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霄很少会责备她。
黎宝因觉得对方过于小题大做,“阿姐你操心过头了,我只是怕自己做不好事情而已,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
良霄试图再劝。
黎宝因却莫名不想继续讨论,借口说明早还有作业要赶,就拉着她留宿洗漱,然后打着哈欠,熄了灯。
黑暗里,黎宝因闭着眼,不断想起良霄的话,她头一回深切地感知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合群。
良霄阿姐生得美,歌喉又出色。良宸虽然鲁莽,却很有理财头脑。可她们,对裕公馆的态度却和她截然不同。
她们天然就很信任裕梦梁,这种信任建立在被公馆挑中雇佣,以及高待遇的基础之上,但她不是。哪怕是享受到同样的资源,黎宝因心里也并不拿他当做上帝。
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把他放在与自己同等的水平线。
他帮助她,她偿还他。
他不利于她,她也不再同他牵扯。
她觉得这样的交往很合心意。
可现在,他们被定义为长辈与晚辈,规则的制定者与服从者,合约的甲方与乙方,这种强有力的捆绑,利益从属关系的界定,才是让她觉得不舒服的源头。
黎宝因恍然,原来她的需求一直都很简单,她只是希望,他们之间是纯粹来往的。
但这样的想法,在良霄阿姐眼里,似乎太过离经叛道。
黎宝因猜得出她的未尽之言。
贪婪,逾矩,妄想。
这是她不该企图打破的世俗规则。
她心里默默叹气,愁绪也渐渐代入到梦境,荒芜的施工现场,也是阴雨绵绵,暗无天日。
黎宝因摸黑走在沙堆与砖块缝隙之间,每走一段路就会遇到一个井坑,井盖边缘都结了霜,井坑里不断有冷气冒上来。
她越来越冷,只好加快脚步让自己跑起来,热起来,然而整座工地却像是一座迷宫,她越是心急,楼层拔地而起,越是狰狞。
废旧大楼里的哭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
黎宝因吓得四肢冰凉,她匆忙从地上捡起一根钢筋,在黑暗中挥舞着往前闯荡。
路过一口废井时候,黎宝因的脚腕突然就被伸出来的手掌攥住,她使劲一蹬,脚上的鞋子连同那人一起坠入井底。
井底黑漆漆的,她心里害怕,刚转身,就看到近在咫尺的陆瓶如,她嘴角鲜血横流,脸上也全都是眼泪。
“阿舟,侬怎么又不听话?”
“侬忘记了?姆妈说过,太要强的小孩不招人喜欢的。”
“撒谎的孩子要下地狱,侬好让姆妈失望。”
“阿舟,侬阿爸市侩贪婪,姆妈是攀附男人,可这样哪里不好?手头得有钞票,要拼命往上爬……余下的都不要紧,你懂不懂?”
震天响的质问声,从四侧荒废的大楼里传出来,密密麻麻,钻进黎宝因的心脏。
她捂着耳朵不想听,嘴巴里的话一个字都喊不出来,窒息感扑面而来,她浑身上下都是冷冰冰的。
大雨不知不觉漫过肩头,有什么东西将她拽入水底,搅不起半点波澜的深海里,黎宝因看到阿爸冻僵的尸体。
她忘记呼吸,无数蓝色的小鱼蜂拥而来,将她包裹,她伸手去碰,蓝鱼变成骷髅,刺穿了她的血肉。
红光一片,黎宝因被梦魇惊醒。
她额头冷汗直冒,惊呼声吓得正在关窗的良霄连忙回身询问,“外面好大的雷声,你被吓到了?”
黎宝因往窗外看了眼,暗色调的彩色琉璃窗外,天气果然阴沉,平日里的好风景也都蒙上一层阴霾。
她坐在被子里平稳呼吸,接过良霄倒的温水喝了两口,才算是缓过来。
“做噩梦了?梦到了什么?”
良霄担心地坐在黎宝因身边,看着她呆坐着也不出声,故意逗她说话,“怕上学怕成这样?亏我还跟良宸讲大话,说你课业年年能考第一。”
黎宝因握着玻璃杯,将额头靠在良霄肩膀,她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还没从梦境里彻底走出来。
“我梦到姆妈了。”黎宝因声音很小,带着一点点颤抖。
“她跟我发脾气,我掉进水里她都不管我,她变得好陌生,和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样。阿姐,你说我是不是惹她不开心了。”
良霄揽住黎宝因肩膀,轻声细语地哄她,“阿姨人那么温柔,哪里舍得跟你说重话?你肯定又胡思乱想了。再说了,梦都是反的。”
黎宝因小心翼翼抬头:“那阿姐呢?不管我做什么,也都不会怪我,对么?”
