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之后,王家人在小院休憩,院里木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几声敲响吸引了院里谈话的人,王林起身前去开门,这个时辰应是村里人来闲坐的,他没多想。
木门缓缓推开,只见一位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端正立在那,身着锦衣华服,高挺的额头显得宽阔正气,眉宇间似曾相识之感。王林打量须臾,那人已经拱手行礼:“请问,这里可是王天水家?”
“阁下是?”王林问。
“在下李奇庆,家妹李慕婉,半年前逢恩公相救,借宿王家。”李奇庆欲要拿出李慕婉寄来的信,院里边的她闻声跑过来,起身时还撞了案几上的药草。
“这位想必就是小妹信中提到的阿兄,王林?”李奇庆端详他片刻,猜测道。
“哥?”李慕婉打断二人谈话,看清那日日夜夜想要寻到的亲人,半年之久的思念汇聚成流,潸然泪下。
“婉儿。”李奇庆面露喜色,李慕婉已冲入他怀里,紧紧抱着。
“哥,”李慕婉哭起来,“婉儿还以为见不到你了,你可知婉儿寄了多少信,不是说好一同去燕州的吗?为何,为何这么久才来寻我……”
她话里都是怨言,也只有面对李奇庆,她才会毫无顾忌的撒娇,即便知道哥哥身不由己,心中委屈和苦楚都要一并吐露出来。李奇庆知晓她的性子,若非是担心极了定然也不会在旁人面前如此肆无忌惮。
“哥哥一点都不好,害婉儿担心你那么久。”
李奇庆难为情看了眼王林,表示歉意。又无奈只能拍着背轻抚,里头的周英素和王天水闻声也出来相迎,王家人齐齐看着兄妹二人团聚的场景。
李慕婉趴在他肩头擦泪,嘴里思念和担忧的话没有停,李奇庆有些难为情,无奈解释道:“诸位抱歉,小妹自小被宠惯了,借住这些时日,劳诸位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李慕婉哭过了,从怀里出来,眼睛还是湿湿的,这才看着李奇庆,“哥,这便是婉儿与你信上说的王叔,还有周婶。”
李奇庆替她擦了泪,摸了摸头安抚着,又朝二老鞠躬行礼。
“这就是婉儿信中与哥哥所说,在天麓山救下婉儿的阿兄。借住王家这些日子,他们都待婉儿极好。若非阿兄,婉儿此生怕再也见不到哥哥了。”李慕婉又擦了一把余泪,目光放在王林身上。
王林抱拳回礼。
王天水忙道:“既是婉儿的兄长,快快进来坐吧,外边风大。”
几人入了堂屋,周英素端了热茶过来,“李公子喝茶,寒舍清茶,还望不要嫌弃。”
“周婶哪里的话,奇庆和小妹都并非娇生惯养之人。”李奇庆连连颔首,举止间颇有礼数。
李慕婉挨着哥哥同坐,很是乖巧,一直打量着哥哥,因着冬日风尘仆仆赶路,他面容上显了几分疲惫。
“哥,你是今日刚到清平镇的么?”李慕婉抱着他手臂,自小就依赖哥哥的她,与哥哥走得比父母还要亲近。
李奇庆目光柔和,宠溺看了看她,“是,收到婉儿的信后,忙完燕州的事,马不停蹄就来了,哥哥来晚了。”
王林坐在一旁,离得有些距离,也很少搭话,倒是李奇庆主动道:“听小妹说,王公子本是要上京赶考的,因出手相救才耽搁了前程,此恩情实在无以为报,我们家从前在京城谋生,还有些故人在,若王公子明年再上京城,在下愿打点一二。”
王林颔首,平常道:“举手之劳,李姑娘在家中也帮了我们家不少。”
