:“玉衡,你是如何得知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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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的大水患?”
玉衡苦笑:“因为我就是土生土长的沵州人啊。”
“那年水患比今年大的多,我娘也是那时没的……”
“沵州民风还算淳朴,若只是娘不在了,我吃百家饭也混得大。可那年邪乎得很,水患之后,村子里十有八九的青壮年都失踪了,大家都自顾不暇。”
舜英从中听出熟悉的味道,心一沉:“别处的青壮年呢?”
玉衡摇头:“我那时才十三岁,乞讨着北上,饭都吃不饱,哪留意这许多……只晓得确实萧条了许多。”
舜英更惊讶:“这样大的变故,朝廷无人来问责么?”
天璇轻嗤:“说来好笑,凤鸣一年的水患,滬南确实查处了一大批人,这四州的高官都被换了一遍。”
“国朝惯例,刺史一直是朝廷直派,若非那场水患,现今滬南道的这帮人哪来的机会?”
舜英不禁冷笑:“好……好得很,打压异己,办实事的能臣背锅,换上一批居心叵测的逆贼。”
天玑弱弱道:“也不尽是逆王犯糊涂,征和二十年,郑载云一上位,就开始重金贿赂闻氏,往朝中塞人……”
舜英惊愕:“那批人如今何在,朝堂岂不是岌岌可危?”
玉衡犹豫了半晌,摸着鼻子道:“过去的大半年,陛下借着各种由头,把他们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全都处理了……”
屋子里瞬间静的可怕,所有人都感觉一股阴风卷过。
舜英眼前发黑,胸口涌上来一股恶寒,晃了晃身子,险些栽倒。
天玑忙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她:“可是旧伤又复发了?”
舜英摆摆手,摇头否认。
说来奇怪,自从在龙门行宫喝了苻洵递来的一碗药,她肺腑的内伤再未复发。
她接过茶杯,喝了口热水,深深吸气,压住胸口那股恶寒:“无妨,你们再去打听一件事……这次,去那些偏远小城的下等场子问。”
“征和二十年后,是否有人大兴土木?修建陵寝、制造坊、大型砖窑,或是新开采石场、矿场。”
“这些都地处偏远、需要大量民夫和木料,做了就一定瞒不住”
“此等机密,上面一定是守口如瓶,督工和小吏却未必有那么严的口风。”
说完这许多,舜英眩晕更甚,把杯中茶一口气灌下肚,才感觉好了些。
玉衡忙又倒了一杯递到她手中,劝慰道:“首领,歇歇吧。”
舜英笑了笑,继续吩咐道:“玉衡,顾星阑身边加些武艺高的人,不够就找陛下要……不穿官服、不带利器,特别留意混在难民中的暴徒。生擒即可,闹出了人命不好收场……”
玉衡笑得眉眼弯弯:“陛下早交待过了。”
“是了,他在龙川湖吃过教训,自然想得到”,舜英会心一笑,又说,“提醒顾星阑和舒湛,赶紧查两次水患被追责的人……如还有活着的,马上找到藏起来,他们的家人也一样,要快!”
玉衡笑得更甜:“首领又跟陛下想到一处了。”
挠了挠头,又问:“属下有一事不解,要水患,不维护河道不就成了,犯得着毁堤淹田?”
飞廉七星就数玉衡最小,舜英对他总多些宽容,耐心解释道:“他们又要买官又要养兵,多厚的老本都不够挥霍。若赶上这儿年成不好,竭泽而渔也收不上多少税。”
“之前昭王对滬南严防死守,他们只有征和二十年之后才有机会捞钱……又不是神仙,算得出哪年没暴雨,自然得年年维护。”
玉衡听得怔愣,忽然收了笑容,认真地说:“首领,属下觉着,你同在灵昌时不一样了。”
舜英不解。
玉衡一瞬不瞬盯着她,正色道:“你想事情的思路,越来越像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