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春的后院中,郑锦珠、元旭、顾星阑、许姿四人,围着一张圆桌静坐,神情肃穆。
顾星阑先开口:“河州也有疫病了,除了上吐下泻,还会头晕四肢发软,发作很快,跟皋州和萝州的截然不同。”
许姿无奈道:“爹爹曾给我讲过,疫病传播久了,本就会发生异变。”
顾星阑好奇地问:“令尊与文端公交好,又如此博文广识,可否告知高姓大名,待末官前去拜会。”
“拜会不了,过世很久了”,许姿叹了口气,“爹爹就是爹爹,肯定是姓许,名字就不知道了。”
顾星阑又问:“令堂可还在世,问一问?”
许姿摇了摇头:“没娘,爹爹一生未娶,我跟姐姐都是他收养的孤儿。”
于是,再无话可说。
郑锦珠忽然冷笑:“郑载文那只老狐狸,果然是装病,这会儿又精神了。”
元旭恨恨道:“他一抖擞,四州刺史和州兵又听他们的了,咱们又多余了……一群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顾星阑语气很平静:“前段日子图咱们能治疫、少死些亲友,现下投靠更有力的郑载云,不足为怪。”
许姿气得跺脚:“这帮祸害,有可以治疫病的药,不早些拿出来用。”
郑锦珠冷笑:“拿出来得太早,民众未被逼到绝境,不会跪求他自立为王。”
“他们也没讨到好,河州刚传来消息,刺史聂少城发疫病过世了”,门外传来玉衡的声音,“疫病会异变,他们点了这把火,越烧越烈,恐怕自己都无法控制了。”
郑锦珠一见他,忙站起来迎上去:“阿英有消息了?”
玉衡扬了扬手中的信,眼神凝重:“首领命我亲自送到王上手中,开阳手底下分了一半人,正在过来的路上。”
顾星阑也站起身,摇头道:“此时,我们在明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多一些人、少一些人无关大局。”
“只是,舒湛找到的人证可藏好了?”
玉衡笃定地点点头:“藏在一个,他们绝对想不到、找不到的地方。”
“烦劳统领代臣奏请王上,郑载云毁堤淹田,请尽快来接走人证”,顾星阑松了口气,轻轻往外推了推玉衡,催促道,“既然如此,传信之事刻不容缓,请统领尽快出发。”
玉衡静静立在那,看着齐齐注视着他的四个人,眼圈红了,哑声问:“诸位,可有什么话、或是物件,需末将转交亲友?”
“首领此信,是让王上发兵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齐埋下头,院中霎时陷入可怕的死寂。
一旦大军压境,困守萝州的他们,才是真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良久,元旭率先出声:“我与母亲同生共死,并无遗憾,请首领转告王兄,小六也出息了。”
玉衡强笑着点点头。
顾星阑从容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家中尚有妻小,末官一生清廉,家中余财甚少……”
玉衡郑重保证:“陛下必令忠臣无后顾之忧。”
顾星阑笑了,又请求道:“文端公辛佑安,是天下学子的表率。末官家祠之中,除了父母祖宗,还供奉了一张文端公的牌位……”
“若有幸得史官寥寥数笔,能否将我记为辛公门生,使我子孙万代供奉?”
玉衡紧握住他双手:“文端公薨逝之后,所有出身贫寒的学子,都是他的门生,他配得上万世之香火。”
许姿眼中蓄满泪花,哽咽着絮絮叨叨:“告诉我夫君,续娶要找温柔些的,敢亏待咱们孩儿,做鬼都不放过他!”
“还有,我爹和姐姐的牌位,早晚三炷香,一天都不准断!”
玉衡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这个……让人供着前妻一家子牌位不太好,不如你告诉我,我替你供?”
“也成”,许姿吸了吸鼻子,悻悻道,“姐姐叫许娈,娈婉的娈。”
这爹怕不是有病,给自家女儿取这种风尘名字。
玉衡一边腹诽,一边追问:“你爹呢?”
许姿愣了愣,流下泪来:“不知道,从我懂事起,就跟爹住在昇阳北郊的独栋宅子里。”
“爹总是外出,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是做什么的,我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他从外地回来,多陪我些时候。”
“二十年前春天,爹爹从外头抱回一个牌位,说上头的是我姐姐,莫忘了早晚三炷高香,四时供奉不断。”
“十年前,我在家中待嫁,他说要带九箱最好的绫绢回来,给我做嫁妆。”
“我等啊等,等了整整十年,成婚了、孩子大了,他却再也没回来……”
“后来才知道,全大翊最好的绫绢产地,在萝州。我来这里找了很多次,始终毫无音讯。”
“六月底,褚少卿去司农令司借人下滬南,我又跟来了,舍不得放弃。”
众人沉默了,都不知如何安慰这两度失怙的女子。
顾星阑叹了口气,提醒她:“就算不知名讳,可有小像之类的?”
“有”,许姿一拍脑门,飞快冲进卧房,“我偷偷画的……爹让我烧掉,我舍不得。”
片刻后,玉衡盯着她缓缓展开的卷轴,瞳孔骤然放大,悚然道:“大统领?!”
