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查到这儿吗?范大人。”
大理寺内,已过下值时刻,殷少宿站在被迫处理主薄公务的范衡前。
他捏卷宗的手青筋赤露,根根分明缠着每段指节。掌心很热,连卷宗的边角也烧热得厉害,范衡接过时,也被烫着。
眼前青年也才二十又七出头,在宦海沉浮的时刻太短,难以看清平静海面下,汹涌不可躲的涟漪。
范衡轻笑:“地牢里被捕的茶壶不是杀害柳学子的犯人?”
“是,是他握着菜刀砍了柳书生十几刀。”
毋庸置疑,殷少宿亲自探寻的线索,亲自缉拿的犯人,自是清楚得很。
但其中疑点太多,殷少宿仰着头问:“他只是受雇于春华楼的茶壶,除去兰姑娘外,楼外还有不少相好姑娘,怎可能为兰姑娘杀了已为举人的柳书生!”
“他怎么敢啊!中得举人,便身有官名,区区个茶壶,哪敢对朝廷官员动手!”
太多疑点,只需往里细细一想,殷少宿便能找出每环节中的破绽。
甚至,那人几乎不在乎破绽是否被大理寺发现,他笃定大理寺无法动他几分。
刑不上大夫,谁会为一个小举人,动那高坐庙堂的要员。
范衡在卷宗上盖上大理寺卿的官印,一案了结。
抬眸看向禁闭的门窗,偶有光束自缝隙中投落,也只是些微的烛火,不用担心。
范衡:“少宿,别追究太多,想想自己为何竭尽全力考取功名,哪怕只得了个同进士出身。”
“南阳侯府脱离朝廷太久,自开阳十年起,六部中便不见南阳侯府的人。”
范衡轻声说:“还记得你那嫁到员外郎家,耗尽精血而死的姐姐吗?还记得牢牢记在人心中的那四个字吗?”
“永远不要忘了,自己是为何站在本官眼前。除非你是……”
范衡不再言,他清楚殷少宿能意识到。
殷少宿嘴里拉出讥讽的笑声:“除非我是几道!”
“是的呢!”范衡拍着掌心,高昂着眉头与他说:“若你有几道那般冠绝京华的样貌,爬上殿下的床榻。”
“今日,你就可凭自己义气与良心,去寻更深的真相与正义。”
范衡无奈叹气:“可惜,整个京城,也只出了这么一个几道。”
又想起什么来,望着满堆满堆的公文,范衡咬牙切齿:“今日不还把几道清肃拉了出去,他们有为柳书生出半些力吗?”
“平常可没给我留这般多的事务!”
殷少宿偏头,细碎的额发遮掩他清亮的眸眼,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
“他们跟钟旺待一处,不曾出头。”
“所以啊,少宿你得向他们学习,有些事情,不该参与的,就别参与。”
范衡:“可别跟几年前礼部那郎中一般,落得一人获罪的下场。”
“早些回去吧,别让你母亲等太久。”范衡挥挥手,闭眸养会儿干涩的眸子,让殷少宿离去。
“……”
殷少宿还想再问点,只是范衡送客的意味太浓,他垂眸后退,关上房门。
春日的夜太清朗,连云都不曾敢蔽月,它的月辉随着星点落在殷少宿掌心,收紧五指,抓不住又握不紧。
趴收门口的旺财把头埋在前腿间,偶尔听脚步声响在耳边,它才缓缓抬头,见是殷少宿,又趴了下去。
浓墨的天,悬挂的灯笼蜡光微亮,落在殷少宿脸上,神色不对,紧握的指缝有血味传来。
旺财只低着头颅,没抬起过。
南阳侯府再起的时间太短,支撑整座侯府也就殷少宿一人,他时时忙于公务,回府的时刻不固定,殷少宿便没让母亲使人驾马车来。
京城的主干道多有街边小坊照亮,也有高悬的烛火,为晚归的官员,扫除道路上的漆暗。
五城司跟随更夫的脚步,在京城中巡逻,殷少宿回家途中,也遇见中城副指挥使,被询问了好几番才被放过。
“又忙到这个时刻啊,殷大人。”松副指挥使拍了拍殷少宿的肩膀,问。
对殷少宿的能力与敬业,松梧年可敬佩,他时常在这个时刻逮住方下值的殷少宿。
殷少宿扯着嘴角回笑:“松大人更是辛苦,不过,今夜怎带了这么多人巡查?”
松捂年往后看了眼:“春闱将近,又多发恶事,殿下为确保各位举人安全,责令五城司多派人手,不可再让举人殒命。”
“悄悄告诉你个坏消息,淮阳巷那边巡查得更厉害!殿下下令,春闱期间,禁止官员举人押妓,让御史大夫监察,那些豺狼听了,可兴奋!”
松捂年想到家里那御史弟弟,自政事堂回来后,兴奋的连写好几封奏折,同问好奏折上达东宫。
后天小朝会,殷少宿已能猜想到,政事堂里会有多闹腾。
不过……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先前抑郁的心,听了松捂年的话,得知太子的命令,殷少宿情绪稍得舒缓,眉眼不再那么冷冽,不再那么厌世。
以柳举子的死亡,换来京城近期的安全。
御史台的那些大夫,盯官员盯得可狠,几乎被同僚骂作,蹲守茅厕旁的破烂玩意!
