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黎宝因三人就搬进了裕公馆。
洋房副楼的工人房干净舒适,管家亲自安排,三人被分配在同一间套房。
自始至终,良霄都沉默异常。
良宸是个炮仗脾气,强忍了半日,管家前脚刚走,她就关上门,扶着椅子上朝着黎宝因道,“侬撒意思?”
良霄有些疲惫地抬眼,虽然神情有些不赞同,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阻止良宸的挑衅。
“侬晓得是我找管家告的状,还假惺惺地邀我同住,这算撒?让我沾侬的光?故意恶心我?”
“你爱住不住。”
黎宝因看起来恹恹的,一进屋就栽倒在被褥里,趴着闭目养神,完全没有好好说话的意思。
“侬摆什么脸色?”
良宸心虚又气急,干脆破罐子破摔。
“黎宝因,别以为侬施舍点小恩小惠,阿拉就要感激你。侬害得良霄阿姐被解雇,替伊拿回工作本就是应当的!我告状又怎么样,做错事的人就该受到惩罚!”
“少说几句。”良霄有些焦灼地出声劝阻,“宝因也是为我们好。”
“为我们好?”良宸气得也说起普通话,她咬重“我们”二字,呼吸沉重,扭头不屑道,“木偶小旦唱戏,我看伊就是装模作样。”
黎宝因还是没有反应。
良宸看了眼,又看了眼,胸口剧烈起伏,终于不耐烦上前,伸手去扯她的手腕。
“说话!别以为侬现在有了靠山就——”
良霄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良宸突然撤手,然后慌里慌张地回头看她,“怎……怎么这么烫?要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良霄忙上前去探黎宝因额头,黎宝因下意识推开她的手,皱着眉咕哝道:“我没事,睡会就好。”
“都发高烧了还犟?”良霄急忙招呼良宸去自己的行李里找药,见黎宝因状态实在不好,又对她说,“还是去找一下管家吧。”
“不行!”黎宝因烧得不省人事,还不忘抗拒,“不要……不要找他们。”
“磨人精,在哪儿都不消停。”
良宸白她一眼,立在床头小声嫌弃,余光收到良霄的眼神警告,这才不情不愿地去拿了药,倒出来就要直接往黎宝因嘴里塞。
“你当心些。”良霄急得挡开她的手,一面把黎宝因扶起来,一面又劝说良宸去倒温水。
两个人手忙脚乱,毫无默契地给黎宝因喂了药,端水盆摆毛巾,折腾了几个钟头,总算是让病人的高热退了下去。
后半夜,良霄口渴醒来倒水。
经过良宸床铺时,看到她光着膀子,被子一大半都掉在地板上,她只好伸手把被子盖好,帮忙掖好被角才继续往外。
倒了水途径黎宝因床头,良宸又俯身试探她的体温,还没碰到皮肤,就听到被子里有轻微的呓语声。
她慢慢拉开被角,就看到黎宝因蒙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团,牙齿死死咬着袖口,不知道是做了噩梦还是刚被吓醒,额头满是冷汗,止不住地在颤抖。
“姆妈……姆妈……”
黎宝因含糊喊着,约摸是察觉到身边有人,她忽然抓住良霄的衣襟,攥得死死不肯松手,良霄只好放下水杯坐在一旁,手指慢慢拍打她的后背以作安抚。
等黎宝因终于从梦魇中苏醒,良霄递给她喝了一口水,黎宝因见良霄一直陪在她身边,梦境里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慢慢松懈下来。
她下意识靠近良霄。
良霄试了下黎宝因的体温,故意取笑她,“烧都退了,可惜了,还以为能看到煮熟的梭子蟹呢。”
黎宝因一脑袋蒙进被窝,被良霄重新扒拉出来,“别怕,我就待这儿陪你。”
黎宝因本来还因为自己的窘态有些难为情,听到良霄愿意留下,赶紧往床侧挪了挪,让开位置叫她上来。
琉璃窗外的月光渗透进来,给夜色打上一层薄薄的清辉,两个人一同平躺在柔软的被子里,谁也没有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
过了会,良霄主动翻身,她枕着手背看向黎宝因,“是不是睡不着了?”
