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元承祎照常早起,穿素服、绾丧髻、披麻衣,跟冯姮报备之后,携弟弟妹妹去景和宫向母后请安。
他进了前殿,发现一直病怏怏的母后,早已坐在前殿静候多时,定神细看,不由愣住了。
这个早晨,舜英没有锦衣华服、钗环珠翠,没有脂粉和黛青,没有繁复的发髻。
她只穿着一身简素白袍,愈发衬得她眉眼俊秀、顾盼神飞,乌发挽成简单的椎髻,只别着一支彩玉簪,簪尾隐隐绰绰一簇紫色木槿。
那个雍容娴雅的褚王后不见了,此刻的她,像是出鞘的泠泠长剑。
见三个孩子进来,她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蹲下身,平平注视着三个孩子。
“承祎、承徽、承祉,母后要去替大翊的君父、你们的父王复仇!”
“这很危险,却不得不做。”
“不是要抛下你们,只是若不这样做,母后过不去自己,他日到了九泉之下更无颜面对那些故人。我首先是自己,其次是大翊的女君,最后才是你们的生母。”
承祉尚自懵懂,承祎和承徽已隐约明白她话中悲凉之意,含泪埋下头,一言不发静静听着。
“母后走以后,你们要听祖母的话,好好吃饭睡觉长身体。要像父王那样,克己慎行、勤学苦读、习武不辍。”
“如今,承陵哥哥就是你们的亲兄长,你们要敬他、爱他,长大之后尽心辅助他。”
话音刚落,殿门传来清越的男声:“孩儿不过暂代朝政,已决意立承祎为储,必将尽我所能,教导承祎成为父王那般睿智圣明的君主。待承祎成年之后,还位于父王一脉。”
舜英笑了笑:“你临危受命,这位置踏踏实实坐着吧,最好坐个几十年,翊国再也经不起改换国君的风波了。”
承陵忽然弯曲双膝,行稽首大礼,轻声道:“孩儿半生所学的,仅仅是如何行军打仗、坐镇中帐,并无治国安邦之才能,还请母后留下来,指导儿臣一二。”
“便是不为了孩儿,也要为了父王殒身守护的江山社稷。”
绕了一圈,还是劝她。
舜英静静注视着他,笑了:“承陵,论平衡势力、高瞻远瞩,母后不如祖母;论才学广博、运筹帷幄,母后不如丞相;论擢贤选材、整肃吏治,母后不如御史大夫;论充盈国库、管理度支,母后不如大司农;论行军打仗,母后更是不如太尉……”
“先王已给你留下最得力的班底,你只需纳谏如流、兼听明辨,多学上几年便都会了。只一事特别注意——慎战,未彻底掌握三军之前,勿要轻启战端。”
“孩儿听父王母后的”,承陵直起上身,含泪看向她,“只是,还望母后顾惜性命……”
舜英一分一分抚过长着薄茧的掌心和虎口,声音柔软而坚决:“承陵,这世间大多数事都可以转圜、可以妥协、可以容让,唯独背叛和人命,必须血债血偿!弑君之仇不报,逆臣不除,朔门关不收,我大翊还有何国威可言?”
承祎满眼不舍,愤愤道:“满朝文武,八方将领,千百年世家大族,为何非得母后亲自去……”
“重要的不是谁去,而是必须得有人去”,舜英的笑容变得风轻云淡,目光扫过跪成一排的四个孩子,神情透出傲然,“记住了,咱们从小长自公宫,受万民供奉、享天下之养,存亡之际就该担负起王族的责任。”
最后,她依次抱了抱三个稚子,替他们擦干泪水,从桌上提起收拾好的包袱,大步流星跨出了殿门。
身后,元承陵携弟妹三跪九叩、稽首大拜,泪如雨下。
她头也不回地,决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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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英出南薰门时,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元璟,相对久久无言。
“师父,我们上次对饮是何时?”
“永平一年,褚宅后院,你成婚前两天。”
“师父若白日得闲,劳烦移驾寒舍,徒儿想再与师父同饮一醉。”
云色浅灰,天光惨淡,灵位一张、师徒两人。
“阿英,你身子还没养好,少喝些”,他注视着她,这个他一手带大、与他情同父子的女人,又试探着问,“非去不可吗?”