周英素说:“是啊,这院里的景致都是婉儿布置的,老婆子我早年患的腿疾,多亏了婉儿照顾和诊治,已然好了许多,恩情的话莫要再提了。”
李慕婉仰头看着李奇庆,想要得到奖赏一番,李奇庆摸了下她发以示夸赞。
堂屋内,几人谈了大半个时辰,李奇庆几乎了解了李慕婉是如何在王家度过的这些时日,李奇庆对王家人的恩情溢于言表。
唯有能相助的便是以银两赠之,李奇庆还未说出口,李慕婉便察觉他的用意,示意按住了他的想法。
王家并非图利之人,若是以金银相赠反倒是不妥。
“不知李兄接下来有何打算?”王林问到关键。
李奇庆也表明:“此番从燕州赶来,目的就是要接回小妹的,再回燕州落脚。船商明日就要返程,时间有些急,故而今日才唐突造访,若是走陆路,赶上风雪官道更不好走了。”
“哥,明日就走吗?”李慕婉略有惊诧,她毫无防备,虽知哥哥会来,但一直都没做好离开的准备。
“这,会不会太赶了些。”周英素望了望王天水,又看了儿子一眼,王家人都有不舍,到底是相处了大半年,已然把她当做家人对待了。
“是啊,”李慕婉埋首,语气失落,“哥,婉儿还没与周婶他们,还有王家村的朋友们好好道别,能不能,晚几日?”
“此去燕州,路途遥远,”王林敛眸说,“李兄刚下船,何不住下歇息几日再返程,回燕州的商船隔几日就会有一批,不急一时。”
李奇庆沉默思量着,李慕婉见他似有心事,许是不便当着旁人说,便借口与哥哥说会体己话,兄妹二人沿着竹林小道漫步,李慕婉开口道:“哥,可是燕州出了何事?”
“婉儿,”李奇庆停下脚步,“咱们从京城出来,就是想要在燕州安身立命,秉承祖训,从医救治。父亲和祖父在燕州积攒下的人脉,哥哥这些日子都有造访过,虽有波折,却还有通路。
“重操旧业不是没有指望,只是眼下燕州局势而言,不适合经商,即便回了燕州,哥哥也得再做打算。”
“那哥哥为何还要急着回去?”李慕婉转着眸光。
“燕州既不合适经商,哥哥还得回燕州另寻他路啊,不若如何让小妹过得安稳,”李奇庆刮了刮她鼻尖,“父母临终前嘱咐我,要看顾好你,是哥哥不好,让你去落入歹徒之手,好在天可怜见,让你我兄妹二人得以重逢,若你出了事,我如何向爹娘交代。”
李慕婉沉思良久,把心中所想告知兄长,“朝廷削藩不是已经平息了吗?”
李奇庆一副讶异表情,李慕婉心知他想问什么,便说:“阿兄同我说的,燕王与朝廷举兵相向,可最终燕王已退步,愿意交出部分兵权给到藩王其他宗室,燕州眼下安定,经商也不成问题。”
“你们久居山林,听得的消息是从燕州传了几手才到清平镇的,燕州局势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燕王接了朝廷削藩的旨意,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燕王野心勃勃,怎会甘愿削权。为兄是不想苦心经营起来的商铺,届时逢战起祸乱功亏一篑。”
“既如此,哥哥何不在清平镇安顿,”李慕婉不疾不徐说,“清平镇虽比不上州郡繁盛,可物产丰饶,交通便利,永陵港又是赵国东南地区重大码头,其他州郡往来的商船都要在此歇脚,往来外商也多,若在此经营,商路必然不比燕州少。”
“哥哥,不如咱们就在此定居吧,婉儿在这段日子以采药为生,也常去镇子卖药,识得一些药商,咱们可以开个药铺。婉儿还能研制丹药,养活自己和哥哥不是问题。”李慕婉言辞不断,把先前的想法尽数吐露出来,李奇庆在她言谈中察觉她对清平镇的喜爱和不舍。
“婉儿,你想待在清平镇,可是因为王家人?”