黎宝因轻轻点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良霄伸手替她拨开,扫了眼已经睡熟的良宸,轻声提议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良霄嗓音清甜婉转,唱歌极为好听,黎宝因闻言就乖乖凑近,柔美至纯的音调很快就轻轻地落了下来。
歌曲选的是选自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欢乐颂》,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黎宝因教会良霄的。
原本的歌词被两人修改过,万物自然,暮雨晨风,轻柔的像雾气一样的曲调,在窗外的月光的映照下缓缓弥漫开来。
黎宝因闭上眼,脑海里浮现起的她从小住到大的安福路弄堂,明净温馨的小房间里,陆瓶如常年坐在缝纫机前,有时操作机器,有时沉默又从容地理着乱糟糟的丝线。
陆瓶如对生活极为讲究,奉行着老上沪人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准则,小小的一间屋子总是收拾的整洁漂亮,白色桌布上常年放着应时鲜花。
黎宝因记得,她很爱穿着一件浅色的高领毛衣,柔软的布料上搭配着白色的镂空针织衫。
她穿针引线总是很准,刺绣时习惯将针在发间摩挲,黎宝因还记得她有空就爱做鞋垫,各种花鸟鱼虫的花样放在腿畔的竹篮子中,里面是才做一半的黑绒鞋帮,篮子底下往往埋着一枚泛黑的金色顶针。
“阿姐。”
黎宝因慢慢睁开眼睛,满室漆黑里,她沉默许久,方才笃定地讲,“我再也没有家了。”
良霄久久没能说出一句字来。
她试图告诉黎宝因,自己很懂那种被人抛下的滋味,可是相比较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得到过最好的,又全都失去,显然来得更为残忍。
良霄把黎宝因揽到怀里,白日里压抑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轻而易举就吐露出来。
“宝因,没有人会永远陪伴你。你年纪还小,人生有的是选择,凡事要多为自己着想,别总为他人做牺牲。”
黎宝因察觉出良霄的低落,“阿姐,你是不是怪我,没提前同你商量?”
良霄不吭声,黎宝因便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她想解释,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她靠着良霄的肩头,她的头发里传来阵阵清香,和姆妈常用的桂花味的洗头膏一样好闻。
黎宝因不由自主开口,她缓缓地,有些抱怨地,将她如何在花园碰见裕梦梁,如何被他解救又拒绝,最后又多亏了他,才讲陆瓶如送去医院抢救的事都讲了出来。
“我心里其实是感激他的,但感激之余,又有点惧怕。我不想同他有牵扯,不想再欠他人情,也不想被人利用。可眼下他发了话,如果不妥协,咱们谁都不会好过。”
黎宝因从床上坐起身,语气里满是茫然与不安,“阿姐,我没有办法。”
良霄也随着她坐起来,她想了很久,忍不住先为对方问了一句话,“你怎么断定,裕先生就一定有恶意呢?就因为他那句问话?”
一件大衣谁都能发现,发现了衣服自然就看到了猫。
“也许裕先生是担心你遇到难处,特意留心关照呢?”良霄理性推断,“你看,你离开公馆之后,他不也是一路护着你回去?否则,他怎么会凭空出现在你家门口。”
黎宝因没想过良霄会质疑自己,她被反驳得哑口无言,想拿出点证明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仔细一想,才意识到确实没有实质性的证物。
“宝因。五年前,要不是裕先生投资我们福利院,又在古董行办慈善拍卖会帮我们筹集资金,建学校,修医院,分派工作机会,我们这些人,早就饿死在那里了。”
“对福利院来说,裕先生就是救命恩人,我和良宸,也都是受过他恩惠的人。”良霄摆明立场,直接告诉黎宝因自己的看法,“看人不能看表面,你对他,根本就不了解。”
良霄说着,掀开被子下地。
黎宝因还以为良霄生气要走,刚坐直了身体,就看到她摸黑从自己的蛇皮袋里翻出一份报纸。
“你自己看看。”良霄递向黎宝因。
黎宝因环顾四周,从抽屉里找出一包蜡烛,火焰摇晃,报纸上的图文映入眼帘,法治板块新印着一起入室抢劫案的功绩,最后一行说,警方已经寻回失物若干,征集失主尽快认领。
瞧着黎宝因有些动摇,良霄继续跟她讲述,“上午我寻不到你人,就去古董街那边转了一圈。你可晓得,元宵前夜,聂老板就被抓进了派出所,绛芸斋也换了东家,今日店铺重新开张,派头十足不说,牌匾用的还是是‘思栋’二字。”
黎宝因原本还算镇定,在听到‘思栋’两个字后,猛地抬起了头。
思栋,黎思栋。
那是阿爸的名字。
良霄注视黎宝因的眼睛,语气更加平稳,“如果没人示意,那伙人哪有那么快能被抓获?你还敢说,这些事与裕先生没有半分关系?”