与松捂年辞别,殷少宿继续走在回府的路途中,垂落的嘴角上扬少许,明亮的眸子在烛火月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
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殷少宿眉头不解地看向方从某位官员家中出来的钟旺。
他眼角润红,像是受了顿委屈,哭泣好几番。
看不得手下人被欺负的殷少宿,愤然站出来,走到钟旺面前。
只顾垂头走着的人,微亮的道路骤然被黑影侵蚀,钟旺吓得忙后退几步,怕半路遇到鬼。
抬眸见到堵他的人,钟旺欲哭无泪,还不如是鬼呢!
先前的委屈不满,在此刻,立即化为对上司的惧怕,马尾都低垂不少。
“谁欺负你了?有委屈快说,仅此一次!”殷少宿挡住路旁的光,与钟旺说。
钟旺:“……”
我能说是你吗?
你给的委屈比哪个都多,就你最能欺负我!
钟旺摇摇头,背着良心小声嘀咕:“没被欺负。”
“确定?”
殷少宿不信,看了眼已紧闭的房门,简朴外表,小三进的房屋,看起来不太富裕的样子。
能论贫穷的部门,也就六部中的礼部。
礼部官员大多出自翰林院,文人清流最多的队伍。
“想求学,空闲时间去问问几道,他毕竟状元出身,比那些礼部酸儒知道的更多。”
“???”
钟旺困惑不解,但没解释,由着殷少宿转向有误的道路上思考。
殷少宿:“你还小,还是得考取功名,明经初开,不如进士科在朝内得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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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尽心思留在京中,可别被丢到地方去,多向几道清肃学习学习!清肃出身江南名门,学识不输几道。”
钟旺拉着殷少宿衣角:“陶大人也是进士出身?”
顿时,钟旺无比敬仰殷少宿,他个同进士出身,左踩晏氏状元郎,右压陶进士。
“咳咳,我只是比他们多入官场几年,还有范大人的看重。”殷少宿又说,“以及他们懒散的性子,不肯往上爬。”
“这点,你可就别学,你没他们那么有底气,不怕他人欺辱。”
的确有点闲散。
钟旺想起春华楼时,两位进士要么只顾点心、看人热闹,要么只顾着勾搭讨好小姑娘,没半点上进心。
仅限于修身境界。
哦,陶大人还在努力往齐家方向发展,可惜屡战屡败。
不知状元郎可有婚配,抵达齐家境界?
大抵是没有的,状元郎避姑娘如猛虎,躲在纱帘内不敢探头。
“啊啾——”
被念叨的两人,齐齐揉着鼻子,不满地回忆自己又招惹哪方神兽。
最多,就是将所有公务推给大理寺卿处理。
“受寒了?”
陪伴许久的书童从书本里抬起头,问陶严。
得了陶严摇头回复,书童不给与温柔问候,继续埋首在薄薄话本中,沉浸在才子佳人的美话里。
陶严不满:“就不能多关心我一点点吗!”
“……”不能,书童用行动回答。
“受寒了吗?”
谢知珩伸出手指探了探晏城微凉的脸颊,鬓间的碎发因他细微的呼吸而缠在指尖,融入瀑布般垂落的墨发里。
晏城摇摇头,握住谢知珩的手腕,由他躯体曼上的温度更低,以及浸透他骨子里的茶香。
以前,晏城只认为饮茶是文人附庸风雅的招式,可瞧了谢知珩把茶当水喝的习惯,以及日日浓茶。
晏城才发现,茶对谢知珩来说,正如打工人的咖啡,提神继续下一段的熬夜。
只是,谢知珩体质特殊,难以在他眼底见黑青。
所以,晏城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发觉谢知珩在耗费自己生命,来支撑这庞大的王朝。
“休息一会儿吧。”
晏城吻了吻谢知珩受风吹红的眼角,说:“你比我更冷,吹了多久啊!”
谢知珩抿嘴不言,紧紧搂住晏城的脖颈,用对方温热的身体来暖和自己。
只是搂住还不够,哪怕让自己贴着晏城更紧,也仅仅是隔着外袍里衣去感知对方存在。
“殿下?”
被压倒时,晏城还有些吃惊。
对方冷白的指腹摹着桃花眸,在眼角下滑,顺着脸部弧线,重重按压在因紧张而吞咽的喉结处。
谢知珩轻笑,手指曲起,轻敲他的喉结:“很担心?”
俯下身,过长的发在身后散开,又如丝绸般滑落,混着谢知珩明黄的外袍,堆堆叠叠搭在晏城衣摆,像极被人为剥开,又层次分明的花瓣。
床旁的烛火隐隐灭灭,偏长又密的睫毛半垂,欺着凤眸,掩住他的光亮。
是要吞噬的黑暗,于角落中侵蚀谢知珩半身,又在吻着晏城时,随烛火晃悠着退散不少。
“殿下…你该休息的、唔……”
谢知珩捞起晏城的散发,说:“嘘,别命令孤……”
“孤只是想,多感受你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