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舜英又想到苻洵,想到龙门行宫他略带哽咽的声音,垂眸注视地面时微红的眼圈,心底涌出一阵酸楚和愧疚。
怎么一遇上他,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就只会翻脸无情了?
舜英叹了口气,萧索地说:“可能、也许,我的确不太会处理情爱之事。”
天璇见她服软,也叹了口气:“怪不得你,怪我这个姐姐没护好她,归根结底还是滬南这破风俗。”
“天玑小我两岁,从小就好看,又爱笑爱跳,瞧着就招人疼……”
“你知道的,我爹是赌鬼,娘亲又只听爹的,只想拼儿子。我刚满十二岁,就去镇上的织造坊帮工,没什么空管她。”
“有段时间,她有了几根漂亮头绳,我想着可能是家里有余钱了,娘给她买的。”
“直到有天回去,她悄悄给我留了块饴糖,爹都舍不得买的,她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舜英突然会意,一股恶寒冻得头皮发麻:“是谁?”
天璇颤了颤,声音哽咽:“不知道,眼馋她的人那么多……”
“可能是村东头的老光棍、可能是村西头的痞子、可能是邻家的小男娃……可能都有份。”
“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不管被哪个男人触碰到,哪怕是爹……她都会起鸡皮疙瘩、失控尖叫,有时候还会呕吐。”
舜英静静看着在土丘下缩成一团的天玑,忽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们姐妹的时候。
她原本只看中了天璇,莳花馆的头牌,媚眼如丝、周旋于不同恩客,小小年纪却记得所有人的喜好,又从容又周全。
为什么,还是多买了一个?
当年的阿七,穿过走廊,一眼瞥见跪在风口的小小身影。
那么小,就要因为不接客被罚跪。
心一软,就脱了外袍给她披上。
跪在那一言不发的天玑忽然抬头,努力做出最妩媚的表情,看向她:“公子,我可以给你做妾吗?”
“我会纺纱、会绣花、会做饭洗衣还会端茶倒水,如果公子需要,我还会暖床、生儿育女……”
扮相是冷艳风尘,眼底却燃着两团火。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要”,当年的阿七,对天玑伸出手去,笑了,“我需要有人,做我的妹妹。”
.
夜风呜咽了不知多久,天玑仍缩在那,肩膀抽动、像是一直在哭。
天璇也不敢过去劝,只站在凉凉夜风里叹气:“那年首领在栎东溺水,她替你换过衣服,发现了你是女儿身。”
“她先前厌恶男子,却不排斥与阿七公子接触。从栎东那事以后,那点心思怎么都压不住,又怕你知晓了觉得恶心……”
“陛下对你好是她最早发现的,她偷偷开心了些时日。还说,陛下那样的好男人,若跟你成了,她放心。”
“后来,陛下要娶高舒月。正好那时候,苻洵来了灵昌,找不到门路追求你,她观察了些时日,发现苻洵看似轻佻却从没真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还对你一往情深,于是偷偷托人传递讯息,漏了些你的行踪和喜好给他。”
舜英豁然开朗,怪不得在灵昌的时候,苻洵每次出现的时间地点、赠的礼都恰到好处。
又一次知晓苻洵曾对她那样用心,她霎时五味陈杂,分不清是高兴、感动还是无奈或恼怒。
“她虽有非分之想,更多还是想你过得好”,天璇觑着她神色变化,小心翼翼地问,“现在,你知道了她的心思,又看到了她一些……放浪行径,会不会也觉得她恶心,讨厌她了?”