“是,可也不全是,”她没有完全否认,“清平镇民风淳朴,王家人待婉儿也很好,再者,京城咱们是回不去的,也不一定要去州郡才能落脚,这也很好。”
“婉儿当真长大了,”李奇庆拍她肩头,“看事更加全面,处事周全。”
李慕婉嫣然一笑,撒娇道:“是哥哥教得好。”
“既然你觉着清平镇可以久待,那咱们就先住下。”李奇庆天黑前赶回镇子,在客栈租了间屋子,待他寻到铺子后安顿好,再将李慕婉从王家接走,此事也与王家人商量了,王家人自是没问题,恨不得她能过了这个年再走。
兄妹二人在清平镇租了间铺子,位置便利,铺子对面是一间书屋,租金不算便宜,李慕婉把先前那支人参交由李奇庆,用做镇店药材,李奇庆在燕州这几个月攒了些银子,加上李慕婉的积蓄,刚好够铺子流转。
铺子的事宜落定,李奇庆来王家小院接人,前一夜,李慕婉如往常来西厢房添茶点香。
李慕婉没看医书,自打她进来后王林便一直没作声,她添了茶就在对面坐着,王林起身走到屏风后,从柜子拿出物件,残影照着颀长的身影,李慕婉看着地上的长影落在身侧。
眼前的烛光被遮,她抬眼,仰头看他走近,李慕婉缓缓起身,冬日寒冷,说话时口吐白雾,“阿兄,婉儿明日就要走了,往后便不能再替你添茶点灯。”
“这些时间,多谢。”王林将手中之物放入她掌心,“这是你的身份鱼符,归还于你。”
“当初答应让父母收留你,这半年,你替我照顾爹娘,协理家务,掌灯添茶,事无细致,”王林神色淡淡,“如今你与兄长重逢,从此两家各不相欠。”
李慕婉垂首,蕴藏了失落,可面对王林时,她仍是笑的,宛若冬日暖阳,驱散黑暗,“以后婉儿还能回来吗?”
王林视线笼罩着她,肩头轻微起伏,没说话。
李慕婉轻笑,缓解尴尬,又期待说:“那阿兄以后若是去了镇上,能否来铺子看看婉儿?”
王林仍是没作声,暗暗叹了口气,李慕婉好似明白了,扯出一抹笑意,不再为难他,怅然若失。
“若是去了镇子,我得闲,便去看看。”王林不忍看她沮丧,终是没忍下心。
李慕婉闻言,回惊作喜,生怕他变卦,“阿兄说话算话。”
见他点头,李慕婉离别的惆怅才有所缓解,她在竹林小院度过了四季,与王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突然有一日要离去,当真是有不舍的。
夜半后西厢房灯火灭了,小院灯笼打着梅树,风雪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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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叫嚣了整夜,李慕婉推开窗下意识望过西厢房,西厢房的门窗紧掩,院内覆盖了薄薄一层雪碎,这是清平镇永正八年迎来的初雪。
寒冬送别人,离别犹在耳。院落的草木凋零,竹林残败,惟有寒梅傲雪,巳时一刻,薄雪被暖阳融化,李奇庆赶到王家,衣摆沾了些雪碎化开后浸染成湿。
他肩头背过李慕婉的包袱,她在檐下与二老告别,几番嘱咐。
“周婶,婉儿做的护膝,您要常带,若是腿疼,让阿兄替您熏艾,婉儿已经嘱托了阿兄,他知道如何做的,”李慕婉握着二老的手,“还有王叔,少抽些烟,对心肺不好,婉儿做了些清肺的药丹,您早晚服用,有助于清肺养神。”
“好孩子,叔婶记住了,得空常回来。”周英素别过脸悄然擦了泪珠。
李奇庆耐心等着,也不催促,李慕婉叮嘱完来到西厢房门外,一早起床后便没看见王林,房门也从未开过。
