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滋味一下就从心底冒了出来,像夏天放了薄荷的甜酿,黎宝因弯起眼角,看向裕梦梁,头一次生出一种念头。
想要。
她想要时间停驻,想要夏日永恒,想要眼前之人永远留在自己的世界。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信里都写了什么吗?”
黎宝因抿唇看向裕梦梁,她现在心情甚好,原本是可以告诉他内里细节,但一想到说完之后,两个人之间就失去了某些隐晦的牵引。
她学着他的口吻,故意卖起了关子,“先生,你要晓得,信没收到,说明今日你与它无缘分。”
裕梦梁略微抬眼,睫毛如迷蒙雾气褪去,霭蓝冰川下隐隐消融。
他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沾上一点生气。
“那就等下回。”
不等黎宝因接话,裕梦梁像是真的好奇,又刨根问底询问她,“你预备下回在什么时候?”
“也许明年,也许下个月,也可能是明天。”黎宝因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回答,轻盈嗓音,仿佛喃喃自语,她慢吞吞靠近,仰头问他,“您不觉得未知,才有惊喜吗?”
裕梦梁不假思索。
“我更喜欢恒定,预判,有迹可循。”
“老古板。”黎宝因低头玩弄手指,小声咕哝,“真无趣。”
裕梦梁尾调上扬,轻轻“嗯”了一声。
黎宝因当然是不敢再说第二次,她挪开视线,悄悄弯了一下唇角,而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开始转移话题。
“对了先生,我把腕表还给茅景申,他们肯定不会再轻易拿出来了。那您要怎么要回那块腕表啊?”
裕梦梁这才意识到,原来黎宝因不惜被学校处分,也要咬紧牙关不交腕表,是因为自己。
她从一开始想要它,就是为了自己?
暗绿色的池塘里漾起微澜,有只白色锦鲤一跃而上企图啜尝莲心花蕊,“扑通””一声,池面重回寂静,轻薄圆润的荷叶田田依旧,仿佛岿然不动。
裕梦梁重新打量黎宝因。
少女身量纤长,校服裙摆随风微晃,她站在自己的面前,浓郁守在她身后,明明是天高地阔,可她却俨然形成自己的世界法则,翩翩然,遗世而独立。
元宵前夜的那次偶遇,是他毕生中最为破例的纵容。
当时他看着擅闯进花园的她,就好像看到了幼年莽撞的自己,他静静地等待她走出迷津,意外于她看向古董花房的伤感,因此也失控地想要渡她一程。
可现在,他却发觉,眼前的女孩其实比他想象中,要更为大胆与敏锐。
她很容易洞察别人的心思,更擅长利用已掌握的信息,做出利益最大化的行为,哪怕这样做的风险很高。
就像她当初,以替工名义在裕公馆向聂海生讨要貔貅镜子。
又或者那次,她耐着性子在花房待了几个月,直到在思栋阁确认自己对她的恩惠,明白他对她的确付出了某些沉没成本后,果断动手毁掉花房。
裕梦梁不得不重新正视自己面前的少女。
“为什么非要拿回那块表?”他认真询问,头一回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
黎宝因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严肃有些拘谨,一时也没想出答案,本能地开口道:“就是觉得,先生您会高兴。”
她抿了下唇,目光从裕梦梁的手腕移至眼眉,语调里充满了轻松愉悦,“我想让先生一直高兴。”
少女清澈的眼睛如同泉水,裕梦梁静坐片刻,紧绷的情绪渐渐舒展。
“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把腕表还回去?”
