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梦梁的母亲叫霍止盈。
人如其名。
行止若柳,眸盈如水。
黎宝因曾听梁太提过一次,霍氏当年满门英烈,风雨飘摇中,只保住孤儿寡母一双人。
后来,霍止盈随母亲远赴海外,路过莫斯科时,认识了当时出国参访的裕有择,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归国不久,霍止盈就在唯一的亲属表姐梁太的见证下,嫁入了裕家。
裕家是烊京城的名门大族,规矩繁重,礼制固化,宅门内完全不同于裕父在外表露出来的意气风发,开明潇洒。霍止盈婚后不足两月,就因为妯娌不和,公婆不喜,频频与裕有择吵架,婚姻名存实亡。
后来的事情,黎宝因也略知一二。
霍止盈负气离开烊京,辗转回到乌兰乌德,却得知母亲早已再嫁,彼时她寄人篱下,才发现腹中已有一个多月的胎儿。
恰巧裕家派人来信。
霍止盈见裕有择未有到场,本就不悦,打开书信,里面竟然是一封两决书,当即隐瞒身孕,恶语相加,绝口不提离婚。
直到裕梦梁长到六岁,霍止盈母亲突然辞世,裕家亲眷前往祭拜,这才知晓裕梦梁的存在。
1970年,霍止盈携裕梦梁重回上沪。
裕有择专门为他们母子置办了裕公馆生活,占地几百平的花园洋房,放在当时可谓是无尽奢靡,然而自他们入住,裕有择乃至裕家上下,再无一人出现。
明媒正娶变作笑话,亲生骨血被疑有伪。
霍止盈郁郁十年,临死都不愿再见裕父一面。
原本是举案齐眉姻缘好,却难抵镜破钗分恩两消。
黎宝因还记得当时听这段往事时,那种戚然又缥缈的感觉,哪怕当时陆莲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梁太长叹一声说了结束,她都觉得很不真实。
直到此刻,裕梦梁亲口道出的这句话。
“我背叛了我母亲。”
她突然有种被人推了一把,双脚落在悬崖边上,隔着层层迷雾终于要得见真相的真切感。
怨恨总要比爱要实在。
她由衷觉得,只有相爱才会诞生怨偶,只有忠诚之人,才配谈背叛。
而背叛,也论是非曲直。
她无比迫切地,想要看看裕梦梁世界里的是非曲直。
黎宝因心里打定主意,正想跟他再深一步地探讨下去,不料对方忽然放下相框,起身将她“遣送”至了门外。
“睡前故事已经结束,你需要回屋睡觉。”
不知是否是错觉,黎宝因感觉裕梦梁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站在门口还不忘叮嘱她,“还有,下回出门穿好鞋袜。地毯再暖和,也无法保证百分百不受凉。”
他言辞恳切,隐含责备,黎宝因意犹未尽之余,又添了几分失落。
次日大早,黎宝因一出门,就察觉到了鞋底下的变化,走廊上的编织物,一夜之间被换成了和她房间里一样的厚绒毯。
黎宝因望着隔壁房门,小声呼唤,然后蹲身解开鞋带,赤着脚绕着走廊踩了两圈,这才到楼梯下重新穿起鞋子。
下午三四节课,宏观经济学。
课堂上老师越讲越无聊,黎宝因忍不住也打起了瞌睡,她手肘没撑住,一歪头,就看到旁边的陆莲珠正趴在桌子上,鬼鬼祟祟,肩膀还跟着一抽一抽的。
她好奇凑了过去,就着对方遮遮掩掩的手势瞄到两行英文,忍不住低呼道:“你疯啦?在大观念课上看这种东西。”
“嘘——”
陆莲珠又用课本压了压书籍,顶着哭得通红的眼圈,一本正经地跟黎宝因狡辩,“我这也是在补习文学素养。”
她吸了吸鼻子,说着说着泫然欲泣,“宝因,实在是太悲惨了!oh,我的Julia!怎么就这么阴差阳错呢!”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确足够悲惨,但是黎宝因对这种爱情小说向来都抱着敬谢不敏的态度。
她拿出自己的手帕塞给陆莲珠,“别哭了,故事而已。现实中那么多罗密欧与朱丽叶,说不定人家都很幸福呢。”
“怎么可能?”
陆莲珠完全不认可黎宝因的话,互为世仇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敌得过世俗枷锁。
她坚持道:“正是因为不可战胜,所以才诞生那么多悲剧著作。”
梁山伯与祝英台,白娘子与许仙,玛格丽特与阿尔芒……
陆莲珠显然是沉浸其中,哀伤地擦了擦眼泪,又斗志昂扬地说,“不过,悲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情里的逃兵!”
