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怒号,黄沙漫天。
苻沣轻叱一声,跃下马背,回身走了几步,亲自拉开马车帘子,恭声道:“公主,龙骨关到了。”
车内,元晴、苻萱都以生麻束起头发,绾成丧髻,丧服由最的粗麻衣制成,断处外露不封边。是为国丧、斩衰。
苻萱看了看父亲的着装,哭笑不得。
月白色通裁交领直掇,外罩霜色比甲,一丝不苟地束着银白螭纹冠,插白玉发簪。全身上下无任何纹饰和色彩。乍一看,还以为他也在服齐衰。
她回灵昌住了几个月,也瞧出些端倪。
每每元晴入宫之前,苻沣在梳妆时总要多磨蹭近三刻,极尽素净而精雅,不像一国之君、倒像个翩翩文士。
元晴一心只照拂她们同母的姊妹三人,苻沣又极擅克制,就如此相安无事过了五年多。
九月初三,苻沣破天荒地邀请元晴在宫里小住几天,元晴也未推拒。
那个下午,长秋宫庭中,元晴坐在石桌前,铺陈一张雪白的玉版宣,正举着鼠须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对苻菁和苻蓁耐心地讲解二十八宿。
氛围既古怪又融洽。
苻萱不时找元晴闲聊,发现她虽对苻洵以及荣国忌惮,却对苻沣不吝溢美之词,甚至高过大部分世人。
“苻洵穷兵黩武,自他掌权,军费开支较前朝翻了三番”,元晴眼里尽是赞许,“若非你父王不计得失荣辱、竭力料理民生,整个荣国怕是早已芜草丛生、十室九空。”
那一瞬,苻萱脑中突然冒出个念头,若她出身低些,不是凰羽寺少祭司就好了。
元晴在王宫仅住了六天。
九月初十的清晨,苻沣刚走出长秋宫寝殿,宫人便来通报,元晴公主已在前殿等候多时。
她是来辞行的,苻沣送她出门时,发现她早已备好快马、收拾好行装,只等一辞行便马不停蹄地出发。
苻沣不愿打探她的私事,却不放心她就这样匆匆离去,当即称要北上巡军、传令罢朝数日。又命内侍牵来马厩中最快的几匹马,带上苻萱和几名亲卫追随而去。
一行人除了必要的饮食和睡眠,其余时间快马加鞭、片刻不歇一路北上。
九月十六,一行人抵达镇安,当夜下榻英平郡公府。故地重游,感慨万千,元晴忽然想在园子里逛逛,看看元旻曾住过的客房。
苻沣欣然带她过去,只见阶柳庭花、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空在那儿。
“自小王即位,便令人封了这院子,修剪花木、除秽洒扫从未间断,一直维持着原样。”
“这世间的缘分实在玄妙,从未想过,十年前白水之畔、信手搭救,改变了两国命运…”
突然止住了话语,因为他看见,素来笑吟吟的元晴,正呆呆看向那间旧屋、眼中泪花浮动,哽咽着开口。
“白水之畔,多少命运的交点。陛下、玥娘、苻洵、四哥、四嫂……”
她忽然转头看向他:“信使来了。”
从驻翊使馆传回的八百里加急,苻沣拆开之后、瞥见第一行字,蓦然惊住。
看向元晴,半晌之后,艰涩地吐出两个字:“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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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六年九月初九,翊王元旻战死武原城,阳华山终不能敛其骨,仅以衮冕、常服、战甲封入棺椁,停灵于朱明院。
经元氏宗族、满朝文武商榷一致,谥号为“庄”,严恭自律曰庄,德盛礼恭曰庄,胜敌志强曰庄,死于原野曰庄。
九月初十,褚王后强撑病体,遵循翊庄王遗诏,过继二十一岁的侄子元承陵为长子,并拥立元承陵于先王灵前即位。
九月十一,凰羽寺大祭司卜算三卦皆吉,元承陵率宗室、朝中众臣入太庙祭拜祖宗。
九月十二,由冯太后和褚太后坐镇、召开大朝会,元承陵着玄衣纁裳、戴九旒冕冠,登上大庆殿王座,丞相元璟、御史大夫卢照仪、大司农云飞燕、太尉元晞领头,率宗亲耆老、文武百官齐声朝拜新君。
权力交接自此安然完成。
九月十三下午,景阳钟敲响三万声,大丧。
封锁了十多天的昇阳城终于放开,驻翊使臣即刻派信使、昼夜不歇地将讯息传回荣国。
元晴沉默着听苻沣读信,泪花闪烁,唇角微微上扬:“母后和四嫂都很好,没出半分差池。”
想了想又说:“你那个幼弟也不错,居然没趁机作乱。”
真不知是夸奖还是嘲讽。
苻沣被她噎了半晌,叹了口气:“听探子来报,他有两个月不在北卢和郅阳了。老实说——他一消失,也没人晓得他去了何处。”
元晴不禁打量了他一番,有些讶异地问:“你还能在他跟前安插耳目?”