黎宝因马上就捕捉到裕梦梁话里的暗示,她隐隐感觉,对方一定有什么反败为胜的计划,因此才会让自己暂时服输。
但是受限于种种因素,她判断不出来。
黎宝因讨厌这种感觉,她前所未有的,想去探究真相,眼神求助似的看向裕梦梁。
“凡事不要只看眼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未必会输。”
我们?黎宝因心脏怦怦乱跳。
裕梦梁蹲下身,眉眼里还是融着笑,可黎宝因却觉得他多了几分对自己的亲近。
他耐心教着她,“宝因,你要记住。有时候你越想要什么,越不能让别人看得太清楚。等到对方自以为占了大便宜,得意忘形时,你再出手——那时候,不管你想要什么,都会犹如探囊取物。”
黎宝因眼睛微微发亮。
裕梦梁抬手拂过落在黎宝因肩头的白色夹竹桃花瓣,他悠然笑道:“这才是像样的趣味,与惊喜。”
黎宝因略微尴尬。
原来她那会的小声吐槽,他全都听到了呀。
“走。”裕梦梁突然起身,“送你回去上课。”
黎宝因急切道:“您又要走了吗?”
裕梦梁点头。
“那……”黎宝因想找点话题再聊聊,随口又问,“您不是说,还有事情要和茅总聊?”
“小事。已经谈妥。”
“还有,您上回借我的衣服?我放在家里了。”她眼巴巴望着裕梦梁,“您要不要等我周末,到时候我拿给您。”
裕梦梁不自觉带了点笑意,“夏天到了,我要冬衣做什么?”
也对。
她思前想后。
眼前裕梦梁已经被自己拖延许久,黎宝因问出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信息,“先生,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您说过会来我的毕业典礼。”她反复确认,“您一定会来的,对吗?”
裕梦梁指了指她手里的帕子,有些拿她没办法。
“或许,我应该再给你立个字据?”
黎宝因牢牢握紧手中写着他私人地址的布料。
良久,她坚定地说:“那先生,这回我送您走吧。”
-
临近中考,黎宝因比谁都紧张。
陆莲珠见她每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被刺激得也跟着熬夜苦读。直到某天,当她顶着熊猫眼吃饭时,鼻子突然流血不止,被送去了医院,这才算是彻底消停。
等她躺了几天再回学校,看到黎宝因桌子上的试卷又多了几寸,也不知道是暑热太过,还是心火旺盛,一头栽过去,又开始喝各种各样调理中药。
梁太听闻此事,心疼得不行,红着眼圈让人把陆莲珠挪到了学校外面的公寓,让人单独照顾。
没了陆莲珠的骚扰,黎宝因也清净许多。
考试前一个星期,陆莲珠突然大半夜跑回宿舍。
黎宝因正在看新淘来的解压小杂书,就被对方一把塞进床铺,鬼鬼祟祟提起了茅景申。
“我都同他讲清楚了,你不要再跟我提这个人。”
黎宝因抗拒的话音未落,陆莲珠就一脸兴奋地拍拍黎宝因肩膀道:“你先听我讲话!你要威风了宝因!”
“什么威风?”黎宝因揉揉被她砸痛的肩膀,“背书背疯了吧你。”
陆莲珠从身后拿出一份报纸,摊开指着文化板块给黎宝因看,中插的报道里赫然两行标粗黑字:《乍浦路·同茂博物馆改头换面古今情有独[钟]展会即将拉开帷幕》
怕黎宝因看不明白,陆莲珠直接说:“我现在不是住在校外么!正好茅景申就住在我楼上。今天他找我借试卷看,跟我透露说,他们家把那个藏品馆给卖了!”
她兴奋地摇一摇黎宝因胳膊,“你猜买家是谁?”
黎宝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谁?”
“你肯定猜不到!是我表舅!”陆莲珠与有荣焉地搓搓手,“我还特意去找了报道核实!”
