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平民中的青壮男子已被屠杀殆尽,骨肉狼籍,遍地皆是,民妇民女则生不如死,夕为红帐妓,旦作两脚羊。
远处,死里逃生的百姓,在游击营的协助下,正手足并用通过狭窄的临时栈道,人群里不时发出压抑的低泣。
元旻靠在山洞口,元念笙正往他后背与洞壁的间隙垫上软布,扶着他的时候,稍一用力、皮肉就成片掉落。
“笙儿,还在气大哥当时没带上你一起走?”
元念笙笑了笑:“刚开始有点气,气着气着就过了……毕竟我已经长大了。”
“我的夫君留在了这座城,就算爹爹想带走我,我也不愿离开”,怀想半晌后,她眼圈红了,泪花浮动,“各有各的道要走,各有各的债要还。”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宣长策死于八月二十七,骑兵入城的那个清晨。那时候,他们刚从山中回来,一眼见到城中兵荒马乱,揪着好几人才大致问清了来龙去脉。
急怒攻心的元念笙,当时就给了他几耳光,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骂他诱自己入山是故意欺瞒,然后只身冲入城中寻找元晞和元旻。
正值此时,冯栩率亲兵占据了都督府,他们夫妻离府门还有段距离,原本都能逃掉。宣苒却突然出现,冲破层层阻拦,一路追到冯栩跟前去质问。
冯栩面若冰霜,眼皮都未掀动一下,仿佛眼前的不是跟自己拜过堂、成过亲的前妻,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几个亲兵见冯栩不在意,目光灼灼围住了她,光天化日下就开始撕扯衣裙。宣长策不愿见姑姑受辱,一把将念笙扔上马背、抽了一鞭子马臀,然后提着刀冲回了都督府。
姑姑、侄儿,都再也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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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乌兰山一带入冬极早。
九月初八,武原县下了永平六年的第一场雪。
城中未逃出的平民已被分食殆尽,军中马匹也被杀了近三成,还有继续杀马为食的趋势。比断粮更严重的是,城中缺少干净的水源。
北宛勇士生性野蛮不羁,最厌约束,被困城中十二天,弹尽粮绝、寸步难行,军心摇摇欲坠。慑于冯栩之威,无人敢当面言退,却也怨声载道。
北宛兵与朔宁军,北宛兵中不同部落的出身,矛盾在缺衣少食的紧张环境下日趋激烈,屡屡发生冲突,持械斗殴、当街杀人。冯栩亲自砍杀三十多名挑头的,才稍稍压制了暴乱。
被困死的,不止北宛骑兵与朔宁叛军。
十八游击营出逃时,每人只带了三天口粮,省了又省、最多吃六七天,此后的几天皆靠草根树皮果腹。
饥寒交迫、战死、重伤不治,到下雪那天,最初的九千人只剩一百多人。
元旻手中镇痛药和伤药已用尽,最后一粒护心丹的效用也即将到头。
抓心挠肝的疼加倍袭来,还透着深入骨髓的痒,想是已成片溃烂了。
夜不成眠时,元旻庆幸自己早已失去嗅觉,否则每时每刻都能闻到自己腐烂的气息;又庆幸自己目不能视,看不到自己最邋遢丑陋的模样。
“大哥他们应该回到昇阳了,说不定承陵已经即位。”
“笙儿,城中已没有百姓需要我们守护了,晚上带着剩下的人逃吧,若能活着逃离,帮我带几句话出去。”
“笙儿,别想着带四叔了,累赘,伤成这样、活着也遭罪。”
元念笙捂住嘴,不让哭声漏出来,泪水却不断从颊边流过指缝。
曾经那纤尘不染、清风朗月般的男子,此时鬓发蓬乱、衣衫破碎,除了那张脸还依稀能辨出昔日风采,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溃烂的皮肉已剥脱见骨。
他永远那样骄傲,重伤如斯,仍竭尽全力地维持着仪态端庄。
“跟你爹说,这次冯栩带来的全是精兵,已消耗过半,入冬会消耗得更多,他们的人没跨过神武关已经算输了。天寒地冻的,谢朗那边最多再堵半个月就撤,熬到开春雪化了再发兵。”
“北宛再是全民皆兵,精兵统共也就那么些,打了几年剩的也不多了。”
“跟武煊说,望月关已失,多提防郅阳、北卢两郡,谨防苻洵趁王位交接时作乱。”
念笙不住点头,转瞬想起他看不见,于是哽咽着“嗯”了数声。