苻沣摸了摸鼻子,被噎得胸口发堵,只得转移了话题:“无论如何,他大婚的时候总要回来。”
苻洵的婚期定在十月廿八,他早已安排花农,在迎亲道路两侧种下十万棵梅树,想要在红梅初绽之时迎娶锦瑟。
得知新君已顺利即位,元晴也不再急迫赶路,先在郡公府歇了一天,偕同苻萱沐浴焚香、披麻戴孝之后,才不疾不徐地启程,行至龙骨关时已九月二十。
龙骨关城门下,苻沣亲自下马、掀开车帘,元晴却并不急于下车,反定定注视着他,轻声问:“陛下可想好了?”
“孤虽为翊人,亦愿倾力襄助,却仍要奉劝陛下一句,胜算极低、莫要冒险!”
“落子无悔”,苻沣笑了,“你我两国再是交恶,有些底线,阿洵他不该触碰。”
“阿洵是我一手带大的,情份深厚,哪怕他要这个王位,朕也能随时拱手相让,唯独此事、我不能容忍。”
“他走错了路,是我教导之过,该当承担此苦果,清理门户!”
元晴并不意外,只是淡淡笑了:“陛下是如何知晓,北宛骑兵南下有苻洵从中作梗?”
“此事是绝密,朕至今并无实证”,苻沣摇头,“所有推测的依据,仅仅是去年除夕宴上,阿洵的一番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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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除夕宫宴,喝得醉眼迷离的苻洵,忽然凑到他耳边,神情凝重地、一字一字道。
“哥哥,明年七月派人去昇阳,接阿萱他们回灵昌吧,若她实在喜欢元晢,就把元晢也一并接过来。”
“想个好些的理由,住得久些。”
任他如何追问,苻洵却不再多吐一字。
苻沣一怔,霎时酒醒了大半。
“当时我不明所以,能想到最严重的,便是他要对贵国发兵”,苻沣苦笑着摇摇头,“若是两国交战,朕隐瞒少祭司,接回阿萱也无可指摘。”
元晴嗤笑:“你倒是坦荡。”
国别之差、立场之争,确也无可指摘。
苻沣埋下头,眉间浮出一丝痛苦:“若早知事态如此发展,朕当时就该动手。”
“七月底,北宛那达慕节,冯栩弑兄篡位、屠戮柘枝城。紧跟着就是宣氏叛变、朔门关失守、朔宁府沦陷……”
苻洵却能未卜先知,就算此事非他策划,也定有可靠渠道提前探知。
“若有一日,你我两国交战,沙场之上朕必不会心慈手软”,苻沣冷笑,“可事关异族,他当以大局为重,竭尽全力阻拦异族挥师中原。”
“王兄与孤身上也流着异族之血”,元晴浑不在意地嘲讽,“要求苻洵以大局为重,也太高看他了些。”
苻沣又被噎住了,顿了顿才说:“是否异族,不在于血缘,而在于教化风俗。”
“中原诸国交战,哪怕是败了、亡国了,不过成王败寇、国祚不继,待世道好了,百姓该怎么过照样怎么过。”
“可那些不尊圣人、不服教化的北宛人,一旦挥师南下、入主中原,他们狠戾残暴、逞凶肆虐、奸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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掳掠,等待我等的,便是亡族灭种之祸。”
苻萱恍然想起,北卢郡的讯息传到灵昌,最快要七天。
九月初三,苻沣邀元晴入宫小住之时,正是他收到冯栩攻破朔门关线报之日。
元晴默了片刻,正色问:“陛下可曾想过,此事若失败,你与三位公主下场如何?”