舜英喝得双眼雾蒙蒙的:“师父,当年你率骑兵千里追杀、剿灭郭越时,是否也问过自己,非去不可吗?”
元璟默然,埋下头一口一口喝着闷酒:“你刚出小月,身子还很虚弱,这样冷的天何须急于一时?等开了春,我手头事情放一放,与你同去。”
舜英举起手,放到眼前晃了晃,悲凉地笑了:“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舜英收好行装,走出院门时,玉衡牵着那匹盗骊迎上来:“首领,所有良驹已送至沿途驿站。”
她决意复仇,元承陵苦劝不住,只得将马厩里最好的几百匹马尽数赠了他们。
舜英摸了摸盗骊油黑发亮的鬃毛,将包袱和革袋搭上去,纵身跃上马背。
宅邸前的空地上,黑压压站了数百人,均已收拾停当,倚在马前等候。
“隐蝠卫开阳,率刀客三十九人,向首领报到!”
“隐蝠卫玉衡,率卫士一百人,向首领报到!”
“游击营元念笙,率义士一百一十七人,向太后报到!”
一行人伏低上身,迎着萧瑟的寒风,飒沓如流星,渡过已开始结冰的伊河,西行过怀阳、建兴,而后北上,直奔朔宁府武原城。
永平六年十月二十,宣氏灭门惨案举世瞩目、震悚列国。
一夜之间,宣正淼以及追随他的宣氏子弟,所有子侄、孙辈共计四百二十八人,皆在睡梦中被一刀割喉。
凶案之后,杀手并未掩盖行藏,反而将死者移到三大关隘,趁夜色在竖起四百多根木杆,再用六寸长的铁钎,将尸体摆成跪倒的姿势,钉在城楼之上。
首恶宣正淼最凄惨,被剥光衣服,七根铁钉分别贯穿了他的头颅、胸腔、四肢和下腹,将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钉在边墙北面,朔方门的门楣之上,活活冻死。
被钉在城楼上的宣正淼,以发覆面、口含米糠,他那具毫无遮掩的尸身上,被刀割出两个血红大字——“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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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六,灵昌王宫从安门出、过子午大街转弯向东,一直到洛川别苑,沿途的十万株红梅新吐芳蕊,玉骨冰肌晕浅红。
苻洵穿一袭玄色轻裘,策马疾驰穿过东城门,在洛川别苑门口勒住缰绳。郎琊和秦川等了颇久,正搓着手闲聊,听到马打响鼻的“咈咈”声,才回过神,迎过来替他牵马。
苻洵抬手止住:“你们方才在聊什么,宣氏?灭门惨案?”
秦川打了个寒噤:“好狠,四百多口人……天寒地冻的,就那样把人毫无遮掩地钉在城楼上。”
“不是这个”,苻洵打断他的话,“他的尸首上写的什么字?”
秦川茫然抬头,不假思索地回复:“叛臣!”
苻洵又问:“你们两个刚才议论是谁干的?”
“褚太后,一猜就是她”,秦川不以为意,重复了一遍,“四百二十八人,一夜之间,这身手……”
“太后?”苻洵声音陡然拔高。
秦川懵了,摸着鼻子讷讷道:“主子您不知道啊……”
“别说了”,郎琊忙低声喝止他,条理清楚地禀报:“九月初九,永平王战死武原城,新王已在灵前即位……”
他再说什么,苻洵已听不进去了,垂眸凝视着地面、陷入沉思,片刻之后,瞳孔倏然放大、满是惊惶。
猛然抬头,厉声叱令:“郎琊秦川,即刻集结白袍卫,每人携带七天干粮,半个时辰之后我要在这儿见到所有人!”
“姚晟,去马厩,把所有喂饱的肥马都牵出来,还有所有御寒衣物!”