发黄的宣纸上,线条精致、粉彩细腻,栩栩如生画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高七尺、黑袍黑氅,轮廓流畅、眉清目秀、肌肤煞白,赫然是供奉在隐蝠卫英烈祠最中间的那个人。
前隐蝠卫大统领——许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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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娈,这几天在临仙阁伴驾,感觉如何?”灰蒙蒙的雾气里传出熟悉的女声,是云妃。
灰雾散去,依然是那间简陋的房舍,朽烂的木窗门板,糊着薄脆的白纸,只是墙面的秽物已被清理,八仙桌、帷帐、床褥都清洗过,清新的皂角味混着兰麝香气,与湿漉漉的水汽融为一体。
舜英变成的玉佩,被丢在枕边。昏黄的烛光下,屋子中央有一个大浴桶,热气蒸腾中,两名女子莹白的肌肤、黑亮的长发若隐若现。
除了风姿绰约的云妃,叫“阿娈”的女子如含苞待放的芙蓉,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有一对漂亮的梨涡。
云妃洁白细腻的后背上,交错密布着一道道鞭痕、勒痕和淤青,阿娈正用棉布替她擦去水珠,挑出药膏抹在伤处。
一边搽药,一边轻声道:“郑尧嘉是个病秧子,挺温柔的……虽说好色,却对每个女人都很怜惜,不像萧胤那么难伺候…”
心疼地抚过云妃后背淤青,咬牙切齿道:“这些武官是不是都有病,兴致一来就是大半宿,要多粗鲁有多粗鲁。郭越这个老畜生,看着道貌岸然,癖好还挺多。”
云妃低头,唇角微弯:“若非如此,我哪来的机会示弱,不惹怀疑就接近郭越?”
说着说着,笑靥如花:“有失有得,如今,他已嫌这破屋子不能尽兴,隔三差五就让我去他书房伺候,有下属在也不避讳,倒探到不少有用的线报。”
越笑越大声,直笑到全身发颤,紧紧闭上眼眸,把两滴泪关进眼眶:“我痛些算什么,为了送我到郭越身边,绿梅丢的,可是整整一条命啊。”
阿娈搽药的手一顿,唇边露出凄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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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首领,阿娈这次来是告别的,萧胤要班师回朝了。”
“我啊,从处心积虑爬上龙床那一刻,已注定不能善终……”
“一国之君侮辱臣妻,萧胤才高气傲,君臣离心已势在必行。运气好些,我有机会在萧胤跟前一头撞死,栽给郑尧嘉;运气不好,我大概会被萧胤千刀万剐吧!”
云妃颤颤伸出手去,摸了摸阿娈的头发,几度张嘴,却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久之后,二人穿好衣裙,舜英被提起来,挂在云妃腰间。
头顶传来云妃悲怆的声音:“阿娈,你先走一步,成就大业之后,我来地府找你。”
阿娈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后背一僵,回身扑过来、紧紧搂住她,带着哭腔嘶喊:“首领,从征和二年春被送到滬国,咱们死了多少人,个个都不得好死!”
“被打、被骂、被猜忌、被羞辱,时刻如履薄冰,从这个男人到那个男人,被轮番糟蹋还得曲意迎合,眼睁睁看着同伴惨死还要若无其事、强颜欢笑……”
“这一切,值得吗?”
云妃颤栗了片刻,强自稳定心神,抚摸着阿娈后背,声音轻柔而坚决:“值得。”
“兵者,诡道也,素以密成。咱们探听越多消息,翊军在战场上的胜算越大。”
门“嘎吱”一声开了,走进来一袭黑袍黑氅,同时传来男子的声音:“大翊南征,你们救了至少十万人命。”
“征和四年秋,郭越发兵十万攻打龙城的消息送到昇阳,陛下才能及时从朔北调回骑兵,在龙城严阵以待。”
“两个月后,又获悉郑尧嘉怯战,命郭越班师回朝,陛下才能早作准备,坚壁清野。”
“征和五年春,我朝水师正对着偌大国境线无处下手,是你们传出各地大致的兵力分布。”
“一直以来,你们各司其职,挑拨得滬国朝廷君与臣、臣与臣嫌隙横生,矛盾越来越大,无法合力抵御翊军。”
“征和五年秋,由阿云牵头,你们将探听的消息整合后,摸索绘出详细的滬国军防图,至少六七分接近实际布防。”
“翊军攻滬,能次次未雨绸缪、节节胜利,且伤亡之数极少,皆因你们之功。你们为国效的力,不逊于大将军贺浮白!”
阿娈松开云妃,怔愣着看向许一舟,眼里逐渐有了光:“原来如此……”
眼神带着些许期待:“求大统领一件事,阿娈死后无颜面对父母家人,却怕无人探视供奉,太孤单了。”
许一舟声音哽咽:“阿娈,我许一舟子女缘薄。你若愿意,我带你牌位回昇阳,供入许氏家祠,让义女阿姿执女弟之礼,早晚三炷高香,四时供奉不断。”
阿娈点点头,含泪笑道:“值了,大统领和首领请珍重自身,阿娈此去,后会无期。”
敛衽一礼,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云妃跟着走出去,只见院里齐齐整整,站着几十条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静静看着走出来的两女一男。
“能赶过来的,只有这些了。”
许一舟撩开衣袍下摆、双膝弯曲跪了下去,压低声音痛呼:“送许娈小姐上路!”
院中人影齐齐下跪,看着那道稚嫩柔弱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昏暗的灯光下,有泪珠跌落尘埃。
许一舟站在檐下,看着密探一个个散去,又转过头,静静凝视着走进屋内、摘下玉佩放到桌上的云妃,酝酿许久,艰涩地开口:“阿云,有个人托我找你。”
“他叫元璟,是陛下胞弟,在家中排行第九,好白龙鱼服、游山玩水,自称‘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