马车陷入死寂。
苻萱惊讶地发现,她那自登基后日渐儒雅的父亲,此刻挺直了腰背,目光如炬。那潇潇风骨、烈烈血性,依稀还是多年前驰骋沙场的英平郡公。
“能如何?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会对我们如何?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欺师灭祖,我们也无非是被废、被幽禁,就算身死又有何惧?”
苻萱听他这一番剖白,目光逐渐坚定:“儿臣愿留在灵昌,与父王同进同退!”
元晴笑了:“既然如此,咱们都回灵昌吧?”
“陛下,孤传授给你的七杀阵,若得孤坐镇,其威力何止千万倍?”
苻沣略有诧异:“长公主不去为兄奔丧了?”
“了结此事再去,反正死人活不过来了”,元晴直视龙骨关外,眼神悲怆而决绝,“比奔丧更有用的,是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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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十月,寒风瑟瑟、落木萧萧,地面的落叶刚刚扫净,又落了一层。
武臻臻扶着舜英,款步走在后苑的白石小径上,“外面风大,还请母后尽早回宫。”
舜英摇头:“去宝慈宫吧。”
自九月初九夜,舜英从昏迷中醒转、听闻噩耗之后,便不愿多待在景和宫。
前殿还挂着他们一起写的那两幅字;前院的海棠树下,他们曾秉烛夜话、品茶、写字、插花,糊风筝;
庭中花圃,他曾让人采下最好的素馨制成香露,她曾剪下最香的茉莉插在他案头;
那张沉香木雕凤鸾书案的旁边,是她添香研墨、与他共商国是的两千多个夜晚;那副沉香木妆台的双鸾菱花铜镜前,是他为她画眉的两千多个清晨。
恍神的刹那,她也曾忘记他已是君主,也曾期待过他不再强求,期待过他们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是至亲是挚友、也是互相信赖的君臣,平静如水过一辈子。
可是啊——
曲水云纹竖柜里,整齐叠放着她替他挑好的常服,却再没机会穿在他身上;屏风前的圆桌上,两大四小共六个篾骨素纱灯,却再不会装进他亲手捉的萤火虫。
床头的小几上,放着那封来不及送出的信,她想服个软把话说开,却再也没机会让他看到。
景和宫的每一处空荡,都回响着他与她的说话声;景和宫的每一缕风,都飘荡着多年前他曾用过的沉水香。
过继嗣子、祈福凰羽寺、祭告太庙、拥立新王,眼睛痛得像要滴血,她却一滴泪也掉不出来,恍惚得像是一场梦。
从她诊出喜脉起,三个孩子就被接到宝慈宫,由冯姮和郑锦珠共同照看。如今她小月,正是需要医治静养,三个孩子只能继续在宝慈宫。
九月十三,局面大定的夜晚,冯姮将元旻的灵牌抱在怀中,服毒自尽。被贸然闯入的承祎发现,唤来满宫嬷嬷女史,才捞回一条命。
悠悠醒转的冯姮,注视着酷似元旻的承祎和承徽,许久之后含泪笑了:“哀家必不会再丢下阿旻的骨血,轻言生死。”
那以后,冯姮只字不提崩逝的儿子,只悉心教导三个孙辈。
这天,身体稍好的舜英,来宝慈宫见冯姮和郑锦珠,用的是三跪九叩的稽首大礼,郑重托付:“妾与先王膝下两子一女,有劳母后与母妃了。”
她的眼中依然没一滴泪,黑幽幽的,像两汪死寂的深潭,直看得冯姮心头发寒,沉默良久才出声:“阿英,可想好了?”
舜英起身,看向北风萧索的门外,声音轻柔而决绝,一字一字道。
“我意已决,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