“笙儿,收拾收拾快走吧……四叔疼得厉害。”
“别哭了,一国之君,与其老死病床,不如战死沙场。”
“弟弟妹妹若问起来,告诉他们爹爹是站着死去的。莫让他们知晓,爹爹死得这样难看。”
夜色中,念笙摸索着荆棘丛生的荒径远去,身后传来元旻沙哑的嘱托,轻的像脆弱的云烟,被风一卷就消失无踪。
天枢背着元旻,顺着山路,深一脚浅一脚爬上峰顶,停在一座万仞悬崖边,扶着他站直身躯。
此地名为殒星崖。
千年前,女王寥天在地皇山魂飞魄散。数十年后,元长懋和元湘长大成人、且已能独当一面时,元穹孤身来到此崖,纵身跃下、生死相随。
元氏一族血脉里就流淌着痴情。
这也是元旻替自己选好的埋骨之地。
雾霭浸润在指尖、潮湿微凉,山风从崖底吹来、苍莽急促。
远处的武原城燃起了熊熊大火,焰光映红了半边天,城中众军四散奔逃、哭喊震天。元旻对游击营下了最后一道军令——纵火烧城。
这是他们对敌军最后的抗争、对这座千年古城最后的守护。
“可惜,不能亲眼目睹大翊收复朔门关了。”
元旻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那只破了的香囊,指腹一点点摩挲着光滑的丝绸面、绣线的纹路:海棠和木槿相偎相依,两大两小共四片叶子,正在枝繁叶茂。
举起来,轻轻覆上双唇,像是亲吻着绣上花纹的那双手。
然后,将香囊紧握在手心,面向南方,纵身一跃。
下坠的时候,时间的流速变得极缓极慢,模糊了许久的视线突然变得清晰。
景和宫的梨花、兴庆宫的海棠、明亮的宫学、冷漠威严的父王、端庄温和的母后、活泼开朗的胞妹……
白露水榭的荻花、三江村的雨夜、篝火堆旁翩跹的舞姿、海棠树下定情的纠缠、册后大典上紧紧交握的双手……
这二十六年短短一生,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浮光掠影。
风温柔地滑过掌心,穿梭在指缝间,像是缠绕着她柔软的发丝。
他总在害怕她离开自己,到头来,却是自己先放开手、抛下了她。
“可惜,不能与你白头偕老了。”
天枢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云海,领着仅剩的隐蝠卫,齐齐屈膝跪了下去,纷纷拔出佩刀、横颈自刎。
永平六年九月初九,大翊永平王死守武原城半月,重伤崩逝。不愿遗体受辱,投身殒星崖。
是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时人莫不景仰心折。
千年前,一位大翊君王在此殉情;千年后,另一位大翊君王在此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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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天晴夜,新月转过梧桐疏影,一丛潇潇风竹下,搭着月白色布幔曲帐,立着水墨山水的素纨画屏,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萤火纱灯,两大四小。
舜英靠在躺椅上,拿着一柄纨扇挥开流萤,笑道:“承祎快过来,母后这儿萤火虫多。”
元旻双手提着素白绢袋,星星点点萤光浮在他身周,缓缓游弋,使他看起来像置身星河。
“动作轻些,倘或磕着碰着了母后,仔细你的皮。”
承祎委屈巴巴地瞥了她一眼,提起自己的绢袋、跑到父亲身边。元旻袋中已拢了不少萤火虫,收紧口子递给他,再拿过他手中的空口袋,摸了摸他的头:“去吧。”
承徽小心地用扇子承祎挡着另一边,帮他把萤火虫倒进篾骨纱灯内。
“先装好母后的这盏。”
“然后给妹妹和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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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盏纱灯已透出光晕,承祎看了看剩下的纱灯,一盏蜜瓜大小、一盏鹅梨大小、一盏只有柿子大小。
又看了看手中绢袋,将剩下的萤火虫装进鸭梨大小的那盏。
承徽问:“哥哥怎么不装父王那盏灯?”