“天啊宝因,我真的好爽快!天晓得我看你被他们欺负有多不痛快,听到这个消息,我赶紧回来告诉你。”
她说完,伸手又摸了把口袋,“对了,这个归你。”
黎宝因完全来不及拒绝,陆莲珠就已经撒欢跑到了宿舍门口。
“那是茅景申让我给你的。”她趴在门框上嘿嘿直笑,“那呆瓜求我老半天,说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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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因你的赔礼。我想着不拿白不拿,就替你收了。”
黎宝因赶忙下地穿鞋,结果陆莲珠跟料到似的,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绒布小盒子落在掌心,黎宝因看了半天,鬼神神差地,她抬手,旋转打开。
入目就是一张叠起来的纸鹤,金色的翅膀上,是再熟悉不过的钢笔字体。
[物归原主安心考试]
她收起纸条,揭开里层的包装,就看到那块金色的腕表,原封不动地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黎宝因突然就明白,那天裕梦梁教她那番话的意思。
原来,这就是探囊取物。
不光是探囊取物,他还借花献佛。
她回到床上思考。
思考之余,她突然无比盼望,盼望毕业典礼那天早点降临。
一切都在规划之中。
好的成绩,好的学校,以及约好的未来。
结束考试之后,黎宝因就谢绝一切活动,专心致志地琢磨穿衣打扮,还有毕业典礼上的优秀学生代表致辞。
所有的事情都朝着最完美的方向发展,唯一的变量,就是裕梦梁这个人。
只是,黎宝因万万没想到。
裕梦梁是来了。
可他身边,站着另一个女人。
“宝因你脸好黑哦。”
陆莲珠举着相机,招呼黎宝因好歹笑笑。
黎宝因撇开视线,注意到裕梦梁正在家长区的树荫下喝茶,旁边撑着伞女人螓首蛾眉,和当年冬日里病恹恹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没好气地走出画面,“拍什么拍,不拍了。”
“你凶什么嘛。”作为和黎宝因最朝夕相处的人,陆莲珠一下就瞄准了她的肺管子,狠狠戳道:“这么气急败坏,吃瘪啦?快跟我讲讲,谁给你气受啦?”
黎宝因无精打采。
“你。”
陆莲珠不依不饶,她搂住黎宝因肩膀,使劲拍拍她后背,安慰道:“都说毕业既失恋,大家要好一场,又要各奔东西,我晓得的。”
顿了顿,她又狐疑,“可恋校又不是恋人,你这么丧气做什么?”
见黎宝因更萎靡了,陆莲珠瞪大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地站起身道:“黎宝因,你不会真的谈恋爱了吧?咱们学校可都是女孩,你和谁啊?”
她脑补过度,捂住嘴道:“该不会是茅景申那个呆子吧?”
黎宝因怔住。
谈恋爱,三个字炸在她的耳畔,如同惊雷。
她恍惚了一下,心里盘桓已久,又秘而不宣的某种情感,仿佛再也无法忽视,顷刻间将她尽数淹没。
“你刚刚说什么?”黎宝因听到自己不确定道。
陆莲珠疑惑地眨眨眼,想了想,试探道:“茅景申?”
“上一句。”
“咱们学校都是女的?”
黎宝因有些焦躁地摇了摇头,她一把拉住陆莲珠,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
远处的裕梦梁已经起身,他撑着伞站在风口,身穿洋装的女人就贴在他身侧,两个人深情对视,像极了西洋名画里在花海中一起奔跑的情人。
黎宝因心里酸楚异常,她站起来,近乎焦躁地踩踏草地,她边走边回想道,“就是我有个朋友。”
“她认识了一个人,对方对她特别好,她也很愿意对他花心思。但是,他们天差地别。”
陆莲珠已经听入迷了,眼神催促她继续。
黎宝因咬了咬牙,一股脑道:“论理,我朋友应该要和这个人保持距离,但是她有点控制不住……会不由自主想念他,想要见到他,他要是不在意她,她甚至还很难过……”
“莲珠。”黎宝因忐忑道,“你说。我朋友对这个人是什么感情啊?是亲——”
“不。”
陆莲珠按住黎宝因肩膀。
她坚定利落地判决道:“是喜欢。”
“黎宝因,你陷入爱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