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共情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感到耳边一阵凉风吹过,郑乐熙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间农屋,屋内装饰简陋却整洁干净。

    这是哪儿?

    正当她万分困惑之际,一个七八岁少女从身后的木板床上爬了起来,利落的收拾好衣物,抱着个粗布包袱就开门跑了出去。

    郑乐熙愣愣的看着她,却发现女孩径直从她跟前穿了过去。

    这就是那个疯女子儿时的模样么?然而此时的女孩,并没有疯癫的迹象。

    郑乐熙好奇的看着,女孩满脸笑意的冲向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男子,临近却止住了步伐,明明她很想抱上去,却不敢:“阿爹,六儿都收拾好了,我们这就启程么?”

    中年男子表情淡淡,看了女孩一眼,连包袱都懒得替女儿拿:“走吧,时辰不早了。”

    “嗯”,女孩乐呵呵的跟在身后,独自艰难的爬上了马车。

    郑乐熙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这姑娘才七八岁,做父亲的却对她如此冷淡,眼里根本看不出一丝慈爱,简直和她阿爹完全不一样。她阿爹总是满脸堆笑,一点苦都舍不得让她吃,虽然脾气暴躁,但马车太高,他定会亲自抱着她上下车。哪像眼前这道士,女儿吃力的蹬上马车,他却视而不见,冷漠的站在一旁,眼里只有不耐和冰冷。

    这个人真的是这女孩的阿爹么?

    郑乐熙正迷惑着,马车已经疾驰狂奔,一路颠簸令人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好在没过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

    男人径自下了车,女孩跟在身后抱着包袱掀帘而出,看着高高的地面,心里一时发怵,马车一路疾驰已让她极度不适,可她抬头看去,父亲并没有想上前帮她的念头:“六儿,还在磨蹭什么,还不下来?”

    女孩咬咬牙,将粗布包放在脚边,转身忐忑的从车上跳了下来,险些崴到脚。着地后,又懂事的踮起脚抱起搁置在车上的包袱。

    郑乐熙觉得心里有些难过想哭,可这感觉很快就一闪而逝。

    她这才意识到,这是女孩的情绪,郑乐熙不由有些怜悯。

    然而当她抬头一看,发现此处竟是青龙寺的后门。

    女孩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住进了青龙寺后山一座偏僻的厢房里,这里鲜少有人前来,四周安安静静无人问津。起初父亲还会来看她,给她送些玩具,看着她一天一颗吃下药丸。

    “六儿,你体虚身子弱,这药丸要每天记得吃,可补气血,一天也不能落,可明白?”

    “我知道的,爹爹。”

    “乖,这样爹爹才疼你。”

    郑乐熙借由女子之手,仔细嗅了嗅那药丸,的确是补气血之药,并无怪异。

    只是令她不明白的是,这女孩面色红润,体魄健壮,为何要不停的吃药补气血?

    两三个月后,除了定时前来给她送餐、看管她的小僧外,再无人搭理过她,她爹爹也很少再出现。

    孙六儿就像被遗忘在这后山密林里一样。

    好在这姑娘心性大,似是对此十分习以为常,整日开开心心的,无聊就跑到后山扑蝶挖野蘑菇,或者抓野兔逮萤火虫,自己将日子打理的有滋有味。

    只偶尔夜深,她会抱着个布偶呆呆坐着,不哭不闹,表情木然。那布偶是她父亲送的,背面用红线绣着她的生辰八字。

    郑乐熙像是个游魂一样,陪坐在一边,捧着腮也默默发呆:“为何她阿爹送个礼物还要绣上生辰八字?是怕自己忘了不成?且这女孩分明坚强乐观的很,又是怎么被逼疯的呢?”

    没过多久,她便知道了答案。

    半年后的一个夜里,宁静的后山被一阵凄厉尖叫声打破。孙六儿从睡梦中猛地惊醒,急忙跑出屋子,映入眼前的却是一片修罗场。

    她的父亲孙千里正站在一个挖好的深坑面前,几个面目凶狠的壮汉正往那个深坑里扔着奄奄一息的孩童少女。她亲眼见到一个女子满头是血,企图爬出来,却被她的父亲抬脚一踹,又跌回坑中。口吐鲜血,女子遥遥的望了眼女孩,满目绝望,终于阖上了眼。

    孙千里似是有所感,缓缓转过身,在看到孙六儿那一刻,忽而悚然一笑。

    孙六儿双目圆睁,双腿发软,看着她那如恶魔般残忍的父亲朝她一步步走来,不由的往后退去,一些死去的可怕回忆在这一刻忽然涌进脑海。

    他不是阿爹,是恶魔。

    “六儿,别怕,到爹爹这儿来!”

    女孩几乎是被拉到深坑前的,仿佛下一秒,她就会被扔下去。出于本能,她不得不死死拽着她父亲的衣袖。

    “爹爹……不要杀我,不要杀六儿”,女孩的惊恐害怕,郑乐熙感知的清清楚楚,并且似曾相识。

    “傻六儿,你是爹爹的亲生女儿,也是爹爹唯一的孩子,我怎么舍得杀你。你既然走了出来,就提前替为父护阵吧”,孙千里款款一笑,眼里却毫无笑意。

    在女孩惊惧的眸色里,他拉起她的手,举刀忽地一划,鲜血蹦出。

    女孩疼痛尖叫出声,只见男人拽着她的手,将血滴在几张符箓和写着女孩生辰八字的木头人上,随即男人放开了女孩,走到一旁将符箓和木人埋在深坑里。

    随着孙千里念念有词,眼前几道红光乍现,女孩隐约听到几声凄厉哭声,但随着深坑被填平,红光渐渐消失不见,哭声也安静了下来。

    “六儿,平时要好好吃饭,从今以后,这后山怨灵就由你来镇压,这噬魂阵是以你鲜血作封,你就是阵眼!为父的大计,都在你身上了。往后要乖乖听话,按时吃药,才能陪爹爹长长久久,懂么!”