承祎:“袋子里不够,父王还在捉新的。”
承徽又问:“母后肚子里弟妹的那盏呢?”
承祎摇了摇头:“用不上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舜英感觉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全身上下凉透了,惊恐地看了看地上那排灯。
只有一大三小透着融融暖光,剩下的两盏空荡荡地、与夜色融为一体。
下意识抬头、看向竹林,那里空空如也,片刻前还在囊萤火的元旻,消失了。
紧跟着,漫空浮动的萤火虫也不见了。
她惊得挣扎着站了起来,小腹开始一抽一抽地疼,她全然不顾,扶着小腹跌跌撞撞冲进竹林。
他穿一袭纤尘不染的荼白色长袍,轻纱半袖褙子用银线绣着几丛风竹,在幽冷的月光下,背对着她站那儿。浑身散发着柔白光晕,一动不动长身玉立。
“陛下怎么了?转过来,让我看看。”
元旻依然背对着她,又走得远了些。
舜英头皮发麻,寒气从脚底冲到天灵盖,她疾步追上去绕到他正面。元旻不动声色后撤一步,静静面向着她,伸出手捂在她眼前:“别看。”
她透过指缝,定定注视着他:容颜如旧。却尘满面、鬓蓬乱,视线下移,是伤痕累累的躯体。褴褛破碎的外袍掩不住血肉模糊,红的、紫的、白的、黑的连成一片,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溃烂的皮肉已剥脱见骨。
泪水从指缝不断涌出,她心里涌出无尽愧疚,过往二十多年岁月在眼前不断飞逝。突然想主动抱一抱他,却怕碰着了他的伤口,手顿在半空,许久才抬起来、轻轻摩挲着他脸颊。
透过朦胧泪眼、指缝,她看到元旻唇角又上扬了些,张了张嘴。
“别哭,不疼。”
“钧良和钧安那事,我确实存了私心,发过誓对你好一辈子,却伤你那么深。让你处处树敌,却没能护你到老。”
竹林里的风越吹越大,吹得他衣袍不断鼓荡,他又单薄又脆弱,像是白纸糊成的,又像是聚成一团的轻烟。
她目不转睛,一瞬不瞬,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对不起,我也有不好,我一直只当你是陛下,从没将你当成……”声音带了哽咽。
对面的人笑了,自嘲、萧索、落寞:“阿英,这辈子我从未后悔娶你,可惜你心里没有我,我却舍不得放手。难为你陪我演这么久恩爱戏码——”
月亮也暗了下去,竹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覆在眼上的淡淡体温消失了,她心尖一揪、针扎似的疼起来。
潇潇风声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在慢慢消散。
“能不能也对我笑一笑?就像那年除夕夜,你在红梅树下对着他那样……”
她仓惶四顾,嚎啕大哭:“你回来,我不怪你了,我们好好把话说开……求你回来,不要死——”
守在侧间的春羽听到,昏睡中的舜英突然哭叫起来,忙带着几名宫婢进来,掌灯查看。
舜英仍昏迷不醒,睫羽颤抖不休,口里喃喃喊着“回来”,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融进软枕。
守在床尾的小宫女忽然捂住嘴,眼神惊恐地看向床上。被褥已被鲜血濡湿大片,血迹边缘还在不断扩张。
掀开被子,殷红的血绵绵不绝从她裙底流出。
景和宫前殿灯火通明,冯姮端坐主位,一身暗沉素服,看着跪在堂下的元晞。
“卫尉寺和羽林卫已控制整个昇阳,承陵也已入宫,宗庙传承刻不容缓,既有圣旨、何不直接继位?”
元晞沉声坚持道:“先王遗言,必须将承陵记在褚太后名下。”
冯姮叹息:“那就再等等吧,也不知阿英何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