半个时辰后,苻洵已换了匹耐力极好的黄骠马,郎琊、秦川扈从左右,身后的白袍卫纷纷翻身上马,整装待发。
苻洵高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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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正要一声令下……
秦川向门内瞄了几眼,咽了口唾沫,迟疑着提醒:“主子,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苻洵顺秦川的目光看去,举起的手缓缓放下,愣住了。
洛川别苑早已布置妥当,正门、围墙边都挂着红艳艳的绸带绸花,檐下灯笼亮红如燃,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贴满硕大的“囍”字。
确是忘了。
忘了他后天的婚期。
还有门内那永远低眉顺眼、沉静柔婉的女人,那个默默为他操持家事、教养子女,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锦瑟站在影壁处,默默看了不知多久,直到他转头、对上她泛红的眼圈时,才挤出一个温婉的微笑。
她双眸的泪光依稀可见,唇角却竭力上扬,两掌置于右腰,弯曲双膝,头埋得很低,对他恭恭敬敬敛衽一礼:“妾恭送将军,一路顺风。”
苻洵怔愣片刻,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对她说,回过头目视前方,高喝:“出发!”
上百匹马从洛川别苑门口飞驰而过,激起的烟尘久久不息。
大丫鬟絮儿觑着她脸色,轻声说:“夫人,外头冷,回屋吧。”
“一介妾婢,当不起‘夫人’之称”,锦瑟笑容更盛,合目的瞬间,泪珠滚落双颊,“叫他们把这些丝带绸花都撤掉吧,喜字和灯笼也不要了。”
“姚晟,派人通知宾客罢……十月廿八,不会有婚仪了。”
絮儿宽慰道:“夫人如此善解人意,将军迟早会晓得夫人的好。”
“不是夫人”,锦瑟声音陡然拔高,摸了摸脸、自嘲地说,“倚翠楼的清倌人,侥幸仗着一张相似的脸,白受七年供养,敢不善解人意么?”
与洛川别苑一街之隔的“风归云”客栈,元晴站在顶楼上,全程眼睁睁看着,苻洵在家门口勒马止步,未曾踏进家门半步,便径直率上百人绝尘而去。
她不禁失望地闭上了双眼。
只需要十步,从大门到影壁的距离,七杀阵便可开始运转。
却唯独差了这十步。
“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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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是武原城焦黑断壁残垣,城楼上的尸体已冻成冰雕。
九月初九那场大火后没几天,困坐愁城多日的冯栩率领仅剩的四万精兵,北出朔门关,撕开谢朗的战线,突围而出,逃回柘枝城。
浅灰的天穹下,疾风呼啸,从朔门关极目北望,越过七重瓮城,乌兰山已被厚厚的坚冰和积雪覆盖。巴掌大的雪花连翩坠落,吸进肺腑的空气冰寒刺骨。
舜英从玉衡手中接过貂绒大氅拢紧,侧过头轻声说:“笙儿,带他们回去吧。”
“再往北,冰厚三尺、雪覆千里,游击营的人本来伤就没好全,出了关不一定扛得住。我们往年是冻惯了的,去柘枝城,这些人就够了。”
“可是,四婶的身子也并未好全”,念笙吸了吸鼻子,恳求道,“咱们一起回去,明年雪化了再一起去找冯栩,可好?”
舜英笑了:“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正是良机。”
“帮我办件事,回去的路上,转告武煊、姜榷、你爹爹,还有承陵,武原城失了宣氏的控制,收复两关指日可待。但是,不要急……”
“伊河的冰层已厚得能过马了,好生防范河对面的荣国骑兵。若要收复两关,最好是明年二月到四月之间。”
念笙眼眶发热,连连点头:“都听四婶的。”
舜英将单薄的身子挺得更直了些,扬声大笑:“回去转告陛下,备好诏书和的虎符。我褚舜英,司南侯之女、襄国公之徒、大翊女君,若能全须全尾从柘枝城回来,来年必亲自挂帅出征,收复河山!”
念笙眼含热泪、心潮澎湃,抱拳高呼:“侄女定会及时转达,山高路遥,四婶一路保重,早日凯旋!”
在她身后,游击营一百多名兵卒纷纷下跪,齐声高呼:“殿下一路保重,早日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