    郑乐熙心下一凛,噬魂阵?这是什么?孙千里的大计又是什么?

    孙千里蹲在女孩面前,幽森的说着话,丝毫不顾念女儿的颤抖。

    他慢条斯理的从身上抽出一条干净的绸带,一圈圈缠绕在女孩手上,因为与女孩共情,郑乐熙感觉手上似是被什么东西啄咬一般,钻心蚀骨的疼,就像手掌心钻进了一只虫子。

    孙千里不知做了什么,又在那缚带上施了法。郑乐熙隐隐觉得不对劲,却无法左右,孙六儿的手已被死死缠住,打了死结。她只是木讷地看着,双目流着泪,不敢反抗。

    尔后几年,女孩被迫目睹太多次血腥献祭活埋的残忍场面,一次次被人割血压阵。

    她是镇压怨灵的阵眼,阵法里的任何声响动静她都清晰无比,起初是怨灵的哭泣声,凄厉阴惨。后来埋葬的人多了,阵法压不住,孙千里又加固了法阵,自那开始,她日日夜夜都能听到靡靡的诵经声缭绕耳边,阴魂不散。

    夜以继日,孙六儿渐渐精神失控,最后发了疯。

    郑乐熙满脸同情,她感女孩所感,听女孩所听,心情亦痛苦万分,头脑几欲炸裂,原来发疯竟是孙六儿的解脱,是她的自救。她也终于弄明白,她所听到的诡异诵经声,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郑乐熙又无比茫然,难道仅仅因为那日她和孙六儿有所接触,两人就共情了么?

    孙六儿疯魔之后,数段记忆闪过,日子一成不变,并无其它波澜。郑乐熙本以为可以就此醒来,然而当她再次和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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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起从密林游荡回后山时,却看到了两抹熟悉的慌张身影,她定睛一看,竟是袁家姐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们为何会跑进后山?

    郑乐熙看得清清楚楚,袁莺和袁途慌慌张张的躲进了后山,几个仆从打扮的人和两位僧人追在他们身后。忽然袁途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袁莺赶紧回身将阿弟扶起,可袁途崴了脚再跑不快,眼见身后有一人飞扑过来马上就要拽住袁莺,袁途见状将他扑倒在地,见来不及脱身,袁途哭喊道:“阿姐,快跑,快跑啊!”

    袁莺哭着摇摇头,拿起簪子一发狠,刺破了袁途身下那名仆从的咽喉,拖着阿弟就要跑。可两人哪里是众人的对手,其它几人已经追了上来,七手八脚按住了袁家姐弟。

    “小子,让你跑,跑啊。”

    “吴公子看上你阿姐,是你阿姐的福分,你竟还想带你阿姐逃。”

    “乖乖跟我们回去,只要你阿姐伺候好吴公子,没准他还能放了你。”

    郑乐熙有那么一瞬间,感应到六儿与她一样,变得异常清醒与愤怒,心中一阵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孙六儿冲了上去,对着那一群人疯狂撕咬捶打,愣是推开了袁莺身边的看守:“快跑,漂亮姐姐快跑啊,快跑。”

    袁途愣怔瞬间,也挣扎着怒吼咆哮起来:“阿姐,求你了,快跑,跑啊,别回头,跑啊!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袁莺泪流满面,终于拔腿跑进了密林。

    孙六儿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莽劲,转身就要去解救袁途,可众人已反应过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女孩制止住。等再回头,袁莺已不见踪影。

    郑乐熙没能从梦境里知悉袁莺的下落,却亲眼看见袁途,被孙千里献祭给了女妖,须臾间便化作一捧白骨,被无情地扔进了尸骨坑。

    原来,她再也找不到袁途了。

    她不知道是自己落了泪,还是六儿也哭了,在孙千里划破她手掌汲取鲜血压阵时,怒而甩了她一巴掌,女孩疯疯癫癫的跌坐在地,又是哭又是笑,神志再度浑浊起来,一个劲儿地傻笑着,又偷偷将掉落在坑边的锦袋抓在手里。

    这日后,孙六儿被看管起来,没过几日,因看守松懈,她才跑了出来,胡乱溜进前院,与郑乐熙相撞。

    那天,孙六儿冲她喊的那句“姐姐快跑”,却分明带着袁途残存的魂魄。是袁途是魂魄指引孙六儿与自己产生关联么?可为何,她没能感应到袁途的存在?

    那之后,孙六儿被几个壮汉架了回去,自此被关在了屋里,失去了自由。

    梦里最后一幕,是道观倒塌后,孙千里来看她,喂她喝下一瓶通体血红的药水:“六儿,为父的大计马上就要完成了,待我们助女妖炼化成绝,爹爹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这最后一关,我们父女一起熬过。你万不能再乱跑,要乖,爹爹才疼你。”

    郑乐熙心中陡然一寒,感觉神经有些麻痹,渐渐失去了痛觉,胸腔里的窒息感与盛怒竟在消散,神色开始变得迟缓困顿,就连思考都变得麻木。她浑身绵软无力,只想长长久久的睡一觉。

    迷迷糊糊间,她才想起,那是医书里提及的□□,可麻痹神经,令人变得木讷。

    “阿乐”

    “阿乐”

    “阿乐,闭上眼睛,醒过来。”

    “阿乐,别怕,把眼睛闭上。”

    忽然一阵清脆空旷的铃铛声传来,耳畔有人在低低唤她,那声音低沉充满磁性,温柔至骨,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郑乐熙再无力思考其它,渐渐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