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莳也觉的此声愈为熟稔。
出声的人,是先前于东回廊为他指路的女子,所寻之人。
徐载盈穿过屏风,先是扫过床幔,而后目光凝在浴桶里。
水上飘着大瓣玫瑰花,嫁衣如火浮在水上,他走近,只看一眼,长指抚上剑柄。
绛紫剑穗一转,剑刃出鞘。
剑刃锋利,寒光凛冽,剑风似星,流光溢彩。
王絮心中倏然动了一下:“出来吧,青儿。”
徐载盈指骨一松,收剑回身,抬眸凝了王絮一眼。
涧石蓝的衣裙,平静的面容,她静静的伫立,敞开的门透进风来,她眸中覆着藤黄的灯火稍稍一晃,向前走一步,唇上洇的水光愈发红润。
徐载盈心间无端浮现一句诗。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卖花之人轻折杏花,携春入城,卖给深门大院的女子妆点庭室,令春色在她们脸颊蔓延。
先前他在窗棂上,窥得了一个高大人影,以为是杀手,才冒失进来。
可世间虚虚假假,如云如烟,真伪难辨,何人能知?
谎言生长在怀疑的土壤,他行事不喜解释,可能引她误会了什么。王絮疑他,怕他,欺骗他,也正常。既然她刻意隐藏,他也不必拆穿她。
咕咕咚咚一阵响,床底爬出来个小人。
岑青心如擂鼓,她开口想喊太子哥哥,可一想到,今日是来探案的,于是道:“求哥哥莫要告知爹爹。”
徐载盈沉默地看她一眼:“你爹没守在门口?”
否则,她断不可越过岑安,入此屋中来。
“我……我看到他和周世子一道进来了。”
岑青不过是个孩子,徐载盈不愿她掺和进这复杂的局面中。
他轻声唤了岑青出门,那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岑青懵懂地跟着他,来到墙边。徐载盈将岑青交给轮守在那里的锦衣卫,交待两句:“看住她,不得有丝毫差错。”
锦衣卫先是一惊,恭敬地领命,挺直了身躯,转头提住岑青衣角:“青儿,你乱跑什么?好好跟我待在一起,这种事,别瞎掺合。”
“你们都瞧不起我,怕我和我姐姐一样——”
岑青站在原地,不乐意地蹬脚。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徐载盈原是去找岑安,心念忽地一动,改道而行。
他来到王絮房门前,抬手敲门,门甫一打开,他踱到屏风后,地上多了一滩水渍,自浴桶蔓延向窗棂。
已经出去了……?
窗棂外冷月窥人,庭院寂寥。
徐载盈移开眼,淡淡地问:“你房里方才有人?”
“有。”
“……”他眸中缓慢暗了,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我前几日认识的人,他也在太学中,见我在这里,来找我说说话。”
王絮转眸与他对视,若无其事地要将这遭话茬接过。
徐载盈看着她没说话,转身向门外走去。
王絮跟出来送他,二人始终隔了一个身位。
他面无表情向前走,在门槛边停下脚步,再看她一眼。
“你认定他是你同窗?真凶精于易容之术,手下亦略通皮毛。”
什么同窗,需躲在浴桶中?
“他是。”
见她斩钉截铁,徐载盈抬步走出门,两人一同站在廊庑下。
王絮绝非愚钝之人,有自己的判断。
他该给她一些信任的。
“我在军中待了十年,许多事,皆如沙场上的风云变幻,难以捉摸。”
“娇养呵护人的心思,过去不曾有。”
徐载盈碾碎了口中的字字句句。
一句话,在口中辗转了几回,才道:“这身衣裳,是先前那个乐师给你的?”
四下唯余萧萧风声,寂静得像是霜降于绿叶之上,旋即消融。二人相隔一身之位,背月而立。眸中无半点色彩色,星光亦不得见,唯余一片漆黑。
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徐载盈拢在黑暗中,道:“四处皆有锦衣卫,若有何事,高呼一声,便有人来帮你。”
王絮退一步,立于碧清月光之下。那月光经树冠筛滤一遍,疏疏洒落。
她听明白了。
前两句话是告诫她,不要对二人的关系,抱有像情人那样百般呵护的期待。
后一句,他这是在警告她,不要耍花招?
