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谢欺花
    二零一二年的夏天。

    谢欺花住进了李家。

    那时她年满十六,刚过完亲妈的头七,就被李父接到北京来了。

    李家很有钱,可谢欺花一家过得捉襟见肘。她妈是李父的前妻。

    有点绕,这么理解吧,李父是她名义上的父亲。

    但实际上,她是亲妈和李家的佣人生下的孩子。

    谢欺花小时候不懂事,觉得自己命苦是因为没投好胎,后来发现她其实投对肚子了,只是认错了爹。如果她爹是李父,那就屁事没有,可她爹不是,这事儿就大了,妈妈被赶出家门。

    谢欺花懂事了之后,就开始质问当妈的:“你干嘛非得和别人乱搞!”

    谢欺花的妈妈,谢雪,正在准备试镜,嘴里抿着烟笑:“长得帅嘛。”

    长得帅,长得帅有啥用,不能当饭吃啊。谢雪这么漂亮,没了李父的银行卡,也从富太太变回十八线小演员。

    不过谢欺花并没有多怨恨李父,老婆跟别人生孩子,他不仅帮着遮丑,还每个月打来赡养费,已经够意思了。

    其实李父原本是一年打一次过来的,但那样谢欺花就交不起学费了,原因是谢雪会拿这些钱买名牌包和衣服。有一年谢雪在空窗期,挣不到钱,谢欺花甚至没学上了,后来李父就按月打来学费,让谢欺花自己管。

    谢欺花和李父关系不错,大概因为他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李父一年会来汉城几次,出差或单纯来看她,只看她,不和谢雪见面。不过他也有问谢雪的一些事,妈妈又接烂戏了,妈妈又交新男朋友了,妈妈又刷爆信用卡了,妈妈最近晚上会咳嗽,谢欺花实话实说,李父就摸她的额头。

    就像谢欺花和李父关系不错,谢欺花和谢雪关系也很好。她们不像母女,反而像同一屋檐下搭伙过日子的租客。谢欺花没上小学就学会上灶台,学了加减乘除就学了算账,很快家里的事都让她管了。谢雪也从来不像李父,过问谢欺花学习或生活上的事。

    你妈比较凉薄,这是李父的说法。谢欺花觉得还好,谢雪也照顾过她,她两三岁还尿床,谢雪帮她换纸尿裤。她的家长会谢雪也来,她在学校挨了欺负,谢雪也拎着高跟鞋去学校闹。

    那时谢欺花没意识到,她觉得谢雪是个好母亲,是因为她自己也很凉薄。

    这个词,显得人没良心。

    不像李父谈及谢雪时难掩的眷恋,谢雪对这个男人早就忘个一干二净了。一个漂亮又有点向往自由的女人,她就是端坐在吧台边点一杯最便宜的酒水,也能让身边的男人不饮而自醉。

    谢雪离婚后从不缺男朋友。

    尽管她不把男朋友带回家。

    谢雪也是突然出事的,车祸。

    她没白死,她那个小白脸男朋友到死都在保护她。谢欺花已经十六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当然不好意思给李父说,但他还是从警方了解到。

    也是因为谢欺花长大了许多,李父才有更多掏心窝子话可以对她讲。

    “你妈就是这样。”他说,“到哪里都有人爱她,她的命很好。”

    好命的女人,但死的很早。谢欺花不敢苟同,同时她也从很小就开始察言观色。李父能说出这种话,大概因为他如今家庭并不美满。后来到了李家,谢欺花发觉自己猜想得很对,李父和李母系商业联姻,和谢雪离婚不到一个月就再婚了。速度如此之快,双方又不是有感情的伴侣,谢欺花至今认为李父有报复谢雪的嫌疑。无论如何,后来人都死了,也无从考证。

    不管怎样,李父对她还是不错的。

    谢欺花因此愿意从武汉搬到北京。

    京城李家有两个儿子。

    大的十二,小的八岁。

    谢欺花当年也才十六。都说三年是一个代沟,她和李尽蓝差了一个,和李平玺差了两个。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俩兄弟,在琴房里。他们穿白衬衣和西裤,都是小大人模样,老师在指导他们弹钢琴。谢欺花跟在李父身后,李父敲门,进来介绍,先说明了谢欺花的身份。

    弟弟李平玺抬着眼好奇观望她,而哥哥李尽蓝神情冷蔑地偏着头。

    谢欺花非常有眼力见,只一眼她就看出,兄弟俩过得也不算幸福。

    世上真正不缺爱的孩子很少。

    而缺爱的孩子各有各的病因。

    在李家,谢欺花最常打交道的还是李母。她是全职太太,操持着偌大家宅的事务。说实话,谢欺花觉得很残忍,李母也很漂亮,在生了两个儿子的基础上她还算年轻,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这方厅堂之中?如果谢雪是因为这个才选择离经叛道,谢欺花能够理解,并深感支持。

    谢欺花上学放学,和两兄弟见面的次数不多。随着她的眼界丰富,她的晚归时间不断延迟。有时候甚至和加完班的李父同一时间到家。那段日子谢欺花爱夜游,上完晚自习也不回家,而是满大街乱晃。李父没苛责她,说她和她妈妈很像。他们就坐在只开一盏灯的客厅聊天。