她望向黎宝因说,“就像我们上次看的《胭脂扣》,十二少与如花相约饮下毒酒,可他却怯懦了,那他就是叛徒。”
听到叛徒二字,黎宝因心中一动。
“如果非做叛徒,理应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像我,我虽然爱听故事消遣,但从不信爱情,所以日后肯定不会吃它的苦。”
黎宝因幽幽地看了眼课桌上夸夸其谈的少女。
“莲珠你好悲观。”
“是你太幼稚!不要□□情的美梦宝因,那都是骗小孩子的。”
下课铃声响起。
黎宝因快速收拾好书本,正打算要离开,就被陆莲珠一把拽住。
“你上哪去?不是答应要陪我去话剧社。”
前阵子,陆莲珠突然迷恋上了话剧社,加入不成就开始往里大力砸钱,混了个名誉社长的头衔。
但是名誉社长呢,到底是个虚衔,社里的成员大都才华横溢,又颇有傲气,因此陆莲珠就有些融不进去。
于是,黎宝因就帮她录了一幕社里最近排练的话剧《雷雨》的剧场音效,让她拿去给自己增加点声望。
黎宝因回想起来,当时她好像是答应过陆莲珠,有机会就陪她一起去话剧社看排练,但她现下实在有点犯困,晚上又还有课,于是还是拒绝了。
黎宝因坚持要走,陆莲珠干脆一把抱住她的腿,整个人都赖在地上不肯动弹,来往的同学朝他们看过来,陆莲珠破罐子破摔,“不行!你今天非去不可!不然我们就一起丢脸吧。”
反正她是死皮赖脸惯了。
但是黎宝因爱体面啊,她实在觉得丢人,连忙把陆莲珠揪起来道:“好啦好啦!最烦你了,就去半个钟头。”
陆莲珠得偿所愿,欢天喜地,抱着黎宝因猛亲了一口,“好姐妹!改天我陪你去人民广场喂鸽子。”
不等黎宝因反应过来,陆莲珠一把接过黎宝因的书本,死死挽住她的手臂,然后把生拉硬拽地往曦园拐带。
此时的曦园很安静,两人沿着游廊一拐弯,就看到不远处的卿云亭里站满了人。
黎宝因率先看到一个身穿朴素旗袍的女生,她站在最宽敞的地方,周遭的同学几乎都围着她,补妆的,打理头发的,还有抱着衣服等在旁边的,她抱臂站着,侧过去的身影有些像良宸那家伙。
亭子四边的长椅上,靠着几个进步学生装扮的男同学,人群掩映里,其中一人斜倚在柱子上,脸上扣着平顶帽,黑色裤腿里露出一截很白的脚腕,整个人看起来郁气沉沉,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莲珠来了。”
黎宝因闻声收回视线,就看到一个穿着白布衫的寸头男青年放下手里的东西,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陆莲珠紧张得声音都有些打颤,“林社长,林社长,这边。”
黎宝因扫了眼陆莲珠,没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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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提醒她注意形象,“你再不矜持些,我就把这事告诉嬢嬢去。”
话音刚落,寸头男已经近在眼前。
他先是很热情地同陆莲珠打完招呼,然后,视线才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黎宝因,“你就是宝因同学吧?常听莲珠提起,没想到你真的愿意来我们话剧社帮忙。”
帮忙?她什么时候答应的。
黎宝因暗暗拧了把陆莲珠的手臂内侧。
林社长完全没发现她的态度变化,依旧笑容真挚道:“上次莲珠带来的音效小样,实在是太震撼了!排练时,演员的代入感也非常强烈!大家都说,能遇到这样出色的幕后支持,哪怕演出不得奖,也是三生有幸。”
他满口溢美之词,黎宝因也不好太驳人面子,她得体又不失强势地开口,“既然林社长这么喜欢,那我就不收费了!下不为例哦。”
林社长有些尴尬地看向陆莲珠,陆莲珠赶紧救场说:“宝因她开玩笑的啦!林社长,以后我会经常来社团的,音效有哪里需要调整,只管告诉我就行。”
“那真是太感谢了。”
陆莲珠摆摆手,“客气啦,大家都是同学。”
客套完毕,林社长带着黎宝因和话剧社主要骨干打了个招呼,约好改天一起吃饭,大伙就开始各自忙碌。
好不容易得了空隙,黎宝因立即拉着陆莲珠走到池塘的另一侧。
“我说呢,你怎么非要我来,原来是打这个主意?你要光明正大看林社长,就拿我来做垫背的,太过分了。”
她使劲从陆莲珠怀里抽出手臂,转身就要离开。
陆莲珠千哄万哄地挡在黎宝因的面前,“你就帮我这一次,以后你想知道我表舅舅的私事,我知无不言,以前收的解口费,也都退给你。”
听陆莲珠下这么大血本,黎宝因但有些担忧起来,“莲珠你这么喜欢林社长?”
“才没有。”陆莲珠满脸通红,嘴却很硬,“我只是贪图男色!再说,我家你也知道,我早晚都是联姻的命,哪有什么恋爱自由的权利。”
“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陆莲珠拍拍胸脯,“我是谁!人称浦西小蝴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小小的林社长,到手我就走人。”
她俩在桥这边说着悄悄话,亭子那头的候场区,几个男生也正聊的热火朝天。
长椅上穿着中山装的男生,在听到黎宝因的名字后,立即掀开了脸上的平顶帽。
旁边的同学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忙起哄道:“对了,宗聿晚报道两个月,应该还没见过她吧?”
不等程宗聿回答,旁边的两位上沪本地的同学就七嘴八舌介绍起来,语气里颇为与有荣焉。
“淮海中路的宝因小姐,高中就跳级入学,是咱们这一届入学考试的第一名。”
“她叔叔是烊京城里的大人物,家住在裕公馆,听说里面一根草都价值万金,就连讲座次次满场的姚教授,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见程宗聿不搭理自己,那位同学有些没意思,转头又跟其他人感慨。
“这样好的家世背景,随便混混日子也就算了,偏偏人家又漂亮又仗义。听社长说,咱们这次用的现场音效就是人家自己做的,真是同人不同命。”
“你想追她?”
程宗聿突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在那个男生身上。
他视线闪躲,随即讪讪地摸了下后脑勺,摆手否认,“不敢不敢,我哪里般配。”
哄笑声中,话题回到剧本探讨。
程宗聿慢慢合上剧本书页,书页被秋风撩起,露出里面已经风干掉的七里香。
他垂眸缄默。
是啊,哪里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