她立在阶前,寒风打着面颊,“阿兄,婉儿走了……”
立了许久无人应答,李慕婉叹了一声,提步走出竹林小院。
王林身前黄花梨长木桌上摊了一张纸,苍劲有力的笔锋,一行字尤为显眼“我寄白雪三千片”。那支她赠的狼毫笔蘸了墨汁,捏在指尖,迟迟未落笔写下后半句。
只听闻屋外脚步声远离,院门关上,一阵肃风而过,吹起枯叶,又飘飘沉沉落下,如同他那颗被搅乱的心一起,飘散在外。
***
镇上的铺子药材生意主要李奇庆经营为主,李慕婉负责研习丹药,后院设了一间屋子,里边是她研制丹药的专属之地,根据医书记载,起先她研制的都是些养神提神的丹药,摆放在药铺里,有人要买也能赚些钱。
自她搬离镇上后,铺子开业没多久,要帮忙打理,也就没时间回王家村。王林整日关在屋里温书,越是临近考试,他越发下功夫,勤勉起来父母都忍不住劝他劳逸结合。
可他好似只有把自己沉浸在书里,才不会有时间胡思乱想。李慕婉刚离开那几日,他还不能适从。
往常起床推窗时,总能看见她在妆台下梳妆的身影,温书休憩时,坐在窗台下往外看,能看见院子中侍弄花草,晾晒草药的人影。
夜间,会有人替他添茶,只是他刚捧起茶杯准备润口,却发现茶杯已空,灯油燃尽,就连房门已经几日未曾想起那熟悉的敲门声,每每敲响三声之后都会伴随一句她柔柔唤道的“阿兄”。
原是那替他掌灯之人早已不在,原来自己早已习惯她的存在,或许离不开的一直都不是她,而是自己。
“阿兄……”
“阿兄……”
脑海中似乎隐约听见夜夜唤他的声音,何时对她有了这股想念竟然到了幻听程度?
王林甩了甩头试图清晰,窗外日光明媚,那清脆的声音好似越发近了。
“阿兄,在家吗?”院门被重重敲着,他这次确认没错,是李慕婉的声音。
“阿兄,”李慕婉扯着嗓子喊,“婉儿回来了,开开门,外边风太大了。”
敲门声急切,王林开了门,半月不见,这一面倒是有些恍惚,那张精致的小脸满是红晕,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赶路赶的,笑盈盈正对着自己笑。
思念如潮,却不见他面上的惊涛骇浪。
“阿兄。”李慕婉如跋涉千山万水后的风平浪静,整个人被日光暖洋洋的罩着。
“你,怎么来了?”
她抬起手,手里拿了瓶小罐子,不等他请,自己就熟门熟路绕过他,进了院子,“花影前日来铺子寻了我,听说周婶腿疾又发作了,我来看看。”
王林上下打量后,直觉不是那么简单,只见她身后背篓里装了好些东西。
她只觉身后被一股力量往后扯,前进的步子倒退着,被王林扯着背篓后退到他身侧,如同犯人一样被审问:“你背篓里都是什么?”
李慕婉坦率说:“我想王叔和周婶了,回来看看,还有周婶做的饭,婉儿回来吃顿饭,阿兄总不会不给吧?”
王林这才松手,嘴角噙笑,悠悠跟在后头。
周英素和王天水瞧见她满眼欣喜,这些日子王林没少听父母提起她,没了她在小院,整个王家竟然都有空落落的感觉。
她说的也不是假话,此行主要目的就是给周英素看腿的,背篓里都是药,还有新做的护膝给二老用的,以及为王林特意研制的提神香。
他屋里先前那些用完了好几日,适应了焚香,一时间不用确实有些不适应。往后她总会隔三差五找着理由回来,李奇庆也随着她。
竹林小道上,王林挑着水往回走,李慕婉从小院过来寻他,隔着许远,他便看见枯木景象下的身姿,迈着轻快步子小跑而来。
“阿兄。”李慕婉甜甜喊着人。
面对她的到来,好似也已经习以为常了,李慕婉走近后给他递了本书,王林很自然接过,“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