剑柄在怀中微微发热,王絮应声道:“知道了。”
徐载盈呼吸微顿,转身离开,他早听岑安禀报了王絮在太学中的一举一动,知道她有个“红颜知己”。
岑安报给他听时,尚有些惴惴不安。
他大女儿去世时与王絮一般大,因此,他话语间是有些怜惜王絮的。
“殿下,花香蝶自来。此事,怎能怪王絮姑娘呢?”
那时夜深人静,珠灯下奏折堆叠,他正提笔写下谏言,闻言指骨一顿,抬眸看岑安。
他有怪她?
半响,这话到底没说出口,他按下眉心,有些疲惫:“你说的很对。”
岑安不信,还要再劝……
思绪回转,徐载盈蹙起眉,转眼间,就沿着西回廊,走到尽头。
陆系舟的房间传出声音。
“周煜,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都耽搁多久了?”陆系舟打了个呵欠:“你干脆从前朝暴政时说起便是了。”
“此话须从七年……抑或八年前说起,颇有些冗长。若没下酒的菜,我实不愿再说。”
周煜漫不经心地捏着嗓子,一字一顿。
岑安有些急切:“周世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陆系舟一手托住下巴,“周世子,你缠住我们,不会是另有所图吧?”
“她死的时候,和我说,她想吃桂花栗子糕。”
岑安脸色骤变,由青转白:“你再将十年前的事,复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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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絮在高几下蹲下,抽开木屉,一张布巾包裹着一柄银簪,她停了一瞬,手心一推,合上木屉。
“崔公子,连累你了。”
她早知徐载盈必定反程,于是叫崔莳也自水里出来,到窗棂边走上一程,再躲回床底。
她在徐载盈进来前,擦干了浴桶到床畔的水线。造出人已经跳窗逃跑的假象。
崔莳也湿了一身,水迹自床畔成线,弯弯绕绕,他站在一堆碎片处,俯下身捡起一束花枝。
“无碍,莳也反倒以为此般经历甚为惊险刺激,此生恐难再有二次这般奇遇。”
崔莳也身上的锦袍被水浸透,水珠顺着衣角不断滴落,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
王絮递出手心捏的布巾,“这是我用来擦头发的,崔公子,不若你先拿去,把头发擦干。”
“权宜之计,崔公子不必担心。”
崔莳也心戚戚地跳了一下,心中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他稍一转身,抬手花枝,遮去脸上羞惭:“我贴在地砖上时,听到了下面有水滴声,虽然微弱,可,若是实心的板,怎会有水声?”
“既是藏书之所,有地下书库亦属正常。”
“崔公子,先把头发擦干。”王絮见他不拒绝,只当他是不好意思。
崔莳也慢慢伸手,接过布巾,一下一下地擦拭长发,睫毛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坠在地上。
他摇头,绕到屏风后:“也不知那人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们先把这屏风上的谜题解出来。”
先前那个人,应该是名锦衣卫。给他指路的女子在敲门的时候,也是一种回禀的态度。
他不会多问王絮,每个人都有秘密,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先是木堆,继而是湖泊,此机关与五行相生相关。”
崔莳也一手拭干长发,一手在屏风上按动,将两处按下去。
“水生木,水乃生命之源,于植物生长至关重要。金生水……”
两人目光一同凝在铜镜处。
先前崔莳也躲在屏风后,就注意到了这方古怪的镜子。
按理说,镜子不可直对床铺。
镜直对床铺,乃为不吉之兆,易引邪祟,使人惊惶,故有此禁忌。
崔莳也以手拨动屏风上的铜镜,擦拭发尾的指节慢了一下,“金可以凝聚水汽,在潮湿的环境下,金属表面会有水珠。”
铜镜转了一圈,向下陷去。
见王絮半天不回他,崔莳也倏地抬头。
她正看他,眸中有一两分笑意。
“你不会拭发?”