她倒不反感,只感觉从头到尾,被一种莫大的荒诞和讽刺笼罩。
就连天玑那样,从小被臭男人欺负,一碰男人就恶心得想吐的可怜女子,学了武艺、有了身份地位,骨子里还是觉得,对另一个女人好,是替她撮合个好男人。
舜英一时无言以对,默了半晌,对天璇道:“我先回去写信,你在这看着她。”
她转过身一边走,脑子里一会儿是武煊刚受封国公之时,与她讨论她会得个什么爵位官位;一会儿是云飞燕神采飞扬在明德门下进进出出;一会儿是梦境里被不同男人欺凌、无力自保的云妃;一会儿是太常寺的两道圣旨:一道赐婚、一道封后。
别人的从龙之功就是高官厚禄、海阔天空,她的从龙之功就是两道圣旨、一桩大婚。
元旻还好意思说那是惊喜,什么叫惊喜,什么叫他娘的惊喜?
心里那股子憋闷和气恼越来越烈,走出了几步,忍无可忍转过身,对着土丘破口大骂。
“去他娘的贤良淑德、三贞九烈!”
“老娘凭什么必须嫁人?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阿猫阿狗都跑来掺合,就是不许我自己掺合,老娘就只有乖乖听话的命!”
土丘后面哭声停了,天璇天玑同时傻了。
舜英意识到自己失态,又不想塌台面,清清嗓子、换了话题继续骂。
“你给我听着,管你喜欢男的女的,只要没妨碍别人、没欺骗感情,谁都没资格管你。”
“别人怎么看你不要紧,你得想清楚,自己要活成什么样?”
“还有——敢对外泄漏首领私密,滚回来领罚!”
舜英骂了一阵,泪水不争气地直往下掉,身心却舒畅不少。跑了半夜才跑回客栈,这也是隐蝠卫在河州洪昌城的据点之一。
写完给元旻的信,将厚厚一摞纸装进纸糊的信函、封几层防水革囊,递给传令使。
想了想,又叮嘱道:“传信给开阳,让他调一半人回萝州。”
“这封信到了萝州,转由玉衡亲自押送,必须昼夜兼程、亲手呈给王上。”
做完这一切后,天已蒙蒙亮,天璇天玑还未回来。舜英已累得两眼发虚,顾不上许多,回屋倒头就睡。
岂料,等了整整一个白天,她们都没有回来。
舜英察觉情况不对,立即带人去寻,跑了近五十里才到那土坡,搜寻了整整两天,直搜进九霄山。
终于发现了人,也发现了噩梦般的场景。
那是九霄山东麓,一溜建在山中的村子,空了不知多久。村口、路边、田间地头、茅屋内,全是浮肿腐烂的尸骸,没有伤口和血、流着乌黑的脓水,臭气熏天、蚊蝇乱飞。
该是多急的疫病,连收敛尸身的时间都没有。
越往西走,尸身腐烂得越严重,死亡时间越久。
“疫源就在这一带往西”,舜英肝胆俱裂,控制不住地颤栗,冲入房舍拖出正在搜寻的隐蝠卫,拼命大喊,“所有人,立即、马上撤出去!”
却已来不及,不到一盏茶工夫,跟随她进村的人已软绵绵倒下,头晕目眩、再无力站起。
她是在村西头发现天璇和天玑的,天璇追着天玑进来,进村前察觉形势不对,从随身携带的飞廉包袱里取出棉布、浸湿解毒药,蒙住了口鼻,此时虽状态萎靡,还能强撑着坐起来。
天璇抬起头,眼神一冷:“按时间推算,疫源不在这儿,更可能是九霄山西麓。”
综合这些天从萝州传来的讯息,一切都清楚了。
十九年前,郭洋率两万虎威军藏入九霄山,先是郑载弘念着故国旧情,节衣缩食养着他们;后是郑载云居心叵测,上位后借着凤鸣一年的大汛,为他们补充新丁扩充编制,伺机复国。
大约在三个月前、甚至更早,或许是练兵时无意闯入,或许是从别处得到消息。总之,郑载云发现了这一处与世隔绝的瘟疫村,并安排人试出了治疫的药。
然后,到了五月汛期,毁堤、淹田,引来钦差赈灾,再伺机在灾民里掺沙子,挑动暴乱。
待朝廷忍无可忍、发兵平乱,再扔几具染病的尸骸,栽给刚入驻的朝廷大军,致使大半个滬南民怨沸腾。
郑载云再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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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组织治疫并略有成效,一举成为疫区的神,对朝廷绝望的民众开始拥立他为王。
