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枝城,延恩侯府的书房内,冯睢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半晌无语。
“这是那达慕节各国来使的名单和座次”,开阳将文书和图纸一样样地摆到书案上,“这是仪典流程……”
“打住打住”,冯睢不解地看着他,“给我这些做什么?”
开阳揉了揉太阳穴:“我有事要离开一阵子,还得带走不少人,那达慕节你帮我盯着些。”
冯睢扶额:“内卫的活我做不了,你不是专门盯着这儿吗,谁能调动你?”
“自然是王上,也有些咱们的心意”,开阳叹了口气,“王后娘娘这一胎不知怎的,怀得很艰难,听御医说西羌高原上有几样药材得用,我想稳妥些、亲自走一趟,兄弟们也都想尽点力。”
冯睢暗道,这才是正经王后、正经内卫,又想到那桩子事,心乱如麻。
于是也叹了口气:“王后娘娘如今不好,七公主这不上不下的,我都不晓得怎么跟王上说。”
开阳满脑子官司:“是啊,要么不干,要干就把事做绝,大不了换个国君,只要听话不好战,王上认了就是。如今这不上不下的,膈应人……”
冯睢摇摇头:“冯彬已非吴下阿蒙,没那么好换,这事就算捅到王上那儿,估计也得再选宗室女,给他换个新阏氏。”
“未必”,开阳思忖片刻道,“你送去的那几个美人,冯彬碰都没碰,天天除了抱孩子就是发呆。我瞅着他们俩没准还能转圜,如果能在王上到朔宁之前平息,咱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不算欺君,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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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红的帘幕在风中轻拂,夕阳从圆形的雕花窗撒进一室碎金,卧房里飘着酸苦的药味。她鸦羽般的长睫在苍白脸颊投下阴影,墨黑的发丝如流水枕在脑后。只消静静躺在那儿,就像一幅绝美的画。
半个月不到,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却无损半分美丽,反而增加了几许楚楚动人。
因为他那天及时收手,她胸口的伤并不深,眼下已好了大半。她却连日水米不进,毫无求生欲。
冯彬在床前坐下,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脸,却在半空收了回去。
就那样一直枯坐到半夜,月上中天的时候,昏睡的人醒了,静静凝视着他。许久之后,她平静地开口:“我们和离吧。”
“晚了”,冯彬弯了弯唇角,“说和离就和离,哪那么便宜?”
他眸中忽然显出几分狠戾,猛地伸出手、箍住她颀长的颈,一分分收拢。她被掐得喘不过气,却没有挣扎、甚至没试图伸手拉开他的手,反而紧紧攥住身下床单,竭力克制自己的求生本能。
冯彬失控笑出声来,眼眶蓄满泪水,慢慢松开手。
“其实你不必如此,我根本下不了手。”
“昙儿,我今天等在这儿,就只想问问你。五年来,我敬你、爱你、疼你、把你放在心尖上,可你呢……你把我当成什么?”
“五年,哪怕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我真就如此面目可憎,以至于在你心里,这五年的夫妻情分,还抵不过你同别人短短数月?”
月光下,元昙凄然笑了:“阿彬,不是这样的,我从未厌憎过你。”
“我厌憎的,只是在我最不想成婚的时候、把我们绑在一起的命运。我怯懦、无能,不敢与嫡母嫡兄争斗,只敢欺负最无辜的你。”
“事已至此,你想怎么处置,都是我应得。”
冯彬认真听着,忽然轻声开口:“当年,他们都说你是自愿下降,事实并非如此,对么?”
“能否告诉我,为什么?”
元昙一瞬不瞬注视着他:“因为翊国需要一个听话的北宛汗王,还需要一桩联姻来绑定那个汗王。”
“没人希望自己是根绳索,可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可依靠,只能遵循嫡兄嫡母的心愿,作绑定你的那根绳索。”
冯彬无言以对,抬手轻轻摩挲着她颈上已结痂的刀痕,许久才幽幽地问:“你让卓力格图答应过你什么,以至于他在决斗时不惜性命?”
元昙没有回答,只移开目光、怔怔看向窗外,月色下,颊边两行泪水闪着幽微的光。
冯彬已然懂了。
他低下头,滴落的泪水无声融入衣襟,却恍若未觉,只抬手去拭她颊边泪水,忽然俯身抱住她,声音轻柔而恍惚。
“昙儿,我们已有两个孩子了,他们都很想你。”
这话落入元昙耳中,倏然变作另一重意思,森寒顺着她脊柱缠绕上来,冲得她头皮发麻、浑身颤栗,下意识就要挣开。
她竭力冷静下来,任由冯彬将她抱得越来越紧,收回目光,与他幽幽对视:“阿彬,你此时来找我,只是因为孩子么?”