黎宝因真的坐不住了,这些消息一桩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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桩要紧,简直要颠覆她的认知,可她此前竟然完全不知晓。
她有些混乱,就好像自己过往一直坚定的正义,突然被告知全是错的,眼前的赌桌也重新洗牌,再下注,她连玩法都云里雾里。
“说这些,是想让你晓得,裕先生并非十恶不赦的人。你不必抗拒公馆的安排,事情选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黎宝因撇开视线。
好半晌,她嘴硬道:“伪善谁不会呢,聂海生夺走我阿爸铺子之前,也是扮作菩萨。”
她有些激动,“而且,就算真的是他帮忙,谁知道又打什么主意?也许,也许他是贪图我家的貔貅镜子。”
话毕,黎宝因自己都觉得理由勉强。
如果是为了镜子,裕梦梁当初又何必亲手还她,还说什么镜子和他没缘分。
良霄知道黎宝因成见已深,也不再强迫她立时改观。
“我晓得你是因为我才留在这里。可凡事,总要你自己心甘情愿。如果你没办法心安理得,那我宁可不要这份工作。”
黎宝因看向良霄。
她心里已然天翻地覆,但是面上还是维持着云淡风轻,过了许久,平整的被面都被她揉皱了,才犹豫着开口,“我知道阿姐担心我受委屈,可是骨气算什么呢?能比活着要紧吗?”
黎宝因视线低垂,指腹不断摩挲刺绣上的纹路,“我姆妈说,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阿姐弯不下的脊梁骨,我可以弯,阿姐烦心要承担的事,我都可以做,只要我们能活的省心省力,区区面皮丢了有什么干系。”
良霄欲言又止。
半晌,她自顾自地躺回枕头。
黎宝因自己坐了会,也乖乖躺下。
等到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良宸轻微的鼾声响起,良霄才拥着被子,背过身去说,“你要是真这么想,就好了。”
后半夜,弦月高挂。
黎宝因干睁着眼,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良霄今夜说过的话。
如果人情往来可以记作账本,在今夜之前,黎宝因确信裕梦梁是亏欠她的。
他这个人多可恶啊!先是故意看她笑话,又利用她打发族人,哪怕在医院救了姆妈,事后也要以良霄的工作作为威胁,胁迫她听他安排。
可是凭什么呢?她干嘛要听他的?他又为什么做她的主?
他行事再正当,也从未征询过她的同意。
一开始黎宝因对裕梦梁的感激有多深厚,发现他的伪善后,厌恶感就有多浓重。
可今夜,良霄却说他是好人。
他帮她摆平了聂海生的官司,把原本就属于她阿爸的绛芸斋要了回来,还替她追究那伙强盗债主。
黎宝因攥着枕头下那张已经被捏皱的报纸,脑海里关于他的画面,一幕接着一幕。
良霄有句话说得不错,她遭遇到的倒霉事,裕梦梁随便拎出一件,都足以让她结草衔环以报。
可是他没有,甚至没打算向她提及。
因为,他不光对自己好,对很多人都很好,这份好和善恶无关,没有企图,不存在算计,单纯就是怜悯,甚至是生意。
慈善家是事业,古董行是买卖。
所以,他才不愿被道德绑架收下镜子,才会坚持不纯粹的交易,他不要。
黎宝因开始自省。
她到底涉世未深,世界尚且狭隘。
也许真的是她判断失误,过分敏感,从一开始就钻了牛角尖?
慈善家,奸商。
大好人,伪君子。
黎宝因反反复复地想着,就这么昏昏沉沉滚到天亮,窗外的曦光渐渐明亮起来,光线很快就像棉花糖一样,充满了整间屋子。
她去洗手台冲了把脸,然后一口气跑上顶楼,她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微风带着暖意袭来,目光所至,正好是花园里那栋玻璃花房顶上的老虎窗。
纠结了一夜的答案,顷刻就有了方向。
黎宝因坦然地想,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她与裕梦梁之间存在误会,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把话都彻底说清楚。
可她在上沪,裕梦梁却回了烊京。
她没办法跑去烊京找他,为今之计,只能是想办法让他回来,而要让一个人刻不容缓地出现,最管用的办法……
黎宝因朝着花房的方向歪了下脑袋,清浅的笑容里,带了几分不符合年纪的狡黠。
-就当再抱歉一回。
-裕梦梁,你一定要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