只知胡乱擦拭,全然无章法可循。
崔莳也缓慢地眨眼,不好意思地道:“嗯。”
他补上一句:“不太会。”
“我帮你。”
王絮手卷起他的长发向上掀,露出白细的脖颈,她捏过布巾,仔细地拭干了他脖颈处的水痕。
崔莳也眼睫黑长,眸中潋滟的水光颤了颤。
他颔首道:“我,我自己来吧。”
“金属是从土地中开采出来的,那么……就是,土生金?”
王絮没收手,指使他:“你按下那个土堆。”
王絮记得,她家的铁锅就是自土里挖出来的。
崔莳也不再说话,听话照做。
王絮腕骨擦过他耳垂,指尖隔着布巾按在他发根摩挲,垂下眸:“没事,很快就擦干了。”
崔莳也耳根烧起来,眼尾泛起桃花色。
他手心紧攥成拳,匀了气息。
整个人成了她的所有物一般,任她拿捏欺负。
他一向只做自己喜欢的事,一般这种杂事,不需太亲密的,小僮会帮他。
崔莳也认命地闭眼,玫瑰味如潮扑来。
他睁眼,眸中一震。
王絮俯身下来,一点一点为他绞干袖子上的水。
她的鼻尖与他下颚,仅咫尺之遥。
崔莳也不自在地退了两步:“这个我自己来。”
王絮哑声道:“我以为你也不会这个。”
“我,我……”
崔莳也躲闪她的目光:“我是个正常人。”
他常于外寻觅天生的上好竹料,风餐露宿已成常事,诸事皆可为,即便做得不佳亦不在意。
还叫她为他拭发……
崔莳也不禁愧疚起来,忙将话题移到屏风上:
土块凹陷下去,她按的是正确的顺序。
“火生土,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世间种种,脂粉红颜,到头来皆会化作一捧尘土。”
崔莳也犯了难,这偌大屏风之上,既无火折子,也没有火堆。
屋中烛台颇多,皆可拿动,并非固定之物。
显非正确答案。
王絮提来青铜烛台,火苗惺忪跳跃。
往昔过冬,什物最为稀缺之时,她家连火折子皆买不起,唯有钻木取火。
王絮捏着烛台趋近屏风上的木堆,嘎吱一声响,有个地方又陷了下去。
原本岿然不动的屏风颤了一下。
王絮轻易地推动它一尺。
“隆隆”一阵声。
床下石板向下展开,两人埋头而视,逼仄的几寸之地,竟生生铺展一道长长石梯。
“你在此处等我,崔公子。”
王絮作势要爬进床下。
崔莳也下意识拽住她的手,见她停下,很快松开:“为何?”
“许多年未见天日的藏书之地,该是什么光景?”
“我去山里砍竹子的时候,也时时风餐露宿。”崔莳也抬起手,要阻止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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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公子的年纪,应是我的弟辈。岂有长携幼去涉险之理。”
“更何况,这也是我一人的事。”
王絮安抚似的握了下他悬在半空中的手腕:“我以前,得罪了周世子,便当是查出些什么,给他一个交代了。”
“你多大?”崔莳也问。
“十六……”
“我侄子都二十了。”崔莳也只稍长王絮两岁,他年纪小,辈分却大,以这招来压压王絮。
王絮敛下眸。
她料想过下面的场景——书架坍塌,书籍腐坏,灰尘厚积,蛛网密布,一片荒芜的惨象。
可这些都是次要的,最坏的事王絮没说。
她也不必说。
崔莳也爬进床下,先试探着将脚伸到第一级石梯上,感受着那冰冷而坚实的触感。
随后,双手紧紧抓住石梯的边缘,慢慢地将身体的重心下移。
王絮趴在入口窥他。
崔莳也薄薄的眼睑不住的闪动,像是晴日洁白的初雪,他一阶一阶的向下走。
“嘀嗒,嘀咕。”
积水从天而降,湿腻地在眉心溢散开,灰尘扑面而来,崔莳也咳了两下,捏紧了手心花枝,在林立的书架边,四处转了下。
眼前是一望不见底的黑,崔莳也转眸,盯向上头明处的王絮:“你下来的时候,提盏灯。”
见王絮要去提灯,他也回身,正要向前走,变故突生,一只手臂迅速勒住他的脖颈,一柄刀悬在他颌下。
“别叫。”
巨力钳住他的脖颈,冷而尖的刀刃贴在下一寸,一个黑衣人自书架中蹿出来。
“危险!”崔莳也尽力喊道。
上头光亮处,王絮看过来,乌黑的瞳仁静静地盯着他,她不动,就这样看着他。
“还有一个?”