    李父在家里不算健谈,却有些话能对谢欺花讲。

    至此,谢欺花觉得李父其实不喜欢这个家庭。

    无论他谈及以前的往事、评判前妻的态度、还是对谢欺花的关怀。

    谢欺花不是他的孩子,没有血缘关系,但从李父那儿感受到父爱。

    李母呢,连同簇拥在她身边的孩子,都对谢欺花很客气。谢欺花觉得这兄弟俩是讨厌她的,但具体有多讨厌,也不好说。只记得有一年李平玺过生日去欢乐谷玩,李母把她也带上了。

    两个小子在玩碰碰车,李母在护栏外巴巴看着。谢欺花也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不想玩这个,就呆在李母身侧。

    “我以前是赛车手。”李母说,“在结婚之前。”

    谢欺花没想到温文尔雅的女性有这一面。原来李母眼巴巴看的不是孩子,而是那一辆辆形似赛车的碰碰车。

    每个人都有的,理想。说得远大一些,愿意为之奉献一生,说的浅显点,就是一直想做下去的事请。谢欺花没有那种东西,学校里的语文老师说她胸无大志,谢欺花觉得这是穷人病。物质匮乏怎么可能精神丰富?只有上流人才有时间、金钱和精力宣泄自己无处安放的才华。

    “……那后来怎么没有继续下去了?”谢欺花问。其实她知道为什么,但在李母看来,她只是个孩子,孩子就应该问出这种话。李母果然敞开心扉,说了很多她嫁入李家之后的经历。

    最后,李母以“爱情就是枷锁”来总结。看吧,明明是婚姻,她却说到爱情。谢欺花意识到婚和爱好像没那么容易分开,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和谢雪那么凉薄。李母对李父并非没有爱。

    血缘连结的某些东西太厚重。

    有了这些,怎么可能没有爱?

    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没有爱吗?

    谢欺花觉得不好说,李父对她挺好。

    李父和李母一起出差的日子不多,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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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到头总有那么几次。他们去美国拜访那些亲戚,谢欺花不知道是不是洋人,从李尽蓝和李平玺的骨相看,他们都很英隽,也是中国人长相。

    爸妈离家,小鬼当家。谢欺花当晚发现自己的床单被褥上出现了泥巴。

    孩子们的房间都在二楼,她没去过俩兄弟的,不代表他们不来拜访她。

    “谁干的?!”谢欺花拽着被子去一楼。

    家教正带着李尽蓝和李平玺在晚读。

    李平玺抖了一抖,李尽蓝伸手护住了他。

    保姆连忙来劝和,说换一床干净的就好,让谢欺花不要生气。人生气了让人不要生气,这是哪里来的道理,人饿肚子了难道也让它不要饿吗?谢欺花不会和上流人打交道,但不代表她是任人欺侮的软柿子。她转身去李平玺的房间拿被子,李平玺上楼去拦。

    李尽蓝突然开口。

    “……是我做的。”

    十岁的李平玺很喜欢自己的被子,是蜡笔小新涂鸦款。李尽蓝知道,所以才这么说。谢欺花哪里管他什么兄弟情深,把李平玺被子一臂卷走,转身又去李尽蓝的房间。两人目瞪口呆。

    “ 你!你耍赖!”李平玺喊,“我弄了你一个人的被子,你把我们两个人的被子都……”

    “你。”谢欺花指着他的鼻子,“你的被子是因为你做的事。”她又指了指李尽蓝的鼻子,“你的被子是因为你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做事不是成双入对?”

    李尽蓝沉默了,谢欺花说的没错。

    谢欺花把三人的被子都扔进后院池塘。

    “既然这样,那大家都别睡了。”

    李平玺哭了:“你凭什么呀?!”

    “就凭我大了你八岁。”谢欺花冷冷环臂,“我做坏事的时候,你们还在地上玩泥巴呢。”

    “你……你大有什么了不起!”李平玺直掉眼泪,“阿姨都说了,你根本不是我家的人!”

    家中保姆们一时间噤若寒蝉。

    李尽蓝下意识挡在弟弟身前。

    谢欺花一把推开李尽蓝,揪住李平玺的领子。

    她本来没想对他动粗,李平玺却哽咽着说:

    “你……你敢打我……我让我爸把你赶出去……”

    谢欺花一巴掌就把他打翻在地。

    太快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你以为我在这里呆着很安逸啊?!”谢欺花恶狠狠地啐他,“你赶紧让你爸把我赶出去!求之不得!要打电话打电话,要告御状告御状,等他们出差回来,你想怎么告怎么告!”

    “不过在这之前么……”她瞪了李尽蓝一眼,“把你弟弟给我管好了!”

    谢欺花拎起外套,大步出了家门。

    偌大一屋子的人是谁也不敢拦她。

    谢欺花有钱,李父给的,这两年来她也挣过一些钱。高二暑假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学驾照,刚毕业就提了一辆十万出头的油混轿车。她自己有车,爱去哪儿去哪儿,谁也管不着她。

    谢欺花为何给自己做如此多的打算?

    因为她本来就没把这些人当成家人。

    她去朋友家借宿,盘算着李父李母出差回来的日子。要是被赶出李家,她干脆就回汉城去,谢雪还有栋老房子是留给她的,大学期间的学费也能自己挣……反正人是不可能被饿死的。

    可谢欺花没等到李父李母归家。

    只等到他们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