冯彬恍惚地笑了:“是因为你。每每看着孩子,我都会想,既然你愿意为我生儿育女,总那么有些时候,心里是有我的,这就够了。”
“能不能继续做我的阏氏?不要再把自己当什么绳索,撇去北宛汗王的身份,我也只是这世间最平常的男子。”
元昙定定凝视着他,泪如泉涌,噎在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晚了,太晚了。
刚结识他时,她疯狂恋慕着苻洵,无论被苻洵如何视如敝屣,仍疯狂追逐、殒身不悔,甚至做出自己在清醒时都没眼看的下作事。
好不容易放下苻洵,又爱上他的亲弟弟,却从没有正眼看过他。当她开始发现他的好,想试一试与他从头来过,裂痕早已深不可测。
一切都晚了。
“别哭了,瞧着心疼。”冯彬起身从水盆里拧了张湿毛巾,轻轻替她擦拭微肿的眼圈。
梨花带雨,最惹人怜惜不过如此。
他忍不住俯下身抱住她,半晌后低头,将冰凉的薄唇覆上去,她柔软的双臂环住了他脖子,将他拉得更近了些。
前所未有的经历令他身躯一僵,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呼吸骤然急促。
她忍不住轻声呜咽,撩得他心里一阵痒,左臂撑住床,右臂扣在她脑后,将她带得坐了起来,一边拥着她亲吻,一边隔着薄薄的素纱寝衣紧贴在一起厮磨。
双唇恋恋不舍分开,他滚烫的手按在她双肩,注视着她双目,眸中是淹没一切的灼热渴求,却极尽克制地认真问她。
“你真的愿意吗?”
元昙没有说话,只牵住他一只手,引导着伸进素纱衣内,任由他剥落那层轻若无物的遮掩,双手游走在她每一寸肌肤上。
他眼圈湿润了,贴在她耳边哑声请求:“昙儿,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元昙心头一跳,涌出新的希望。
是啊,再生一个孩子,纯粹的、完全属于他的骨血。
从这个完全属于他们的孩子开始,试一试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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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水草丰美、牛肥马壮,那达慕盛会如期举行。
柘枝城以南的阿茹娜雪山下,早已圈起大片跑马场。悠扬的马头琴响彻草原,伴随着寥远的牧歌,上百名少年骑着快马竞相追逐,一排排羽箭激射钉入箭靶。
另筑有摔跤的竞技台,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热闹非凡。
跑马场最北,搭着高阔的观景台,高台上雪白的帐篷鳞次栉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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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无数融为一体的云朵。二十三部单于都携家带口、远道而来赴会,以示臣服和敦睦。
而别国使臣的帐篷就不甚好看了,稀稀拉拉、门可罗雀,毕竟那达慕节是专属北宛的传统节日。冯延的时代,列国大都看几分薄面;而今的北宛已向翊国俯首称臣,自然今非昔比。
这冷清的十来顶帐篷,还是列国看在冯彬是由翊国拥立的份上。
冯睢坐在北宛王的金顶王帐中,悄悄觑着尊位上的两人,他们谈笑风生、如胶似漆,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不快。
暗暗松了口气。
他又放眼扫视全场,目光掠过使臣席位,突然想起开阳说的,特别留意荣国,于是搜肠刮肚回忆了一番使臣名单。
荣国使团的主使是鸿胪寺卿阮明华,携典客署官员若干。谨慎起见,他趁更衣往那边帐篷溜达了几圈,并借机搭讪了几句,人员都对得上。
并无开阳说的建业侯,甚至连长得特别好看的年轻男子都没有。
他心下稍安,若无其事逛回王帐,正见到元昙的傅母苏嬷嬷进来,悄悄对元昙耳语了几句。
元昙站起来,面带忧虑对冯彬说:“兕儿和思洛跑丢了,妾需回王宫加派人手寻找。”
冯彬不便提早离席,焦躁地看了看元昙,似也要起身。
元昙忙笑着宽慰他:“他们常玩的就那几个地方,陛下勿忧,妾自己先回去看看,实在不行再来禀报。”
冯彬无奈地点头应允。
于是,元昙对冯彬敛衽一礼,款款走下高台,由女奴搀扶着登上步辇,去往柘枝城的方向。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又进来一名狼卫,对冯彬悄声说了几句话,正观赏赛马的冯彬脸色一沉,站起身匆匆走下高台。也不等步辇,径直牵了匹快马、纵身跃上马背,向着柘枝城风掣电奔。
似有所感地,冯睢下意识瞥了眼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心头涌出一股不安。
这是所有人最后一次看到冯彬。
那天,冯彬回了柘枝城,再没出来。
那晚,冯睢也回了柘枝城,也再没能出来。
七月十八夜,竞技结束、二十三部单于和列国使臣入柘枝城休憩。
凌晨,睡梦中的人被整齐的铁靴踏地声、纷乱的马蹄声惊醒。推开门窗,只见皎洁的月光下,映照出噩梦般的场景。
密实的铁甲反射着月光,柘枝城各大路口、天街、四方城门,充塞着驰骋的战马,如钢铁的洪流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而那马背之上,武士手中高高扬起的□□,正淋淋沥沥往下淌着鲜血。
惊恐的人们慌不择路,纷纷跑进马厩、牵上健马想逃离,刚奔至院门便被绊马索绊得人仰马翻。
被摔得狼狈不堪的人,连滚带爬四散奔逃,皆被骑兵如切瓜剖菜般砍得血肉横飞。
而那些侥幸逃到城门的人,等待他们的是一场又一场凌厉的箭雨。
充盈满耳的,是箭矢破空的尖啸声、利刃刮过人骨的摩擦声、喊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惨叫、血流声、蹄铁踩过尸骸的破碎声。
多年后,这次政变被史书称作“七月大屠”,史载“城中积尸如乱麻,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秽臭熏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
这一夜,三千狼卫控制了王宫、列国使馆及二十三部单于下榻之处,瓯托部、哲里木部的骑兵则控制了城内外主要路口,莫说战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冯睢谨记使命,携三百武卒拼死冲进王宫,却只发现冯彬冰凉的遗体,他的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血染红了大片衣襟。
元昙和两个孩子早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