挟持他的人隐在黑暗中,崔莳也只听得一个女音,极轻,极柔,可擎于他脖颈的刀,亦是极寒,极冷的。
崔莳也轻哼一声,浅浅的血线自脖颈溢出。
“你再动的话,血流的更多。”黑衣人道:“你爱吃,酥酪还是蜜饵?有种花果的甜味。”
“像玫瑰露。”她笑了一下。
黑衣人的刀移开了她脖颈,向下移了寸许,抵住尾椎骨,一霎那,晚香玉的馥郁香味扑鼻而来。
王絮在看,崔莳也镇定了神色。
“你就是南王谋杀案的凶手?”
“你恨周煜,恨南王,可我和她,清清白白两个人。”
黑衣人骤然一剑刺来,崔莳也睁大眼眸。
然而,那剑却仅仅插进他手心捏着的枝干,硬生生将那西府海棠挑了起来。
“清清白白?”
“要是南王还在世,你的她,可是南王府的新妇。”
崔莳也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就这一句话落下,上端的王絮消失了。
脚步声猝然一顿,踩地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王絮毫不犹豫转身走了,她没说话,却给出了答案。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难怪她说得罪了周煜,难怪她身上的红衣这般奢贵,若是南王没死,她就与周煜成婚了。
如今她这般尽心尽力的调查这一案,只是为了周煜……
难怪周煜揶揄道,他亦有个心上人。她二人之间,横亘着亲人的生离死别,无缘相守。
王絮为他一直身着嫁衣,而周煜那般高傲的性子,竟还愿意追来这里,却不见他。
崔莳也失神地去看那剑。
脖颈处像是经由冰水洗濯伤口,泛起一片细密的痛。
剑上断裂的枝干,切口处渗出了点点汁液。
黑衣人挟起剑,苦恼一样撑着下颌,盯着花枝:“我读书时曾见过它。读的是这样一句——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夫子问我,怎么看待西府海棠。”
“我说,我不喜欢西府海棠,生在官府,有个好命,可无论是味道,还是颜色,都太淡。”
“那时候阴雨绵绵,一个毛头小子,偏生要教育我,说我性子太冲,迟早要吃大亏。”
“你可听过,孟光荆钗,未输中馈?”
“安于贫困、相互敬爱、同甘共苦。如此,便可以与夫君举案齐眉,夫妻同进同出。”
“你猜我怎么着?”
她松了挟持他的手,直了剑身,仔细地端详起来。
剑刃插着根纤细的树杈,峭立点缀着红粉相见的花朵,与寻常海棠不同,它既香又艳。
崔莳也的恐惧稍息下,抓准时机,背身逃跑,一柄剑擦过肋骨,捅进他后背,剑身上插的西府海棠也直直地被顶到了末端。
一时间,他被连捅数下,血雾织成了网,如云似霞,沁红了海棠枝叶。
他不愿跪下,却又疼痛,一下倒在地上。
枝干在剑身上断开,跌落在他身边,地上到处都是被折断、打碎的花枝和花瓣。
“我就让他凑过来听,他就乖乖地贴过来。”
崔莳也瞳孔倏尔放大,身体前倾抬手想去抓那花枝,却只是白费动作。
“我说,你没那么特别。”
她的语气照旧温柔怜惜。
崔莳也却在这时,想了许多。
前两天,王絮站在廊下,与他对上一眼,一时间,诗意绚烂,静寂荒芜,都在这人回首间。
可最终浮上心头的是,他不想死。
上端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他倒吸一口冷气,费劲的眨眼,水雾模糊了视线,攥着一片衣角来擦,反而令殷红的艳色污浊了视线。
莫名的一阵痛的他冷汗连连,视线模糊。到底是哪里在痛?是心脏还是后背?
崔莳也早已分不清了。
此刻,他同这花一般,无贵无贱,同为枯骨。