知道时疫蔓延会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知道元旻可能会妥协,却更可能直接挥师南下,将滬南杀成鬼域。
可郑载云已等了二十多年,随着翊国对滬南控制力和影响力与日俱增,他等不起、也不愿再等了。
就如此,将拼命求存的虎威残军、两千万滬南百姓的性命作为筹码,放手一搏。
荒诞的是,他们整个计划环环相扣,以小博大、毫无人性,赌的却是国君那一点对苍生的悲悯。
天玑已不大好了,脸上透着一股黑气,奄奄一息。
舜英什么怒火都没了,紧紧抱住她,哽咽道:“你怎么这样傻,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妹妹。”
天玑强撑着气力,苦笑道:“真是没用,又拖后腿了。”
“首领,带着他们走吧,这病……我没救了,还好没染给你,出去告诉他们疫源找着了。”
舜英突然想起,从进村到现在,所有人都倒下了,唯独自己活蹦乱跳、甚至没有一丝疲态。
正沉吟思索,身后突响起熟悉的女声,带着笑、清脆而雀跃:“褚姐姐,找到你了!”
“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还在等什么,你的血,就是疫病最好的解药。”
舜英从善如流,忙割开手腕,先搂住天玑上半身,滴了些血在她口中。
天玑轻飘飘呓语:“首领,这是什么新的惩罚方式吗?”
舜英又好气又好笑,冲她脑门拍了一巴掌。起身走向村中其他染病的隐蝠卫,将血一滴滴喂进去。
过了半晌,他们脸上的黑气果然淡了,缓缓撑地站起身来。
舜英松了口气,天璇忙从包袱里翻出棉布和伤药,要替她包扎伤口。
元晴却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受伤的手腕,然后,递过来一个巨大的牛角杯。
杯口在空中划了一道弧,顺轨迹接住方才飘落的几滴血。元晴用力挤压刀伤的周边,再挤出血,统统接进牛角杯,一滴都不浪费。
天璇瞠目结舌,天玑率先炸了:“五公主把咱们首领当血牛了?”
失血过多,舜英头晕目眩,忙抬手制止撸起袖子的天玑:“我信五公主,她靠谱。”
“辛苦褚姐姐”,元晴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找到疫病源头了,借神鸟之血一杯,封印瘴疠之气。”
舜英见元晴小脸也是煞白的,双唇没一点血色,忧虑地问:“你怎么回事,放血放多了,还是禁术使多了?”
元晴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都有,等忙完了这茬,回昇阳好生补补。”
说起昇阳,脸上浮出一丝敬畏,吐了吐舌头:“给各位打个商量,我放褚姐姐血这事,千万莫让四哥知道了。”
天璇忍俊不禁:“成,我们什么都没看见。”推了一把天玑,天玑忙不迭附和。
元晴一边接着血,一边唉声叹气:“还是来晚了……只能封住还没出来的,已蔓延开的瘴疠之气,还要辛苦三位好汉治疫。”
三位“好汉”抖了抖,感觉肩上担子又重了些。
元晴觑着舜英波澜不惊的脸,笑着问:“褚姐姐气定神闲,想是已胸有成竹?”
舜英晃了晃脑袋,赶开因头晕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金色光点,耳朵嗡嗡直响:“你说啥?”
元晴已接好血,忙示意天璇替她包扎,拍了拍她肩膀:“该说不说,你的血能治疫病千万别传出去,那么多人染病,把你抽成人干也不够用。”
叮嘱完这句,不再赘述,扭头翻身上马,风风火火扬长而去。
“我该去找山鬼和紫菀了。”
“各位好汉,后会有期!”
放个血这样狠,元晴你大爷的!
这是舜英全身发冷、哆嗦着晕过去前,脑子里唯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