良霄坚决点头,黎宝因慢慢镇静下来。
见良霄着急要去上班,她忙放下玻璃杯,穿衣下地,把人送到门口时,她才说,“阿姐,下周再见。”
良霄脚下一顿,见她又没穿鞋,回头把黎宝因推进门里,才难为情道:“昨夜的话,是我太杞人忧天。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会支持你的。”
黎宝因笑着答应,“我晓得的。”
等良霄离开,黎宝因略微坐了会,再次去了趟藏品馆,许是因为上次砸东西砸得太轰轰烈烈,新来的女管家,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黎宝因权当是空气,自顾自地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册子,她正要用算盘拨弄起来,女管家就贴心提醒说,“黎小姐,抽屉里有计算器的。”
事实上,裕公馆有许多进口的电子产品,譬如通讯电话,打印机,黑胶唱片机,还有专门的电脑房,只是裕梦梁自己不爱用,于是放在那也鲜有人知。
黎宝因对这些完全不了解,听女管家介绍完,忍不住就多问了几句,“姚秘书处理公务,是不是要经常和先生电话联络?”
女管家笑道:“我跟姚秘书直接汇报,先生的事情,无权知晓。”
黎宝因若有所思,她很快将藏品馆的账本和名录整理好,然后起身交到女管家手里,“这些都是我之前盘点的,往后有其他人来负责这里,方便您做交接。”
她态度诚恳,倒是让女管家有些不好意思。
她随手翻阅几页,发现黎宝因登记的比姚铭羽对接给她的还要清晰简洁,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重新抄录归纳的。
她忍不住露出笑脸,“宝因小姐放心,先生特意交代过,您随时都可以来藏品馆逛的,这边还是姚先生在管理。”
女管家终于离开,黎宝因重新回到办公桌前。
见四周没人,她从抽屉里翻出信纸。
思前想后,先写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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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慢慢誊抄,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总算让她赶出一份颇为满意的回信。
是的,回信。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于情于理,她都要给裕梦梁一封回信。
这是完完全全的礼貌。
姚铭羽正在办公厅处理公事,就看到黎宝因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信纸走了进来,看到自己,她还问了个好,才说要他帮忙把信寄给裕梦梁。
“我不知道先生的地址。”
“而且我觉得写信回应,更郑重些。”
姚铭羽挺欣慰地点点头,坐在沙发扶手上,翻开黎宝因的信件看了起来。
[裕先生您好]
开头五个字,十分妥帖。
他继续往下,结果越看眉头皱得越狠,忽略黎宝因的感激之情与对未来坚定的信念,满纸张的“您”字看得他,头都有些痛。
“怎么样?措辞还算恭敬吧。”
看着黎宝因沾沾自喜的面孔,姚铭羽挑眉看她一眼,没脾气地把空白信纸重新放在她的面前。
“写认罪书呢?”他敲了敲原本那个版本,“瞧这最后一段检讨的,还精忠报国,结草衔环,您这是要上战场,还是写戏文?”
黎宝因瘪瘪嘴,“那姚先生觉得,怎么写才算合格?”
姚铭羽气到直指电话,“这么伶牙俐齿,不然你亲口和先生理论?”
黎宝因偃旗息鼓。
她别扭道:“不是说,先生不爱讲电话的。”
姚铭羽看她退缩,莫名有种拿捏住自家熊孩子短处的爽快,他卷起纸张敲打黎宝因额头,“不打电话,就好好重写。”
他把信纸推到黎宝因面前,苦口婆心地劝道:“又不是考试,哪有什么正确答案?你想清楚,不要言不由衷,先生他最不爱虚的。”
黎宝因接过信纸原地不动。
真情实感,她倒是有。
可真写出来,恐怕又要惹人生气。
她盯着纸张想了一会,抬头看向窗外舒缓眼睛,刚巧有只灰蓝山雀跃上枝头,蔷薇花枝被压弯到极限,而后触底反弹,在空中晃动,看起来俏皮又生气蓬勃。
她忽地想起,裕梦梁上回告诉她的那句话。
[就像这春天,总要鲜花盛放,才是送寒。]
可是,料峭春寒已经远去。书上说,北半球六月,隶属夏季。
黎宝因回想过去半年,每一步,她好像都走的如履薄冰,哪怕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也并不觉得快乐。
也许姆妈说的对,逞强的孩子得不到糖吃。
那么往后,不如换一种活法?
她可以学着去听话,尝试去喜爱夏天,也试着把自己完全托付给另一个人。
不管是成为他的作品,还是赌博她的人生,都不要后悔。
姚铭羽正批复文件,余光就看到一直出神的黎宝因终于有了动作,她搁下手中软笔,在笔筒里找来找去,挑中了一只削尖了的铅笔。
少女端坐在光明之下,铅芯在纸张上摩擦出轻微的响声。
一笔一划,一行一顿。
没有称呼,没有问候,也没有署名。
她简单写道:
[五年为期]
[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